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警官离开后,我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虽然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安,但我却找到一个自己选择回来的原因。
其实我并不太擅长同陌生人打交道,时常仅是交谈就已经让我感到十分疲惫,如果是我认识的对象的话自然就不存在这样的精神压力。
从学院毕业回到这座洋馆已有一个月左右。虽说我的朋友很少,但若是将范围扩大到镇上认识的人的话,那人数还满多的。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来到墓园的入口,这里的规模早已大不如以前。
正如我之前所讲到的,我的家族以前曾是当地的贵族而其发家致富的途径正是靠经营殡仪之事。
庞大的庭院前身正是当时尚未扩建完成的墓园。
或许是我多言,死为何物?
那恐怕无需言语即可理解,无论是大地、天空还是生活在其间的万物们都报以敬畏之物。在世界远比现在纯粹的过去,死亡曾代替如今通用的语言在无数种族之间传达不同的言语。
死亡联系着世间的一切,亦是常世森罗万象般汇聚成的共同信仰。
但死在这个国家却还有着更显著的含义。
从遥远国度渡海来到“博隆克斯”这新大陆,建立最初的殖民社会的洛依德教徒们,他们对“死亡”的执着还要更胜一筹,梦想在这里迎接最后的死亡。
洛依德教徒们寻求成为最后的死者的荒唐梦想却蜕变为在这片新天地上打造千年王国的建国神话,长期以来支持并鞭策着这个庞大的国家,成为它的立国精神。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凡夫俗子无一不歌颂着“死亡”,当然他们还没有疯狂到推崇自杀的地步,只是对自己身后之事的置办相当上进。
价格昂贵的丧服或葬礼用品自然是必不可少,连死后的妆容和残缺的身躯都能得以补齐,无论是火葬、入土、还是回归自然都有着大量豪华的型录可供选择,各类名流的设计让人们直到最后一刻都紧跟时代的潮流。
拜此所赐,祖父下葬时虽然大多从简但也多多少少从这套体系中受惠。
虽说光在人类的历史上,为了活人的利益,只好牺牲死人睡觉的地方的例子屡见不鲜。因时代的不同,死者也有可能被视为不祥物,弃置在郊外或教会里。但好像在这片土地上却是反着过来,死人不仅没有被赶出活人的地盘还受到生者的厚葬和供养,虽然时而被人批评为有浪费之嫌,但这毕竟是敬畏死亡的国度。
如今是由快速经济成长所支配的都市化文化,节欲主义和来世理念自然不可能占据主流,但生者对利益和幸福的追求却没有压倒一切,这究竟是道德良知的难能可贵还是人们已经习惯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
我一时之间也没想出答案来,不过这个世界上依然是忌讳、害怕死者的人居多,而会设身处地替死者着想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正因如此,殡仪师的社会地位如医师一般高,收入却还要高出不少,毕竟很少有人前去同他们讨价还价,这个职业往往是由教廷负责垄断,也因此没有亲属和好友为其安葬的流浪者和可伶虫也会被交付给当地的教堂置办葬礼。
而庭院里的墓园正是属于后者,从我的曾祖父辈开始便受教会所托负责管理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墓地,但该说不愧是那位充满活力的老人家呢?本就风格别树一帜的墓地在祖父这一代经过整理变得美轮美奂,从而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本是作为慈善性质的殡葬活动,却不断有人不远千里捧着大把钞票上门签约,例外每年光是墓园的管理费用也能从教会那边得到不少酬金……
但那也只是祖父还在世的事情了,我的父亲与祖父的理念不合,他很排斥继承葬仪社的家业便带着母亲去了遥远的大城市做生意,而我虽然谈不上排斥但是也因为嫌太麻烦也只选择回来继承这间洋馆,墓园的发展就此进入停滞,管理权则重新回到教会那边。
这就是这座墓园时至今日的历史,但还请忽略现在正悬挂在树上的某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将我的耐心消磨殆尽的哀嚎声传来的位置大致如我所料,由多个套索组成的弹力吊脖套准确无误的将入侵者倒挂在树上,而这位当事人则浑身插满着尖锐的箭矢,落石和巨斧应该也在身上某处留下痕迹才对,想来若不是还能发声看上去还蛮像尸体的,但现实还是视为被恶灵附身比较好。
毕竟,虽说都是黑色,但这国家的人还没宽大到能把肩膀和下摆钉着铆钉的皮衣当作丧服从而在墓地里鬼混还不引起人注意。
我听说在国外的信仰中人们会认为恶魔会诱惑人们露出自己心里的肮脏的部分,但这也太夸张了。那件皮夹克里面什么都没穿,下半身则只保留一条破烂到得用别针别起的内裤。略长的金发完全没搓洗过,却依靠黏糊的发胶,每根都笔直地朝天空耸立。
兴许是我太过敏感,这装扮其实只是以前在街区随处可见的嬉皮士而已,但我还是想赶快找位电影里的驱魔神父过来,最好是那种连人带魔一起消灭掉的“Devil May Cry”。
但偏偏这位半裸变态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父,同时也是我的另一位熟人,有时候我实在不愿意去思考自己的人际关系是多么的糟糕……
“………………”
惨绝人寰的哀嚎声戛然而止,我猜应该是凉透了。我来晚了?不,其实是刚刚好,就这样掉头离开才是上策,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场暴雨……
“惨了!我睡着了嘛?”
咦,那原来是梦呓声嘛?我突然想起亚希说过今早我的声音有点大……啊哈哈哈,那不可能的吧……收起想顺势吐槽的心情,还是去正常打声招呼吧。
“早上好啊,加恩克斯神父。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啦?”
