那是在四月第二个星期五的傍晚。是的,就是被世人称为“黑色星期五”的……
“黑色星期五是感恩节的第二天,在十一月份。而且所谓的‘四月第二个星期五’不就是昨天吗?”
——啊没错,就是昨天。昨日傍晚天空阴云密布,让人不免有肃杀压抑之感。倏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穹,暴雨随之倾盆而下……
“昨天是大晴天,雨是夜里才开始下的。况且你这风格转变得也太极端了。”
——咳咳。橘色的夕阳涂满了整栋特别大楼,顺着窗口投进空荡荡的顶层走廊。放学铃已经响过了,楼道里安静到连厚底运动鞋发出的脚步声都能清楚地听见。三个女孩手挽着手,畏缩着身子靠在一起,不安地盯着楼梯边若隐若现的黑影……
“那个,学校走廊里装的都是光控灯,光线不够的时候会自动亮起来……”
“我说你们烦不烦啊?就算是故意也要有个限度吧?”
直到刚才还在绘声绘色地讲着鬼故事的女生终于涨红了脸,举起右手重重地砸在柜台上。坐在她旁边的巫帆连忙把手搭在她身上以示安慰,而位于柜台另一侧的我和艾原则是秉承着图书委员的立场冷眼旁观。
“还不是因为你的故事漏洞百出。何况这还没到夏天呢,要开鬼故事会也太早了。”
说这话的人是我。这不是在火上浇油,我知道对面的女孩和往常一样只是佯装发怒而已。果不其然,她冲我扮了个鬼脸,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我身后的窗户。
“谁让今天下午的氛围这么好啊。外面下着雨,图书馆里也没什么人,不讲点鬼故事太可惜了。巫帆你说对吧?”
“啊?……嗯。”
她旁边的女生苦笑着应和道。我叹了口气,不顾对方口头上的阻拦起身拉亮悬在柜台上方的吊灯。原本在窗外投来的铁青色光线中若隐若现的几张面孔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出来。
虽然对我来说这几位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但她们也远没有出名到不作出解释就能被人熟知的程度。简单介绍一下,柜台外侧的两人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和我并排坐在借阅柜台里侧的一年级生则是和我一样同属图书部的社团后辈。至于年级不同的四个人为什么会在双休日的下午一齐凑在校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让我处在比那位享福的齐人还要餍足的状况之下,这点我也一头雾水。
“艾原就算了,你们两个怎么也在这儿?周六可是休馆日。”
巫帆小声说:“本来是想去活动室的,可我不小心把钥匙忘在店里了。”
这女孩和我是青梅竹马,家里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经营着一家颇为有名的蛋糕店。据这位戏剧部的部长所说,虽然其他人手里有备用钥匙,但高一的社员好像都在礼堂参加学校举办的演讲活动。在走廊里等着也不太好,图书馆与社团大楼只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就想到来这里躲雨了。
这样的疏漏对巫帆而言并不常见,况且看着她发红的脸颊也不好太过苛责。我把目光移到宫羽华身上。
“你呢?”
兴师问罪的态度并不顶用。宫羽华挺着胸脯、抱起臂膀,好像被质问的人是我一样。
“怎么,一般学生就没有使用学校图书馆的权利了吗?之前我还不知道,现在想想你们这些图书委员能够独占这么僻静的地方实在太不公平了。”
这厚脸皮的家伙果然没有一点感恩之心。但还没等我反驳,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反而先开口了。
“只要学姐你能来图书馆帮忙干活,”艾原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也可以给你颁发一张可以随时出入的证明。”
来自后辈的支持立刻让我觉得十分安心。
“说得对。别以为我们只是在这里混日子。”
宫羽华哼了一声。
“艾原说这话也就算了,像你这样的懒蛋真的做过什么实质性的劳动吗?我才不信呢。”
哦,我建议你来实地考察一下。别人调侃几句也就算了,唯独被这家伙念每次都让我极其不爽。班里的同学人所共知,一旦轮到值日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义务劳动,这人跑得可是比谁都快。
之后有段时间没人说话。宫羽华伸出一根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摊在柜台上的手机,艾原则仍是专心致志地看她的书。巫帆微微欠起身子,视线越过我的肩头望向窗外。
“雨是不是变小了?”
