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室
“‘罗伊茨·瓦伦纳’,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不出所料,又是一阵死寂。在已经持续近三个小时的审讯过程中,这种死寂平等地对待警员们提出的任何问题——被审者,或者说是罪犯,坐在房间的角落处,镇定自若,一言不发,似乎自审讯开始便打算将自己与现实界限。冷光灯仅凸显出被审者那副别致,安静的面孔,其余则被笼罩在黑暗中,以至于他的神情变化很容易被察觉,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能从中读出任何信息,尤其是那对眼睛,犹如表面光滑,内里坚硬无比的矿石,看上去无懈可击。其中一位名为纽曼·艾尔索普的负责记录的警员放下笔,将目光短暂地从对象身上挪开,随后面向旁边另一位仍正襟危坐的同事,用低沉且懒散的语调劝说他。
“头儿,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不知情,要不就先这样吧。”
被称为“头儿”的警员名为巴克·坎伯兰,他现在如同一尊石塑般坐定原位,双目直视前方。纽曼知道他压根不会理睬这个提议,于是重新坐起身,让目光定格在室内积满灰尘的天花板上,思绪不知不觉回到几天前美妙的假期。被审者没有迎合坎伯兰的目光,他将头向下倾斜,凝视着自己那双沾满血迹的旧靴子,像是在尝试入睡,但强光已然剥夺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不久,坎伯兰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再重复最后一遍,如果‘罗伊茨·瓦伦纳’是你们的头目,那他便抛弃了组织。现在再袒护他没有任何意义。”
被审者仍没什么反应。十几秒后,他将原本低下的头抬起,不吝露出一抹微笑,紧接着便又是对面二人再熟悉不过的死寂。
“说真的,头儿,‘罗伊茨·瓦伦纳’这个名字总局那边已经查找过,没有结果。”纽曼皱起眉头,转头凑近坎伯兰的耳旁,“我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
坎伯兰看上去仍像一个精致的石塑,长时间的对峙,迫使他的神情变得如同被审者一样难以揣测。过了一会,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这倒很快吸引了身旁修剪指甲的纽曼的注意力。在纽曼眼里,这位与自己工作长达三年之久的中年坎高犬浑身上下有种常人所不具备的气质,这种气质很难被形容,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能让任何试图接近的人莫名产生一种压迫感,当然,这很可能与坎伯兰早年的服役经历相关。现在,纽曼能隐约察觉到这种压迫感的逼近,因为起身的坎伯兰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聚精会神地盯着罪犯,而是将目光完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寻找到了新的猎物。
?“首先,艾尔索普先生,我的直觉是,‘罗伊茨·瓦伦纳’这条线索绝不应该被轻易放弃,事实也佐证了我的想法。所有被逮捕的罪犯中只有一个人由始至终保持缄默,现在他完好无损地坐在我们面前。其余人——我指那些提到过‘罗伊茨·瓦伦纳’这个名字的,都无一例外地死于非命,就像是有人提前在他们体内植入某种毒素,一旦从外界接收到信号,便会立即扩散,最终夺走宿主的性命。你对此难道没有一点想法?”
“不是,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一个就死在我面前,”纽曼歪头看着对方,紧蹙的眉间仍写着困惑,“但……”
“很好,那么接下来,”坎伯兰转过身,他再次面向罪犯,完成演说的剩余部分,
“你的组织在我看来,与塔利班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你无意成为他们其中一员,那我替你把话说完。‘罗伊茨·瓦伦纳’不是你们首领,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姓名,它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串密文,或者,一种加密信息。我说得对吗?”
纽曼摇摇头,将视线从坎伯兰身上移开,面庞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体贴同事的笑容。但很快,他便自己察觉到事情的蹊跷——被审者的神情开始产生细微变动,面部肌肉缓慢舒展,最终从他在审讯伊始所展现出的高度警惕,转变成一种亲切和善的笑意。
“猜得不错,先生。”
这是他三个小时以来,说过的第一句话。
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坎伯兰并没有像纽曼所想的那样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或者暗自握紧拳头,在内心释放赢得胜利后的情绪,他只是平淡地坐回椅子上,将双手交叉,摆放在面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纽曼迟疑了片刻,才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坐起身,重新审视“罗伊茨·瓦伦纳”这行字。
“我们掌握到的信息还是很少,仅凭一串字符说明不了任何事情。既然你现在决定交流,不妨为我们的破译工作提供一些线索。”
被审者面庞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并最终回到几分钟前的那种状态。但这次纽曼确信自己能够看穿他的心理变化,这种收敛并不是因为坎伯兰成功地揭发了他的致命弱点,使他落入下风,相反,他是在尝试克制住自己的得意,让对方不那么快地察觉到自己那自作聪明的猜想,实际上错得非常离谱。
“您不考虑其他可能性了吗,先生?”