“……啊,这不是小艾恩丝嘛?糟糕,我到底睡多久了。该不会我现在还在梦境当中吧,或者正游走在现实和梦境的狭缝之中。像是来自远方的蝴蝶轻微煽动翅膀便能引发一阵台风,但这一切只是那只蝴蝶的一场梦,而我便是那只蝴蝶……“
“不,这里真的是现实……”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神经发言,话说我到底哪里算小啊?!明明只不过是踩在墓碑上才比我高而已,若说认为身高超过三米的警员们算高大的话,那么这位神父则只能算作短小,踮起脚尖勉强达到一米四左右的样子,不过如此夸张的身高差也是因为他们并非人类种族的原因——矮人和巨魔。
“怎么可能?若是现实现在应该会有身材超棒的精灵小姐姐陪伴在我身边才对……”
还真是不安分守己啊,虽然说这位神父看上去满吊儿郎当的但其实他和我祖父是一个年代的人,如今早已超过七十岁,而且同拥有悠长寿命的精灵不一样,他们矮人的寿命并不比我们人类年长多少,所以他大概只是装作内心还年轻。
“听上去只是场能闷死人的仲夏夜淫梦吧?您都醉得不省人事,怎么还想着能俘获芳心。”
“唔——确实好像醒来后没有可爱的精灵小姐姐在身边,只有萧瑟的凉风从我身边吹过来,仔细一看自己的钱包和衣物都不知所踪。我明明热爱着大都市,现在却一无所有呢。”
神父很高兴地向我宣布他最近落魄的现状,换作是我的话丢掉个硬币都会失落一整天吧。
“那么小艾恩丝呀,妳不想知道是什么风把我从亚诺带到此处来的吧。”
所谓的亚诺既是洛伊徳神教的中心——以教皇为首的教廷的所在地,也是这片大陆的信仰中心……如此说来能够在亚诺谋职的神父其实也算是个相当有名的人物来着。
不过对信仰薄弱的我来说的话,亚诺大概只是个值得去观光的旅游景点吧。
“这个嘛……”
神父向我使了个眼色,那副表情里的期待简直都快溢出来,可我完全不想知道为什么。
若将醉酒时的神父视作不务正业,那么清醒时的神父性格还算有所收敛但终归还是不逞多让,两者都同我理想中的成熟长辈的模样相差甚远……更何况现在自己心情欠佳,为自身着想今日或许还是谢绝来访比较好?
“果然还是很有兴趣……嘛?欸,小艾恩丝妳在做什么?”
神父的视线落到同套索衔接的弹力杆之上,那里也正是我大步向前的地方。
“要解开这个套索的话……没必要再次动用那个弹簧机关吧?”
我一边忽视掉神父无关紧要的对话,一边以极其仓促的步伐前进,尽力避免在触碰到弹力杆之前再看到任何肮脏的东西。
“稍微等一下啦!!!我今天是过来完成最后的净身仪式的啦,小艾恩丝妳不会忘记大半年前的那件工作了吧?”
我的脚步逐步放慢,令人不快的回忆浮上心头,对神父突然前来拜访的原因也已知晓一二。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我不禁惊讶时间过的好快,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没有从学院毕业而是陷入毕业季的就职体验的浪潮之中。
“对吧,所以我才会前来完成最后的工作……欸?”
察觉到我的步伐并没有因此停滞的神父显然比我还要惊讶。
“如果只是净身仪式的话,如今的我自己也可以完成,毕竟爷爷他之前还是教给过我不少相关的知识呢。只需要在今天结束之前完成便可以了吧?对我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呢,毕竟能够减轻一些不必要的负担啦,不过……”
“不过……?”
“不过我今天已经不想再受到任何视觉上的冲击,所以就让我们在此别过啦。”
“哈?!!!”
“没事的……很快就能够结束啦”
我一边安慰神父,另一边自己也已经抵达终点,操作这个大型弹簧机关的控制杆就摆在我的面前,当自己拉下去的那一瞬间——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回响,“恶灵先生”随即化作闪耀的光芒,向远方的天空飞去。
那还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
“如此一来,这个月的非法入侵者的击坠数就达到十六个呢……最近不仅是好事之徒,居然连各种各样的怪人都给吸引过来了嘛?”
人类总是有着难以置信的好奇心,对未知的恐惧有时也会被搁置在一旁,明明历史上多数对神秘未知的探求最终都会迎来招致灾难的结局……不过我倒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些,我真正关心的反而是妈妈和奶奶还有奶奶的妈妈她们那个年代,会特意前来拜访洋馆的大多都是她们年轻时的追求者。
很遗憾的是,我就有点不像她们。
我既没有像妈妈那般浪漫的少女情怀,也不像奶奶那样善解人意,虽然也会被镇上的人们称赞像过去的她们一样漂亮,但却会在后面紧接着说一句就是欠缺少女风范作为补刀。
时过境迁,如今前来拜访洋馆也只有无所事事而跑过来猎奇的闲杂人等,那种大户人家的少爷前来洋馆求婚的往事对我而言只是偶尔会从亚希口中听到的轶闻。
难道生活在洋馆深闺中的少女不也应该是个相当有吸引力的闪光点嘛?
我也希望会有追求者特意来上门拜访,虽然并不是真的想去谈恋爱,但果然还是“想被喜欢啊”和“想被宠溺啊”以及“想受欢迎啊”……如此复杂的心情,像亚希那样的现充肯定是不能够理解的。
不过这番心里话还是满糟糕的,所以还是先回去玩玩恋爱模拟游戏吧,毕竟里面的大家都很喜欢我。
“噢。听上去还蛮残念的嘛?”
“我还什么都没说吧?!”
回首望去发现自己的损友正肆无忌惮地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刚才她是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