我不这么觉得。敞开的窗外依然响着颇为密匝的雨声。
“有急事吗。”
“也不是什么急事。”她把视线移到我脸上,“艺术节快到了,我想组织大家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该准备的节目。但演讲要五点才结束……”
那是非要在今天解决的事情吗。我瞟了一眼她被雨水濡湿的发辫。虽然这位蛋糕店家的大小姐还没傻到忘记撑伞的地步,但今天的雨实在太大了。
“关于那个演讲,”宫羽华突然说道,“我记得公告栏那里是不是贴了张海报?上面好像说是个什么悬疑作家来着,具体我倒是记不清了。”
那张海报我好像也有点印象。
“他不是个写推理小说的吗。”
“悬疑小说和推理小说有什么区别吗?”
宫羽华睁着眼睛。概念上似乎是前者包含后者……但身旁既然坐了个读书家,我也就没有班门弄斧的必要了。
“艾原你应该认识那个作家吧?”
“只听说过名字而已。”
坐在我身旁的瘦小女孩开口回答。她那冷冰冰的口气丝毫没有要向下展开话题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在我们这些外行人面前卖弄自己的学识。我只好岔开话题:“……反正多大的雨也打断不了要在室内举行的活动。”
“也是啊。”
巫帆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面的女生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把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半管牛奶硬糖。将其中一颗糖塞进嘴里之后,她大方地将剩下的糖连同包装纸一起扔在了桌面上。
“对我来说可是帮大忙了。今天篮球队又有例行训练,可我实在不想动弹。没想到这雨能一直下到晚上,真走运。”
我冷笑:“就算雨停了,想逃你也会逃掉吧。上次我还看到那个高年级的女生满楼道抓你来着。”
“那次……那次不一样!今天我衣服都换好了,要是真的不想去谁还会在双休日跑来学校啊。”
……虽说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她没有像循规蹈矩的巫帆或者艾原那样休息日也整齐地穿着校服,也不像我似的套着袍子般宽松的便服,而是一身轻松的运动装。那件桃红色的防风夹克下面是件黑色的运动短裤,裸露着修长而匀称的双腿。大概是由于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的原因,女生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黧黑色,带着蜂蜜一般的光泽。
这样的外表,加上几乎无时无刻都挂在脸上的开朗笑容,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位运动系女孩和肤色惨白、脸颊瘦削的我是一路人。可事实上,宫羽华是我从初中开始就认识的好友,关系亲密到偶尔会被他人误认为在交往的程度。除却司职校篮球队的主力后卫以外,宫羽华也加入了巫帆作为部长所负责的戏剧部,同时也是校乐队里的小号手,至于在高一时凭借兴趣加入不久又退出的组织和社团更是不计其数。即便是对大多数的奇怪性格都有着一定耐受力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就像是一股受超自然力量驱动的小型飓风,能极为轻松地将周围的人卷进自己的螺旋里。
“好啦,书归正传。”等到大家先后把手伸向桌心之后,年轻的圣诞老人拍了拍手,“故事还没讲完呢。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这环节还要继续啊。我倒并不排斥讲故事,前提是情节足够有趣。因为无聊而用无聊的故事去排解无聊,最后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无聊而已。
我剥开糖块外面包裹着的玻璃纸。巫帆用手指将糖纸搓成一个小球,按在柜台上推着走。
“嗯……说到三个女生出现在特别大楼的顶层走廊上。”
善良的大小姐延续了话题。我白了巫帆一眼,她吐吐舌头作为回应。
“啊,是的是的。”宫羽华得意地接上话头,“漂浮在空气中的恐惧重重地压在众人的皮肤上,打头的女孩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这三人都是即将成立的天文部的社员,走廊尽头的教室就是她们未来的活动地点。那间教室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墙上的手织风窗帘满是破洞。其中一个女孩的手里握着一把卷尺——她们这次就是来丈量窗户的宽度,好去选购更换用的窗帘。
“三人到了门口,停下来顺着门上的玻璃朝屋里望了望。一切都和之前离开时一样。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女生压下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宫羽华皱紧眉头,端起右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从表演艺术的角度评价演技有点用力过猛。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十分昏暗。她们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可按了好几次都没什么反应,灯泡早就坏了。胆子最大的女生摸黑朝着窗边走去,扯下那块碍事的破窗帘,嚓啦一声拉开卷尺。另外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时不时环顾一下周围。不久,先头的那个女生就回来了——窗框刚好六十公分宽。”
嗯?
