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最后一次吃到白米饭是在四天前。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饿。看着万里无云的天,陈一想,为什么人要吃饭?如果不用吃饭,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饿死了。如果能下雨,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饿死了。如果粮食可以再长快点,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饿死了。
可惜,没有如果。
南方的天气很热,这几年干旱,就热得更加夸张,仿佛整个大地都成了一个锅,想把所有人都煮熟煮烂。
前两天,王二死了。人们来到他的家里,发现他的尸体时,大家欣喜若狂。李家分了两个胳膊,吴家分了胸膛,罗家分了一条大腿,其他零零碎碎的,陈一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王二的头被扔到角落,他的嘴角还带着墙上的白灰。
王二是啃墙噎死的。
咚、咚、咚。
陈一家的门有规律地被敲响着。他听声音就知道是张大大来了,他的为人最是循规蹈矩,或者说是太正经了。
陈一打开门。
“陈一,村长让我来检查。”
说完,张大大便直接进屋,巡视起来。
陈一家徒四壁,别说金银,连米都找不着,能有什么可巡视的?
但张大大却很满意。
“陈一,你的家不错,是人民的好典范。”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始至终,陈一都面无表情。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早年他还有些家产,后来全归公了,说是财产不属于你,而是属于人民的。他其实纳闷,自己为什么就被排除到人民之外了?陈一听说,海那边讲究的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些东西他不敢说出来,毕竟他自己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又过了两个小时,陈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于是他嚼起了床上的席子。
竹席的纤维硬而韧,让陈一浑身难受。但不吃,更难受。他吃得很少,因为不舍得。
咚、咚咚、咚咚、咚
又是敲门声。这次是李小红。这丫头就喜欢古灵精怪,敲门都不正经。
陈一打开门。
李小红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左右瞄瞄后连忙进屋。
“你干嘛?做贼了?”陈一问。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李小红来到陈一耳边小声说。
“说呗。”
“后天有机会渡海!”
“什么!渡海?”
“你别这么大声!别让人听到了!后天是我堂哥站岗,我能让他允许我带一两个人过警戒线。我们就游去香港!”
一时间,陈一仿佛闻到了白米饭的香味。这里颗粒无收,香港却是繁荣得很,听说随便找份工作都能大鱼大肉。只是一般人根本过不去警戒线,更别提渡海了。
“游过去?那可是大海啊!你不想活了?”
“你现在就活得下去了?”李小红反问,“你以前不是村里的游泳好手吗?我都不怕,你怕了?”
“谁怕了!游就游!”陈一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但没几秒就泄气了:“李小红,你真想清楚了吗?过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一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
说完,李小红做贼心虚般地走了。
陈一无奈地看着屋门缓缓关闭。
李小红是读过书的人,她的想法总是让人猜不透。她说做人就应该猜不透。被人猜透了,就离完蛋不远了。陈一觉得这话有道理,因为现在大部分人都很好猜透:想吃饱而已,所以大家都离完蛋不远。
要偷渡去香港,对陈一来说,是个需要心理准备的事情。海的那边,对他来说,时而像只猛虎,时而像只肥猪,让人纠结万分。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糟糕,一来肚里实在饥饿,二来心里实在忐忑。但第二天还是要继续干农活。农活是村里统一分配的,不能不完成。没水,你依然要灌溉。田开裂了,你依然要开垦。禾苗全死了,你也得继续照顾。
陈一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但村里规定今天要挥够四百下。那就挥呗,反正挥锄头的日子只剩下今天了。
这天,陈一不再克制自己,他尽情地吃掉了自己的草席。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陈一迫不及待地起床了。
他看着自己家的门,等待那不规则的敲门声。
他等了许久,门终于响了。
咚、咚、咚。
陈一整个人汗毛直立,是张大大的敲门声!他来做什么!
咚、咚、咚。
“开门,我是张大大。”门外传来张大大的声音。
陈一不得不开门,他握着把手,感觉门在颤抖。
“你来做什么?”
“你慌什么?”张大大盯着陈一。
“我……你试试几天不吃饭,你也饿得慌。”陈一连忙掩饰。
张大大环顾四周,问:“你的草席呢?”
