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钳起眼前的煤炭,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块大概是英格兰自产的劣质煤,在认清了上面被马车的颠簸与集装时的暴力分拣留下的鲜明划痕与凹坑来源,再确认了一遍这块煤炭先前应该长什么样,让自己无聊空虚的大脑稍微转动了一下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火势已经有些减弱的壁炉之中。
“.......无聊。”
下嘴唇差不多被石楠烟斗的坚硬触感给压平,我试着让它换了个不会影响到自己感官的位置,而后细细品味起新燃烟草的猛味。
百无聊赖地抱着腿,无奈地将大脑给放空,想试着像别人一样胡思乱想一些别的事情,却在念想的开端,便被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各式各样足以反驳与斥责自己行为的理论给打断,尚未化为碎片的思维被理性的框架所束缚,最终将其归类回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完整意象拼图。
“........”
这就是我讨厌无所事事状态的缘由所在。
比起没有逻辑可言而又碎片化的事件,我更喜欢那些即使细微但却完整的遭遇。
例如。
现在在楼道中响起的脚步声。
楼道与阶梯的长度早在先前就被我给摸了个透彻,所以只根据脚步声的大小,我也能推测出来者的大概。
走在前面的稳健脚步与手杖时重时轻的点地声,想都不用想,这样的声音甚至都成为华生回来的标配了。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在他后面的那个脚步声。
如果不是我现在把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倾听楼道的声音上,或许还真的能将其后的脚步声给遗漏了。
因为位置所限,我无法用眼睛观察那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从声音的远近来判断,这是一个仅比华生矮一个头,并且体重偏轻的人,很大的可能是女性。
从脚步声判断,她/他穿的应该是布鞋,虽然步伐不急不缓,但脚步声却小到近乎没有,如果不是刻意为之的话,那么这个人
“或许会很有趣呢。”
我将烟斗放下,缓缓地吐出缭绕在肺部的烟雾,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比起烟草给我的刺激,我还是更喜欢面对活生生的未知事物,即使华生带回来的并非是委托人而是他的朋友,也不妨碍我对他/她的观察。
这么想着的同时,手杖点地的声音已然临近,我的室友华生打开房门,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身后那位脚步声很小的客人给请了进来。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我对他身后的客人做过无数种猜想。
也许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性舞者,脚上的布鞋与轻盈的脚步诚如她的职业。
或者,那是一个习惯小偷小摸的瘦削男子,出于经济角度考虑,他无法购入质量上乘的皮鞋,而只能穿着最廉价的布鞋,并养成轻手轻脚的习惯。
但当这位神秘客人揭晓了谜底之时,现实以非常戏剧性的结果推翻了我所有的猜想。
黑白相间的洋装,如果要正式一点称呼的话,那应该算作礼服一类的服饰,虽说已是深秋的现在,许多女性都会在穿着洋装的同时加穿一件外套,但很显然,这件礼服的主人并不需要那样的御寒措施。
一张令人惋惜的面庞,以及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优雅气质,或许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会将她的身份向贵族一类的方向思考。
“啊啦,莫非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唔,我应该怎么使用敬语呢?是要叫你女士还是叫你小妹妹呢?”
“直呼其名就好啦,那家伙不会在意的。”
矛盾。
或者说,比起那张令人惋惜的面庞,我更愿意将这位客人的特点归类为矛盾。
她在笑着与我搭话,但她的眼睛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我很清楚地看到,那双蓝色的眸子中,是没有一丝一毫敬意的审视目光。
“......华生,不介绍一下你的女朋友?”
“啊啦,真是荣幸,我的名字是玛丽.摩斯坦,不用加敬语叫我玛丽就好哦。”
她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比起先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与华生产生了莫名的亲近关系这一点似乎让她乐开了怀。
“喂喂,别乱说啊,这不是我女朋友。”
我鄙夷地斜了一眼我那迟钝的室友。
“那就是来找我的咯,华生,去泡茶。”
“等等为什么把我当管家使唤?!”
“也就是说你要听一下或许是女性难言之隐方面的委托?”
“..........好好好我去泡茶。”
我习惯性地拿出自己的烟斗,擦拭起上面因为粗鲁的倒烟草方式而沾上的污渍,同时也观察起玛丽.摩斯坦的反应。
呼吸的节奏依旧没有改变,或许对她来说,我有意制造的沉默气氛根本不值得她产生急躁的情绪。
“那,说说你的委托吧。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兴趣归兴趣,但让委托人亲自开口打破尴尬又好像显得我在针对她,于是我率先发出了疑问。
“嗯,怎么说呢,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呢。”
“别告诉我你的委托还真是什么女性的难言之隐。”
“啊啦,要是我真的是那样的委托你会怎么样呢?”