宫羽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表情变化,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两人忽然停住脚步:窗户怎么可能这么窄呢?六十公分还不到一只手臂那么长,而大家都知道学校使用的是标准大小的塑钢窗,仅凭目测都知道肯定超过一米宽。两人不禁埋怨同伴太过粗心,而被指责的女生却生气地辩解自己没有量错。于是,将卷尺带来的高个女生决定亲自去量一次——她是个认真谨慎的人,也是天文部的准社长。她小心地将卷尺的末端贴在墙边,注意着不让尺子的倾斜影响测量的结果。”
她不用说我也猜出接下来的发展了。
“测出来也是六十厘米?”
“没错。明明是和煦的四月傍晚,三人却不禁感受到一股寒意爬上了脊背。踌躇良久后,最后一名女生也上前作了尝试,得出的结论自然毫无差别。她们终于想起在申请部室时学姐对他们的劝阻——走廊尽头的这间教室原本是已经废部的手工艺部的活动室,而唯一的社员曾经因为抑郁症顺着那扇窗户纵身跃下,香消玉殒。她去世前最后的作品,就是悬挂在窗户上的那条手织窗帘……是的,前代社员的亡魂还在她亲手抽履出的丝线之间缠绕,正对侵扰自己宁静的外人发出警告!”
还押上韵了。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啊。我瞟了一眼除我之外的两个听众,巫帆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的指尖,艾原仍旧和程序严谨的机器人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书本。宫羽华朝前倾了倾身子,交叉手指支在下巴底下。
“……就在几人僵立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嘶哑而尖细的絮语声。声音像被敲碎的玻璃一样断断续续,音调却高到人类根本发不出来的程度。血液几乎凝固了,被吓傻的女孩们差点忘了逃跑。可即便她们连滚带爬地逃下楼梯,那声音好像还缠在她们耳边,阴魂不散……”
宫羽华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她从身旁的运动背包里掏出塑料瓶,拧开盖子喝了几大口。
“没了?”
“没了。”
是谁说过来着,虎头蛇尾的叙述往往只会带来纯粹的荒诞。我竖起平摊在桌面上的手指,来回敲击着桌面。
“知道这是编出来的故事,但就这样我也没听过比你这个还糟糕的。”
我故意用冷淡的口气说道。没想到宫羽华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举起食指摇了摇。
“啧啧,错了。这可不是编的,就昨晚发生的真事儿。这还是其中一个亲历者亲口告诉我的呢。”
真的吗。
还没等我开口追问,一直坐在旁边挂机的艾原突然说道:“仅就这件事的话,学姐还真没撒谎。她说的这件事早上就已经在社团联合会那边传开了。”
宫羽华撇撇嘴:“说得好像我很不靠谱似的……”
“毕竟学姐的性情就是如此。从我听到的版本来看,学姐刚才也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艺术加工。”
我转过头看着艾原:“那就受累给我们还原一下真实的情况吧。”
“前面的过程和学姐说的差不太多。昨天晚上天文部的社员前去测量了活动室的窗户,结果得到了不可能的数值,临走前还听到了奇异的怪声。那间教室的确是现在已经被废掉的手工艺部的旧活动室,而那个一人社团的部长也确实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但至于她是在教室里自杀、去世之后还变成了冤魂,这些传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鬼故事里肯定得有个鬼呀。”
宫羽华撅嘴反驳。这人的牢骚先放到一边。不过艾原居然了解得这么详细,看她的态度我还以为她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呢。
巫帆歪了歪脑袋,用试探性的语气说道:“是不是看错刻度了啊。傍晚光线那么阴暗,屋子里当时也没开灯不是吗。”
“从现实角度思考的确如此。但,”艾原“啪”地合上手里的书,双臂交叠在胸前,“那几个人后来找班里胆子大的男孩子去量过了。窗宽一百五十厘米,比她们量出来的数据多出一倍有余。再怎么眼花也不可能把三位数看成两位数吧?”