“没有其他可能,你不用费心思与我周旋,你的罪行已经决定了你的后半生如何度过。这只是一个机会,真相迟早会被发掘出来,无论你是否提供帮助。”
“哈哈,我想也是,您在这件事上还是那么有自信,当然,也很称职。”被审者说着,身体前倾,朝对面摇晃自己左边的空袖管。坎伯兰微微皱眉,将目光转向他处。
“有什么发现?”
“可能性太多了,头儿,如果这真的是一串密文,那它可能不是用一般的加密方式处理的,我猜……与其他犯人提供的线索有关。”纽曼压低声音,将纸张向前翻了几页,“这里,看样子他们原定在明天下午四时完成另一笔交易,接头地点是科拉瓦维大道98号,一处废弃仓库。之前我还从他们其中一个的口袋里找到张卡片,上面写着一串二进制数,破译后是‘SINK’,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
“科拉瓦维大道那里已经派过人了,如果那里也没有答案,我们只能另想办法。”
前去科拉瓦维大道调查的人员在几小时前就已经被派出了,到现在还没音讯。纽曼心里想着。他现在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被随意捏造的,没有实际含义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有罪犯统一口供,用“罗伊茨·瓦伦纳”包庇另一个真实存在的身份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每一个提到过“罗伊茨·瓦伦纳”的人,都未能免除“惩罚”。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并不是立即死亡,在死亡前,所有人会变得神思恍惚,难以沟通,像是主动与现实切断联系。之后的死亡过程也很安静,没有挣扎。其中有一个犯人在审讯中途丧命,直到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歪倒在地,才被纽曼和另一名警员注意。不过,说这是一起“超自然事件”未免太扯,也许有人提前知道他们会泄密,于是动了手脚。如果“罗伊茨·瓦伦纳”是一通密文,那么又何必传达给那些将死之人,这则信息又会起到什么作用?纽曼感到困惑不解,相比于手头持有的其他犯罪资料,一个模糊不定的名字显得微不足道。他能接受一切均建立在无法被合理解释的巧合上的结果,但坎伯兰不能,这个老家伙相信时间的绝对优势。
想到这里,纽曼叹口气,他尝试端正态度,从与那名死亡的罪犯对话时开始回忆。
刚开始审讯那名犯人时,他表现得相当配合。对话中纽曼得知这次参与线下交易的都不是毒品惯犯,而是一些被利诱的无业游民,打算赚够维持一段时间开销的费用便收手。所有行动都由一个幕后人指示,过程很简单,将一辆运载毒品的货车开往目的地,并与买家会面。买家的身份被保密,只知道交易地点与时间。在警方实施逮捕前后他们的“交易对象”也始终没有露面。同样,这位幕后人的真实身份被隐藏,交接工作由其助手完成。
这些人得到口头保证,交易完成后便会一分不少地拿到报酬,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摆脱困窘,甚至是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在此之前,所有参与者得去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有人在那里等候,只需简单说明“是罗伊茨·瓦伦纳派来交付工作的”,对方便会将金额付清。这个所谓“更安全”的地方便是科拉瓦维大道98号的那间废弃仓库。
可惜他们连买家都没碰见,更别说事后去往这间安全屋。几个被现场抓获的犯人绝望地怒吼,并不断强调是罗伊茨·瓦伦纳指使他们干了所有事。至于罗伊茨·瓦伦纳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相信有这么回事,直到这些人先后死在押解途中。
警员还想再问些其他问题,但这时犯人已经不像先前那么配合。十分钟后,他倒在地上,瞳孔散大,固定,且已经没有呼吸,可以基本判定为脑死亡,死前仍在口中反复念着那个无人知晓的姓名,仿佛着魔一般。
是什么导致他的死亡?
