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街灯下,他抽着烟,脚步很轻快的样子。
刚刚用了餐,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那钱包里留下的钱似乎已去了相当的部分,不过这并不打紧,因为它们让自己享用到了一顿十分不错的晚餐。
风这时候惬意地刮起来。不同于白日的温热,晚风吹来的空气是凉凉的,夹杂着些安逸的温度。谈笑着的人们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紧接着又迎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即便她低沉着头,也能从她掠过的发丝上闻到的芬芳中捕捉到一些她的美貌。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月亮躲藏在云的后面,但他依旧认为今晚是个好天气。
低下头,他发现在橱窗的后面,似乎有人正看着他。被认出来了么?毕竟……
他看到在巷口的墙上,一张通缉令粘附在上头。上面印着的黑白色的照片,同自己的脸是一样的。
在一些这种题材的影视剧中,被印在照片上的人出门在外都是十分小心点,就是最狂妄自大的人,也得戴上一副墨镜才敢走到街上。不过,他倒是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并非是嫌犯们真的会做的事,这不过是为了让观众们明白他们的身份而已。看看这条街上,自己一路走来,有谁会停下脚步来,指着自己的脸大喊大叫?他们连看都不会看自己的这张脸一眼。
他转向那个正看向自己的人,朝他打了个招呼。那人似乎对着动作感到意外,但还是回了招呼,接着,那人又平静地在店里逛了起来。
这座城市是友好的,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互相谅解着。他朝那个转身过去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他便又继续向前走去。
白天,神父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也因为这伟大的神父,他认识到了宗教的好处。那宽慰心灵的话术,是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理性的理论能够到达的,最为著名的哲学家、心理学家,不论如何就理性的角度对这种想法进行剖析,都无法将受了害的心灵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只有宗教才拥有这种神奇的魔力。或许这便是上帝的力量吧?
在平复了心情后,他将那些带出的信件都看了一遍。他从中发现的,是一个对自己现有家庭生活感到厌倦的女性对一名男性的移情,而这便是诱发那起惨剧的原因;至于其他的信件,便是那些恶劣行径的证明,在那些书信中,各界的各人士的姓名都有出现,其中也不乏那些他熟悉的人,而这些信件一旦公之于众,便能够让那些人锒铛入狱,当然,前提是这些信件真的能被市民们了解到。
如何将信件传播出去,而自己又不至于因此被陷害呢?他一时想不出个合适的方法。不过,他现在并不担心这些,因为那些证据现在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那些预备要缉拿自己的人,或许也会因为这关键证据的流失而稍微畏首畏尾一些,不过即便他们并不收敛,以他们的无能,恐怕也没有法子将自己揪出来。
他在信号灯的阻拦下停止了脚步,随后,他便看到了亮着灯火的教堂。他平日里并不会去注意到那建成了有几百年的建筑,因而他并不确定是否每到夜晚,教堂都会这样灯火通明。在他的印象里,那些信徒对于自己总是用某种他很难理解的标准进行约束,不仅对欲望有所管束,就是对于物件的使用都是严加控制的,他总觉得那是帮在心理各方面都十分吝啬的人,只有在弘扬他们主的思想时,他们的思维才会变得开放些。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受了主的宽恕后,他对这去处倒是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他于是调转脚步,开始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在教堂前的广场上,走动着随和的信徒。他们小声地交谈着,朝着明亮的教堂大门走去。他穿过广场,走上上升的台阶,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敞开着的大门前,扶着门框,他看到了大厅中聚集的信徒、神父、穿着白色教袍的主教,其中一人则披着红色的袍子,手握权杖,他站在大厅的中央。
“信徒们都到场了么?”披红袍的主教问道。
“还有几人。又有几位因故无法到场的。”一位神父上前来回答道。
“愿主同他们同在。”主教低吟。
一对结伴的信徒走上前来,领头的是名男子,他身着极具个性的道服,服装并不同神父同主教们身着的那般朴素,上面绣着十字的花纹,布料也更显轻盈舒适。
“抱歉,神父们,主教们,我们来迟了,希望这对仪式并不太大的影响。”
一名白衣的主教朝着他身边的那位摊开手,问:“这位是同您一起的么?”
那是一个蒙有面袍的人,不注意到她那身臃肿服饰下显露出的曲线,很难发现那是一名女性。
“这是我的妻子,您或许先前没有见过。她也是最近才成为一名主的信徒的。”
“她为何蒙着头呢?主已经看不到她的容颜了。”
“这是我尊重传统而做出的安排:盖头是女人的荣耀,女人则是男人的荣耀,这是传统的指示。”
“进入新时代,我们的教义也做了改变,您大可不必这般。”
“主教大人,难道您不认为,我们对于传统的背叛,便是对于我们信仰本源的偏移么?在如今的环境下,以信徒身份自居,却不真正信奉我主的,难道还少么?就是在教团内部,负责同上帝对话的人当中,这样的人也是存在的,而这种让人痛心的现象之所以会产生,主教大人,您不认为应当归因于我们教义的变化么?”