也是。尺子上的数值都是阿拉伯数字,写成数码的六十和一百五十完全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我靠到椅背上,手指**后脑的头发里。
“特别大楼是篮球场后面那栋旧楼吧。底下有个放旧桌椅的铁皮棚子的那个。”
“嗯。听说是从建成以来就没翻修过,里面也只有零星几个房间被充作医务室或是团支部办公室之类的。之前还有几个班级在那里上课,后来因为设备年久失修逐渐都搬走了。”对类似情况了如指掌的巫帆很快回答,随后又皱起眉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说不上。
“纯粹好奇而已。社团的活动室不都在社团大楼里吗,非要去那么偏的地方干嘛。”
“社团大楼早就没有空余的房间了。”艾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除却社团大楼以外,其他楼内只有以前曾被其他社团使用过的房间能被再度登记为活动室。天文部是新社团,人数也少,能找到这么个可堪一用的部室已经很不容易了。”
社团联合会的秘书详细地为我解释着根本用不到的规章制度,我举起右手示意拜服。艾原将面前的书本推到旁边,起身挪动了一下椅子面对着我。
“好了,学长你怎么看?”
近距离的注视令我很不适应,我不自觉地朝左侧歪了下身子。
“……什么怎么看?”
“学姐讲的鬼故事。天文部的遭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不是鬼。”
“这点我也明白。我是想问从现实的角度该怎么解释。”
我闭上眼睛吐了口气。
“干嘛问我?你不是比我聪明多了吗。”
“对这点我持保留意见。再说,不提智力程度的讨论,学长明显更擅长解决这些事情。”艾原盯着我,噙在嘴里的糖果被她用舌头顶来顶去,“还记得我加入图书部之前发生的事情吧?”
——说过别再提那件事了。没看到对面那两个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吗。
我将竖起的手掌举到脸旁遮挡她的视线:“那次不一样。那次我恰好处在非要解决问题不可的立场上,可这次我还没闲到非要满足你一个人的好奇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扫到桌对面的两张脸上。
……或者你们几个人的好奇心。
艾原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背,随后转过脸冲向我。
“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听说天文部的部员自从受了昨天的惊吓之后就再没去过活动室,部长本人甚至有取消社团的想法。让‘闹鬼’作为这件事的最终解释真的好吗?”
所以呢。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是在期待我能给目前的状况带来什么改变吗。要我说,能把天文学这种科学研究当成爱好的人居然会害怕虚无缥缈的鬼魂,这本身就够荒谬的了。
但……鬼魂啊。
传说西方的魔鬼往往诞生于人随口缔结的契约之中,而东方的幽灵和鬼魂则是由于生前未了的执念存留于世。以万物皆缚灵的观点来看,在千百万的魂灵中间出现某个对破旧窗帘异常偏执的幽灵也不奇怪。
只是,就和数学题一样,所谓的“解”理应符合相应的取值范围。我不是冥顽不灵的唯物主义者,也并非对超自然现象有着过敏体质的人,面对非现实的解释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但两者毕竟处于不同的分野,如果真的将这种虚妄的理由当成现实里的事物受到影响的原因,那未免也太空虚了。
……啧,真麻烦。
“好了,让我想一想。别吵。”
艾原没说话,冲着我扬扬眉毛。要理清思绪可得离这些人远点。我起身绕过栏杆,背靠着窗前的那座书架。
从原因开始推导吧。天文部的部员测量窗框是为了更换与之匹配的窗帘。虽然我觉得去测量原本的窗帘长度或许更简单些,但听她们的描述原有的窗帘似乎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了。窗户这种无机物的宽度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产生那么大的变化,这么想的话果然还是在丈量长度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
唔。
我张开手臂比划着不远处的窗户。
量东西,量东西。该是怎样才会……啊。
大概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我回过头,发现柜台旁有三双亮闪闪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皱起眉:“怎么了?”