“门在那边,请。”
“开个玩笑~这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与一个盒子,都与我近年过世的父亲有关,只不过.........”
她从随身携带的提包中拿出一封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信封,令我惊讶的是,即便这个信封上已经满是时光的痕迹,但它仍未被打开。依然保持着它被送来时的模样。
“这是我在父亲过世后收拾的遗物,而与这封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相同款式的盒子。”
“那里面是什么?”
玛丽.摩斯坦笑了笑,而后将这个礼品盒的盖子径直掀开。
里面放着的东西映入眼帘,其贵重的程度甚至远超我的想象。
4根深赤黄色的金条,在贝克街221-B的房间中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我自认在从事侦探这行以后没少见过胆子大的女人,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敢把足以让每天祷告侍奉上帝的神父拿起左轮杀人的财富径直亮在陌生人眼前的女性。
平心而论,此时此刻的我,也被如此巨额的财富给震惊了。
成色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金条,按照现今的金本法来计算,一根都是上百亦或过千英镑的价格,更罔提还有如此数量。
近乎能媲美一个伦敦小资阶级毕生积累的财富,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展示了出来。
我不得不佩服这位玛丽.摩斯坦小姐无比的胆识。
“大概是上个月,我收到了这些金条与一封信,大意就是,这些黄金的来历与我的父亲有很大关系,现在他死了,本应属于我父亲的那一份就转给了我。”
“你不是说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有一个相同款式的盒子吗,看这分量难不成你父亲以前是合伙抢金库吗?”
“这样说还真是过分~我父亲的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我带来了。”
她拿起其中的一根金条,将其下压着的一张经过层层折叠的纸给拿了出来。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心眼挺大的。”
“啊啦,周遭的朋友都这么说。”
我接过那张已经被折得到处都是痕迹的纸,虽然上面的笔墨已经因为时间而褪色,但每扎六便士的信纸质量依旧能让我凭借着笔迹的划痕勉强辨认出上面的签名。
“格雷厄姆.摩斯坦,上尉?你父亲的签名真奇特。”
信纸的背面则是一个复杂的图案,有如蛛网般细密的线条巧妙地绕出四个大圆,并于正方形的圆外构成一串靓丽的花纹。
四个大圆中,除却左上角,即信纸正面签有“格雷厄姆.摩斯坦”字样的那个圆以外,都用美式英语以及英式英语两种拼写方式,分别在其他三个圆里写着“小人”“坏人”“好人”。
隐约中,我似是明白了什么。
“嘛,这并不是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接着说我收到的那封信吧,信里让我今晚七点,到泰晤士河的一个码头等待,我就是为此来找你的,如果你觉得这个事件不足以让你觉得有趣的话,那我还是去找华生咯。”
“让我猜猜,信上说,是允许你带朋友的对吧。”
“‘如若对此感到不安,可携带两位朋友前往’,这是信上的原话。”
“如果我不去,你就打算只带华生去的对吗?”
“不,我个人在伦敦也有不少朋友。看起来我们两个是谈崩了呢。”
“并没有,既然是来找我的,就带着我和你的朋友一起过去吧。”
“?~没问题,约翰医生,今晚有空吗?”
“诶诶???额.......我倒是没什么事,晚上不营业就行。”
“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啧,该死。
虽然我的室友看起来活像个花花公子,但无论是他那老好人的性格,还是那积极参与事情的态度,只要玛丽.摩斯坦肯说出实情,他都会尽他所能去帮助她。
即使他并未对玛丽.摩斯坦心中有愧。
“那么,福尔摩斯小姐,需要我预付报酬吗?”
“不了,这个案子本身就算是对我的报酬,好了,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晚上六点我们在这里集合。”
“嗯。”
“不过,摩斯坦小姐,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我看着她左眼上,那道几乎将她表面上优雅的气质给完全撕裂的伤疤,开口说道。
“什么?”
“名称实在是堪称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也是最糟糕的创意。”
“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虽然是这么说,但我能明显地感受得到,玛丽.摩斯坦伤疤下的眼睛瞬间凌厉了起来。
“那还请回。”
没有客套,没有继续装模作样,玛丽.摩斯坦用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方式与态度,迅速离开了这里。
会不会说得太过火惹到她了?
“那,今晚见哦~约翰医生。”
看起来是我想多了。
将玛丽.摩斯坦的事情扔出脑外,我将这份不寻常的签名纸按照痕迹叠好,将其放到我的资料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