“先生,我们的教义本身便是变化的,你可以看到,即便是传统的教条,也同样是由与它相去甚远的它的传统转化而来的。至于您说的对主信仰的丢失,我认为,追随我主却不完全信奉我主的人是长久存在的,即便是主的十二门徒,同样出现了信仰不坚定的犹大,而他最后依旧被主感化,这便显示出我主的救赎,而他的救赎是同样能够降临于这类人之上的。”
红衣的主教叫停了二人的辩论,说道:“其余各信徒已经到场了,请二位入位吧。虽然两位的话语都是为了维护主的荣耀,但在赞美主的荣耀时,这样的维护便不合时宜了。”
两人听取了他的意见,各自祝主保佑对方,随后,他们各自到了应处的地所。在红衣的主教的主导下,大家一齐唱奉献曲。
门口的男人躲藏在黑影里,恐被室内的人当作是信徒。他对于他们于主的信仰现在并不排斥,但害怕被他们主动地接纳为其中的一员,这种被吞噬的感觉是他所反感的。他或许将来会成为一名信徒,但并非是现在。这是一种十分矛盾的心理,他虽然来到了教堂,却不愿意完全的信仰的上帝,如同舞台剧上的演员用自己的汗水传递着角色的情感,但看客们不会想着被人拉上台去,做互动的表演。他单是在门外看着他们,便已经是极致的满足了。
这时,他的眼睛忽然地发现了一个身影。在那赞颂的信徒当中,他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妻子,画着同平日一样的妆容。
她也来参加仪式了么?不过,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他的妻子本就是信徒,这样的宗教活动,她自然是不会缺席的。只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后,再次看到以平常的方式生活着的妻子,他很难不能产生生疏感。自己同妻子分开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心境有怎样的变化呢?面对自己丈夫有罪的追责,她私下会产生怎样的想法呢?自己看不清的她的眼角,此时是否还预备着为他而流的泪呢?
他先前并不回家,是认为警方大概已经监控着她的行踪,自己的住宅恐怕也处于监察之下,自己回去只会是自投罗网。但是,当他真正地面对自己的妻子时,他却还是产生了对她的思念。他没有那么意志坚定,能够完全把握自己的理性,控制住自己不去思念她,而他或许也不必要那么意志坚定,就现在来看,那帮人或许当真没有做那样严密的工作。
他看着咏完羔羊赞的妻子,这时已预备领取圣餐。在担任主祭的红衣的主教引导信徒们领取了圣血和圣体后,他或许有着同她见面的机会。至于在那之后他应当何去何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一系列的祷告后,大厅里的人转而走向旁侧的房间中。他沿着围墙,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房间是开了窗的,且窗都朝外敞开着,屋里的灯火透过窗洞散射到户外,赞歌同餐具的碰撞声伴随着光传出来。他走近窗口,看到自己的妻子同近旁的信友分食着饼,各自饮下一口酒,显出一副友谊的模样。他想引起自己妻子的注意,以求同她私下见面,于是,他接近窗口,想要在窗边做出些动作。
他蹲着身子来到窗沿下。信徒们各自间说些话,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响成了轰隆隆的一片,谁在其中大笑起来,惹得其他几个人也跟着一起大笑。他想从中辨别出自己妻子的声音,但他并不能够做到。
他已想着从窗边站起身来,以给予他的妻子以一些暗示,但在这时,房间一侧的小门被打开了,一个人率先从门洞里走来。接着窗口的光,他看到那人的侧脸,那扬起的嘴唇让他一眼便认出,这走出的人便是自己的妻子。
这是上帝成全了他们间的见面,他这么想到,刚要走近,却马上又发现,自己的妻子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披着袍的男人,那张侧脸他并不认识。男信徒关上了身后的门后,便跟到了女信徒的身后。
旁边有他人在场,自己的想法一时便无法实现了。他接着便又去想:“他们是出来干什么的呢?”
在他疑惑的时候,他头顶的正上方便多出了两个声音。那是两个女性的声音,大概是她们正攀在窗沿上谈话。
“你看,他们又出去了,我说得没错吧?”
“他们还真是那种关系啊……想不到神父他居然……”
“依我看,这事儿并不是神父的责任。据我所知,神父是没有恋人的,从前的时候也没有。倒是这个女的,情史可就有的说了——我听说,她还有个丈夫,没有离婚的……”
“不会吧?那这个女人实在是不检点。她有什么脸面面对主呢?”