“没有……”
巫帆下意识地回答道。她左右望了望其他两人的脸,用推测的语气继续说道:“只是感觉你好像想到了什么……”
我的脸也会把情绪表达得那么明显吗。我起身拉开自己座位上的椅子。
“算是吧。”
“不是闹鬼吗?”
“和鬼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说着我看向巫帆:“虽然还没听过当事人的说法,但她们应该只是弄错了。”
“我说啊,要是一个人看错也就算了,她们三个人量的都是同一个长度,难道还能全都看错了?这解释完全没有说服力。”
宫羽华反驳道。这家伙明显在报复我刚才的拆台举动,语气满含不屑。好在她的诘难早就包括在我事先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我也没说她们看错的是数字。你们平时没用过卷尺吗,想想就知道了。”
三人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这种无实物的说明果然太抽象了,我俯下身拉开脚边的抽屉。记得工具箱里有一把卷尺来着……啊,找到了。
我把卷尺拿到柜台上。
“一般的情况就像这样吧。想要测量物体的宽度,就会用末端的钩子套住柜台的边缘,然后读取尺子另一头的数值。但如果要测量的东西没有边缘、是凹进去的该怎么办?比如说一个箱子的内径,或者是——一个嵌在墙里的窗框?”
我听到艾原轻轻地吸了口气。
“要是那种情况,人们就会把钩子那端抵在一侧的内壁上。但问题是,这样会让尺子翻面,显现出另一面的刻度……而这侧刻度的单位可并不是厘米。”
我翻转尺子,拉开到六十刻度的位置停下。
“——而是英寸。你们的数学都比我好吧,六十英寸等于多少厘米呢?”
这可是小学四年级的乘法,应该还不至于难倒眼前这几位优等生。过了一会儿巫帆才作出回答,但令她迟疑的肯定不是计算的难度。
“……一百五十二厘米。”
“答对了。”我张手拉开卷尺朝对面的女孩示意,“她们当时估计就是这么开着尺子手递手传递的,如果第一个人弄错了,后面两个人将错就错的可能性很大。”
在昏暗的教室里,情绪紧张的三人都忘了确认卷尺上方的刻度,从而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诡异的结果。比起鬼魂从中作梗而言,这种解释应该更有可能成立吧?
“……”
一片沉默。我把尺子扔回到桌面上。说实话,虽然我很讨厌扮演这种故弄玄虚的小上帝,但女孩们脸上豁然开朗的表情足以让最为谦逊的心灵感到满足。当然也有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的人——比如宫羽华。
“什么啊,原来不是鬼吗。真无聊。”
有鬼反而麻烦了。这学校可是建国以后才建立的,别对不允许存在的东西怀着怪异的期待啊。
“可是天文部部员听到的怪声呢?”巫帆握着自己的手腕,“跑出教室依然能听见的怪声……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啊。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可惜今天是周六。不然的话,我们现在也能听到那个声音。”
“在这儿也能听到?”宫羽华疑惑地问道。
“全学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只是出了那栋楼就不是怪声了。”
对面的两人迷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是非要解释到最后不可了,我无奈地指指悬在天花板下方的那只黑色方块:“除了周末每天都有的那个。现在不是已经过五点了吗。”
“啊!”两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喊道:“校园广播!”