“吃了。”
“为什么吃了?”
“因为饿。”
“那你也不能吃草席啊,万一人民需要草席了呢?”张大大严肃地说,“我会跟村长反映你的情况的。”
陈一低着头,不敢说话。
张大大没有久留,转身就走。
陈一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又过了半天,李小红终于来了。
“刚刚张大大来了。”
“你没被发现吧?”李小红也有些紧张。
“没有。他想不到的。”
“也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想去海那边的世界。”
“村长说海那边人吃人都不吐骨头。”
“他们倒是会吐骨头。”李小红嗤之以鼻。
就这样,陈一和李小红出门了。他们绕着小路离开了村子,悄悄地走过树林,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让两人心惊胆战。
当他们来到警戒线时,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李小红的堂哥严肃地站着,像个战士一样。他在守卫着什么?陈一琢磨不出来。
陈一看着警戒线,那是一条从左到右无限延伸而去的白线,对于普通人来说,却仿佛是一道长城。
李小红带着陈一走了过去,她的堂哥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这两个人。
当他们越过警戒线后,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
他们牵着手,笑着,跑着。
“我们自由了。”李小红开心地说。
“我们还需要游过去。”陈一没有那么乐观。
他们来到海边。
凌冽的海风呼呼地扇在脸上,湍急的海浪哗哗地拍在岸上。海面上一望无际,仿佛跟天空连在一起。陈一踮起脚,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怎么游过去?”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李小红说,“只能游过去!”
于是,两人下海了。
海水冷冰冰的,还带着股咸味。陈一扑腾着向前游去,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李小红。他们没有办法说话,他们在浪潮里艰难前行,每一秒都争取着一口呼吸。
右手,左手,右手,左手。陈一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努力地向着海那边游泳。但是无论怎么游,都看不到那边的岸,仿佛大海是永不边际的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陈一回头时发现,连后面的岸也看不见了。
他们已经置身在茫茫大海之中了。
感受着肌肉的酸疲,陈一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在大海之中一直游泳?为什么我只能在大海之中一直游泳?
他想起了村里来过一个老道士,他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现在陈一知道了,回头也不是岸。
天色在变,乌云聚拢成一片黑色,将整个天空笼罩。
很快,海面上刮起风雨。
风暴来了。
陈一回头,李小红也正好看着他。两人的脸色都有点惊恐。
但是,只能继续游。
浪更加大了,水流更加急了。陈一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卷得到处乱漂随时可能沉没的木头。
再回头,李小红不知所踪。
陈一连忙停下,大喊:“李小红!李小红!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狂风暴雨。
雨水和浪花打在陈一的脸上,让他的心也跟着凉透了。
“别玩了!快出来啊!”
陈一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李小红,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孤独地漂浮在水面,在惊涛骇浪里无助浮沉。
陈一忽然间不知道该游去哪了。
他挥动着手臂,扑腾着双腿,向着前方游去,直到筋疲力尽。
或者,就这样沉下去吧。他心想。转瞬,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要连同李小红的命一起活下去,我要活得很好很好!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于是他继续游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风浪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风浪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陈一看到了海岸。
海岸的远处,是一片高楼大厦!
他想一鼓作气到达彼岸,却再也使不出力气。
无论他怎么给自己加油,双手的动作都越来越慢。
他真的,真的没力气了。
就差一点点啊!
陈一不甘地看着远处的高楼,几乎死心。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什么。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游过去,是一具男性尸体。他攀靠在尸体上,随着轻轻的波浪漂浮。
渐渐地,他漂到了香港的岸上。
陈一喘着气瘫在沙滩上,双目失神地看向天空,张开嘴,他只感觉满嘴苦涩。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陈一忽然想起李小红曾经附在他耳边偷偷说:“有只狼披上了羊皮,让别的羊也染上了狼性。可怜我们这些羊羔只能引颈受戮。”
陈一休息了许久,然后站起身,看向身旁帮助他活下来的尸体。
他将尸体翻过身来,看向那人的脸,发现那人正是他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