“神父现在就是受了蛇的蛊惑,还不知道自己正在摘取伊甸苹果呢!他大概还不知道那个女是有家室的人……”说到这儿,说话的人突然笑起来,“不过我听说,神父在那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上次做弥撒的时候,有人就看到神父的袍子的底下……”
“哦,主啊……”
她们俩各自“咯咯”地笑起来,随后,便聊起了不堪入耳的话题。
在他的心里,此时便陡然出现了一个让他浑身颤抖的想法。他快速地奔入黑夜中,顺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寻找起他们的踪迹来。
教堂旁种植着密集的树,灌木丛在小径中生长。他从这株树移动到那株树,其间的路线同迷宫无二,加之黑夜下,就是月亮也仍旧躲藏着,他几乎看不到一束光。
在哪儿?在哪儿?他焦急地寻找,又恐自己弄出太大的声响。他要制止他们,但他又要弄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这种矛盾的分寸把握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在于他而言无比漫长的找寻中,他终于捕捉到了某人的呼吸声。那是十分沉重的呼吸,而他也清楚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他几乎失去了力量,但他仍旧没有放弃找寻她的念头,并且,他也不能够放弃。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密林中响起:“夫人,请您倾听我的烦恼。我今日听取了一个迷失的孩子的忏悔,而我要将这忏悔作为我的忏悔,讲述给您听。”
“说吧,我听着。把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孩子,不要哭了。”那个声音一边喘着气一边温柔地述道。
耳语般道声响在林间回荡。他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但他又觉得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无迹可寻。
“啊……孩子,这……”
“夫人,您怎么哭了呢?”
“我想到了一个人……”
“是哪位呢?”
“不提也罢,我只当他是死了……因为……”
接下来,他便再听不到什么声响,脑中只是回荡着那句“只当他是死了”。这简直就是向他做了宣告,自己虽作为她的丈夫,却在实际上被她于情感上彻底抛弃了。他想要大哭,同时,他又想要大笑,他要让自己发出声响,让那偷情的二人品尝来自黑夜的恐惧,但他的声音哽咽在喉咙中,那些恶毒的话语只能在他的脑中打转,让他的喉咙产生酸楚来。
“别说这些了,孩子,现在,你来吻我吧。”
“夫人……”
他的脚步迈动地越发快,他的眼在黑夜中愈发锐利,他的耳在晚风中愈发灵敏。在那迷雾似的黑暗中,他似乎找寻出了一条明晰的线。他顺着这条线不断地奔跑,绕过树林,越过灌木丛,躲避横亘出来的枝桠,然后,在逐渐明朗的月光下,他看到了那拥抱在一起的已经疲软了的二人。
那倒瘫在在落叶同泥土中的二人,本想伸手轻抚各自的身体,但在那月下,他们似乎发觉到一股阴寒的光,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爆裂开的火光便遮盖了它,随后,温热的雨飘洒下来,淋落在她的胴体上。
那女人慢慢地嗅到了身上的锈味,再看一眼身边那抽搐着的人,她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然后,她开始大叫。一个身影进入到月下,他手上的手枪散发着银色的光,那人走近二人,随机又从腰际一伸手,从那儿又旋转出一把枪来,随后,他按下击锤,扣下扳机,一声比先前的响声更为响亮的一声爆发出来,那原本便无了力气都身体在地上弹起,随后,便更无了力气。女人于是叫喊得更为大声了。
那人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蹲下身,两只手搭上了女人纤细的脖颈,随后,他的手指用力,将那叫声突然地扼住。
女人的双手掰动着对方的臂,可她的力气同对方相比,简直同婴儿没有区别。而借着月光,她也终于看见了那光影在对方脸上的凹陷。
“是你……”她用细微的声音说道,“我一直在……想你……”
“可你刚刚说,只当我是死了。”
“我想说的是……你做出这种行为就已经说明……你已坚定地……投身到你的事业当中去了……”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做出了这种事?”他的眼神看向了倒在地上的那具身体。
“那是因为……”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她的话没能说出口,便被对方用力掐紧了呼吸道,她于是发不出甚至一个音节。
女人伸手去抚摸男人的脸,似乎是要挽回什么,道出什么,唤醒什么,男人则只觉得那双手冰凉地同失了灵魂一半。他想到这座城市是那么虚伪,市民是那么冷漠,各自互不关心各自的死活,各自不想让各自生活得更好,而这些自诩为解救者的人,又是这么的道貌岸然,根本做不到真正地引领人们走出自己的罪恶。真正能够净化罪恶的,只有高温的火药。
他现在还留有多少的子弹呢?恐怕连十发都没有了。在这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只能够做出自己所有能够做出的贡献,用这些有限的子弹除去足够多的隐患,子弹没了,他就用自己的这双手,一切都为了让这座城市实现最终的正义。既然上帝不愿意拯救这座城市,那么就让自己成为拯救这座城市的神。
那十根手指嵌进柔弱的肉里。温柔的手掌从他的脸颊滑落,冰冷冷地同月光一样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