我点点头。
“既然她们是在放学后前往活动室,最有可能的声音来源就是傍晚时的校园广播了。特别大楼之前也曾被当成过教学楼使用,里面自然装着广播喇叭。那栋楼年久失修,有些房间里的灯泡都坏了,里面装着磁片这种易损零件的喇叭状况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社员们听到的那个尖细的怪声应该就是被喇叭歪曲过的的广播声。”
学校广播社的社员大多是女生。女性的声音本来就偏高,失真之后也会更加恐怖吧。
“但为什么她们在逃跑的时候还能听到?”
“广播喇叭不会只装在教室里,走廊或是楼梯间的墙上都有分线喇叭。无论那些部员们跑得多快,只要没跑出那栋建筑,就能一直听到喇叭发出的声音。其实仔细听应该能分辨出来声音的来源,毕竟整栋楼的喇叭不会全都坏掉,总还有能听到正常播报声的喇叭。但她们既然被吓成那样,估计也没心思去注意这些了。说穿了,这整件事不过就是……”
我翘起拇指,想像往常那样转一下手里的铅笔,随后才想起没把它带来。
“……自己吓自己而已。”
屋子里安静下来。巫帆和宫羽华都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沉默半晌,艾原突然鼓起掌来。
“精彩。不愧是学长。”
即便是夸奖声调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宫羽华哼了一声,不屑地撇撇嘴:“就会使小聪明。要是能把这些聪明才智用在正当的地方就好了。”
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糟糕的成绩,但这种时候不是该照顾一下朋友的颜面吗。
巫帆默默地盯着桌面,似乎还在反刍刚才的讨论过的话题。悠长的铃声忽然由窗外传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落地窗对面的墙壁上映着大片的夕阳。宫羽华从椅子上欠起身子,望向对面那扇敞开的窗户。
“那个什么演讲估计已经结束了吧?”
艾原回过头。
“看起来像。不少人已经出来了。”
黑皮肤的女孩扮了个鬼脸:“那就好。我们先告辞了。毕竟我们属于‘无关人士’,不好在您这块风水宝地叨扰太久……巫帆?”
“啊?”
捧着下巴的大小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嗯,我也该回活动室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她冲我抱歉式地点点头。两人弯腰收起撑开晾在地板上的雨伞,穿过书架间的缝隙走向楼梯。在即将下楼之前,宫羽华转身将并拢着的手指举到额角。
“adios。好好享受和学妹的二人世界吧。”
走在她前面的巫帆微笑着摆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阅览室里只剩我和艾原,寂静突然变得难以忍受。我忽然想透透气,随即便再次起身走到窗前。湿漉漉的空气顺着敞开的窗口扑面而来。
从甜筒形状的礼堂里流出的人流沿着玻璃天桥涌向另一侧的教学楼,又在楼底的出口缓缓散开。大概因为四月不靠谱的天气,多数人都套着白色的校服外套,看起来如同一坨正在融化的奶油。这团斑驳的羊群穿过特别教学楼左侧的露天长廊,朝着食堂前的商店走去。红色的廊柱上缠绕着血管一样的藤蔓,断断续续的人影仿佛是从深色树皮里抽出来的两根浅色枝条,一左一右地向两侧延伸。
一年级的小孩子啊……
我把手肘支在窗框上。
说起来我高一时也经常被强行绑去充当那些拙劣活动的听众,次数频繁到让人觉得学校甚至该为此发我们工资的程度。所有的活动无一例外都令人嫌恶地占据了学生们苦苦盼来的周末时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校外的辅导机构来为自己打广告,令人嫌恶的油脸上堆满笑容,挨个给在座的学生们分发传单。偶尔有所谓的“优秀校友”回归讲述自己的奋斗史,但也只能是偶尔。一心扑在高考上的高三生们没人会去招惹,而已经在学校里熟悉了一年多时间、逐渐油滑起来的高二生似乎也不太能使唤得动,欺软怕硬的政教处和学生会拿这些足够听话的新生去撑场面也就理所当然了。我倒不是对这一现状有什么异议——因为资历浅而遭到迫害的人在这世上比比皆是,何况大家几乎都要经历这么个时期,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还称得上公平……不对,我背后那女孩不也是高一的吗。
我将窗子推大一点,确保自己的声音能飘进室内。
“把那个演讲逃掉没关系吗。”
“没关系。”
艾原答道。她好像又拿起了那本还没看完的书。
“学生会的人估计要查考勤的。”
“我和他们说了社团联合会还有事情要做。”
“你所谓的‘有事’就是窝在阅览室借阅柜台的后面看闲书?”