想完这一切后的纽曼闭起双眼,他尝试站在那名犯人的视角上去找寻答案。脑海中已经形成这个名字被书写在纸上的图像,现在他要做的,便是在心底反复默念这唯一可用的信息,将所有希望寄托于灵感上。几分钟后,映于脑海中的“罗伊茨·瓦伦纳”的字样开始涣散,每个字母如同烟雾般失去原本的形体,它们被中心排斥,缓慢退避至纸张边缘,并在那里重新收拢,显形,最终呈现出一个犹如旋涡的圆形标志。这一切被纽曼看在眼里,他隐约感到不安,于是下意识攥紧正在转动笔杆的那只手,企图将自己拉回现实,但为时已晚——仿佛是在一瞬间失去对身体的主导权,他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室内任何人的说话声,甚至连铅笔脱离自己的手掌,并掉落在地都没有察觉。现在纽曼就像不久前的被审者那样,处于一种思维与现实完全分离的状态。他直观地意识到自己的肢体正在坠落,体温也在下降,但这种坠落感没有一直延续下去。很快,当“罗伊茨·瓦伦纳”的字样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央时,它便成为整个世界里唯一可被纽曼感知到的信息。除此外,一切都沉浸在无尽的空白中,仿佛一张无限长,尚未被任何色彩填充的画卷,干净,纯洁,却能激发出生物最原始的恐惧。
纽曼开始明白这便是“SINK”的含义,那些犯人或许都和他一样,曾经沉入到这片未知领域,并与外界失去联系。他停止挣扎,尽自己所能感知这个空间的存在。如同停止坠落的身体一样,体温最后也没有下降到低于正常范畴。很快纽曼便发现四肢完全无法活动,自己现在就像漂浮在一片不可见的水面上,不会沉没,也不可能上升,稳定且持久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片刻后,他的注意力再次集中,但这次的对象不再是“罗伊茨·瓦伦纳”的字样,而是一种极其怪异,甚至于“不可能”的声音。它非常细小,方位不定,使得纽曼认为其声源位于一个极其遥远的坐标,甚至,可能处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他无法精准地描述这种声音,如果仅凭直觉,那么它可能比较接近于工厂内成千上万台机器同时运行所产生的此起彼伏的褐色噪声,每个波峰间隔的时长极短,以至于可以被忽略不计。伴随时间推移,纽曼所能感知到的噪声变得更为强烈,波峰间的距离也在缩短,并趋近于零,这甚至使他开始产生幻觉——所有波峰变得可见,并彼此头尾相连,最后的结果便是组成一道黑暗的,蔽日干云的巨型声墙。由于音量增长,这面巨墙开始朝中央收拢,急剧挤压原本就不宽敞的生存空间。在整个过程中,“水面”维持不动,但纽曼却愈发感觉呼吸困难,就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正从未知的方向伸出,并死死扼住他的脖颈。这种窒息感愈发强烈,甚至到了致命的程度,可能过不了多久,即便是生命力再顽强的猎物也会在这股力量下屈服,并迎来身首异处的结局。
反抗?这是生物本能给出的答复,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放弃。这是理智的回应。纽曼不觉间回忆起坎伯兰的描述,他最终理解为何那些犯人会无缘无故地死在自己面前。当自己开始相信“罗伊茨·瓦伦纳”与这个空间的存在时,便已经失去脱身的可能。而被审者迟迟不肯交代的真相,也许本身便是一个陷阱。弥留之际,纽曼开始担心坎伯兰会坚持破译这个魔鬼一样的名字,并得到与自己相同的答案,如果上帝再施舍一次机会,他必定会拔出配枪,然后亲手将被审者击毙,让“罗伊茨·瓦伦纳”的罪恶永远停留在这间审讯室内,永远无法伤害到坎伯兰警官,以及那些无辜的,单纯被职责驱使着的人们——
“醒醒!”
一阵剧痛将纽曼唤回现实,他咬牙切齿地捂住后脑勺,左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正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坎伯兰蹲在旁边,俯下身,用一种奇特的,近似于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倒使纽曼略感诧异。在他的认知中,即便是有人在执行任务时负伤,坎伯兰也不会表现出一丝关怀。他平日的目光里可能只剩下冷静,严酷与乏味,以及对不守规矩的新人的厌恶。绝无其他可能。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纽曼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感觉自己口腔中有股血腥味。
“我还打算问你呢,你刚才的状态有些奇怪,像睡着了一样。”
“我睡着了?”