“过一会儿我就走了。”
也没人赶你。我试着探出身子,眺望着白色铁丝网后面的体育场。几个只穿着背心的人正在雨后的冷风里沿着塑胶跑道慢跑——我不知道那是跑步还是竞走,总之是在运动。礼堂前面的沥青路上停着一辆雪茄型的轿车,车尾亮着湿润的红光。我对汽车不算了解,但只看造型奇特的车头就知道那绝不是工薪阶层的教师能负担得起的奢侈品。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在校领导的簇拥下走出大门,坐进汽车的后排座位。汽车优雅地打了个转,转出路口便扬长而去,只剩下那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对着汽车尾气不住地招手。
这些趾高气扬的老头子们居然也会摆出这么恭敬的态度。我转身看向那个无所不知的学妹。
“艾原。”
“啊?”
应答的声音似乎很不情愿。
“今天来演讲的那个作家。他很有名吗?”
“这不是靠个人意见就能判断得了的吧。”
“我问的是客观而言的一般论。在普通人眼里他算有名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她不会作答了。
“是啊,要是那么看的话,”艾原最终说道,“他应该算挺出名的。书很能卖,还拍成了电视剧,自己也上过节目,是那种‘畅销作家’。但如果学长以为这就是学校请他来做演讲的原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些人之所以冲着他点头哈腰,是因为他是市里某个大人物家的公子哥儿。”
我注视着女孩微微皱起的眉头。
“你好像对他有些意见。”
“我很讨厌他写的书。”
真是意想不到的评价。我认识这女孩不算久,但也足以认识到她是个在书籍方面完全不挑食的人,哪怕是庙会上买的万年历或是社区医院的宣传手册她都能读得津津有味。之前我倒是听过她说有哪本书自己并不喜欢,但“讨厌”这个词被她拿来形容书籍绝对是头一次。
“你不是挺喜欢推理小说的吗。”
“他写的东西算不上小说。”
有些话一出口就像闸门一样截断了谈话,艾原的这句话显然也是如此。我默默地看着她将桌上的书本塞进那只黄色的邮差包,起身将拉开的椅子推进柜台里。在她准备下楼之前,我开口叫住了她。
“这里有那人的书吗?”
艾原没说话,只是冲着墙边那排简易书架抬了抬下巴——那一般是摆放非学术类期刊和普通杂志的位置。我这才发现那旁边摆着个矮矮的人形纸板,上面描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人像。
“都扔在那里面了,学长你自己找吧。”
我点点头,绕过柜台来到房间的另一边。艾原看着在书架前仔细翻找的我忍不住问道:“你对他很感兴趣吗?”
“唔。”
“那你估计会失望的。”
“为什么?”我回过头,“他的书很无聊?”
艾原直直地盯着我,随后极其微弱地摇了下脑袋。
“不。”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但只走了不到两级台阶,她又停住了脚。
“关于天文部的事情,我会把学长的说法转告她们的。先替她们谢谢你了。”
我耸耸肩:“随你便吧。”
女孩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我又花了好长时间,终于在膝盖下方那一格里找到了旁边那个纸板人手里拿着的书。书不算厚,封面比我想象的要草率许多,暗沉沉的底色上杂乱无章地嵌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像是由一个自恋倾向严重的初中生根据幻想设计出来的图画。
我瞬间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但时间还早,我还不想在有太阳的时候回家。我端着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翻开之前又瞥了一眼那个滑稽的纸人。估计是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矮上许多。扁平的脸上带着一条清晰的折痕,竟然恰好为他塑造出了一道怪异的微笑。
我伸手扭亮头顶的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