坎伯兰将这位年轻的警员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把椅子摆正。纽曼则感到背后发凉,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场合睡觉,同样地,他也忘记自己为何会失去意识,以及在这段时间内经历过什么,只是隐约感到危险。思绪中,纽曼看向被审者,而对方也将身体向前探,与自己对视,面庞中再次出现那种亲切和善的笑意。
“您很幸运,纽曼·艾尔索普先生。我猜您应该已经去那里参观过了。需要提醒的是,那并不是真相,也远远不是你所认为的陷阱。我将它称为‘水室’。”
纽曼机械地直视前方,似乎仍在回想此前发生的事。他能嗅见一种不祥的气息,于是缓慢地沉下头,注视便笺纸上那行黑色的“罗伊茨·瓦伦纳”的字样。他凑近仔细观察着,像在确定这些字不会再次涣散,变形,或组成任何奇怪的图案。好在无事发生,通向所谓“水室”的道路似乎已经封锁,或者,只是短期内不再对他开放。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纽曼?”坎伯兰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深究‘罗伊茨·瓦伦纳’这个名字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坎伯兰还想再询问些什么,但被审讯室后方传出的开门声打断,一名年轻警员径直朝他走去,弯下腰低声说些什么。纽曼再次朝对面望去,被审者仍在注视自己,并不紧不慢地举起右臂,作出类似于噤声的手势。完成汇报后的年轻警员直起身,而坎伯兰则一声不吭,像是陷入沉思,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显而易见的疑虑。
“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纽曼低声询问。
“没有。科拉瓦维大道98号是一片空地,周围几里都没有建筑物。那个废弃仓库,消失了。”
“什么?”
纽曼抬头看向那名同龄警员,对方点点头,并补充道:“我们的实时监控显示那里确实应该有一间废弃仓库,规模不小,现在也存在于那里。但当我们赶到时,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空地,附近也没有所谓的仓库。”
“所以你们在那片空地里转了几个小时?”
“是。我也感到很奇怪,返程时像穿过一片迷宫,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物,都是杂草,按理说不可能会有人居住在那里。等我们终于看到远处一座教堂,已经过了近三个小时。”
纽曼感到不可思议,其次是一种挫败感,他原以为科拉瓦维大道98号会有自己想要的线索,却没想到发生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片刻后,坎伯兰站起身,朝对面走去,连贯的脚步声吸引被审者的注意力,同样也使两名警员暂时从思绪中脱身。
“我们要怎么做,你才能说出‘罗伊茨·瓦伦纳’的真相?”
被审者上身前探,双眼持久地注视被黑暗笼罩的地面。在坎伯兰说出这句话后,他仍维持这个动作,像是并不在意对方会如何说服自己。
“我没理解您的意思。”
“你提条件,我们照办,之后你得如实告诉我们找出有关于‘罗伊茨·瓦伦纳’的真相的办法。”
“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除了无罪释放,我说过,你不会在监狱以外的地方度过后半生。其他任何条件我们尽量满足,比如改善生活条件。”
被审者缓慢地抬起头,与站立在围栏那端的坎伯兰对视,一种带有轻蔑意味的笑容浮现在他的面庞中。
“您真有意思。”
坎伯兰没有回应。对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朝前方走了两步,笑意已从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中消失:“不过,我的请求并不过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看出来任何事。”坎伯兰也向前走了一步。
“我想见一个人,你们应该能替我找到他。之后我需要与他独处的时间,周围不能有其他人,也不能存在任何监听设备。这段对话只能发生在我和他之间。”
“这就是全部的请求?”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向我们说明‘罗伊茨·瓦伦纳’的事情?”
“我要求见的那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希望理解它背后的信息的人,即便是我,也无法说清所有真相。等谈话结束后,他可以决定是否将真相告诉你们。”
“他的名字?”坎伯兰追问道。
“路德维西·冯·韦森贝尔格特。”
坎伯兰无声注视着被审者坐回椅子上,随后朝另一边的两名警员点头示意。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三名警员离开房间。被审者则闭起双眼,使自己的意识完全从现实分离,他感受到自己已沉入黑暗,而黑暗的中央,一枚闪烁着火光的圆环正逐渐显形,它升起至世界的上空,成为永恒的热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