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我忽然想起:
听我爷爷说,他和奶奶是在电影院相遇的。
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老亨伯特,那时候人人叫他帅亨伯特,那时候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奶奶。
两人渐渐熟悉,渐生情愫,吵过几次架,而后旧情复燃,再后来结婚生子,有了我父亲小亨伯特,然后我父亲又有了我,小小亨伯特。
你应该也会为老一辈人的情感经历感到惊讶吧。
他们居然要自己找妻子!他们居然和爱的人结婚,和爱的人生子!
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当然,我能理解旧时代总会有旧时代的弊端,就像帅亨伯特的爷爷也想不到他的孙子的孙子——也就是我,能每个星期坐火箭去火星探望我的配偶一样。科技总会限制人们的思维和行动。
说到我的妻子,那是联邦政府在一三三九年七月三十三号匹配给我的。每一个成年人,只要想结婚都可以跟联邦政府申请,工作人员会根据你的个人信息、行为习惯、网络言论、社会地位以及犯罪记录去匹配你的伴侣。
我记得那天黄昏时分吧,我刚刚从广场下班,摘下红鼻子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宝贵的东西,我应该找个人和我分享。
周围的观众逐渐散去,他们欢声笑语地讨论着我刚刚的演出,却对卸下装扮的我视而不见。我不知道他们之中是否会有我的妻子、情人或者配偶。
然后我便来到了婚配大厅,用五分钟核实了我的身份,然后城市智能网络就会用大数据分析去为我量身寻找一个最合适我的妻子。虽然我经常听说这个过程其实是随机的。
当天晚上,我和妻子洛丽塔就住进了政府顺带附赠的别墅。我们在后院的河里钓了四条鱼当晚餐。非常鲜美。鱼和人都是。
我们相敬如宾,恰到好处的礼让使得我们的相处非常轻松。我们从不会起争执,她是个温柔的人,我也是。
不过妻子她胃不好,经常吃不下东西。我下班之后会去药店买点消食片或者她喜欢吃的柠檬糖——而且是专门种在水星的烈日牌柠檬做的柠檬糖。
而她也是个体贴的人,如果我第二天需要去火星会见我的配偶,洛丽塔会提前准备好晕箭药,免得我和配偶交战时状态不佳。
胡思乱想这么久,我终于经过了那块用楷体写着“加速!加速!再加速!”的七十米高的宣传牌,转过弯就到家了。
“洛丽塔,我回来了。”
“亨伯特,欢迎回来。”
“今晚可以吃什么?”
“我准备了生菜和焗牛肋骨,希望你能喜欢。”
“我当然喜欢,让我们开始进餐吧。”
“好的,请来这边。”
我们吃完饭,在客厅坐下,登录VR网络一起体验了一部叫《机器管家》的现实主义电影。我和洛丽塔都觉得不错。
然后,我回到我的房间洗漱休息,她回到她的房间洗漱休息。
平静的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
今天是周末,我打算去火星找我的配偶。毕竟我已经结婚,在法律上是有义务生产后代的。联邦分析基因后指定给我的基因配偶,叫鹤,是火星东半球矿区开发有限公司的总裁。她能和我做配偶,其实算是她高攀了。毕竟光是我那颗红鼻子,就能买下她大半个矿区——物质是不值钱的,笑声才值钱。但我查看过鹤的基因分析报告,她很幸运,能免疫太阳系百分之六十五的病毒,基因中也没有肥胖、先天缺陷和沉默性格等弊端。
我和妻子说明目的后,她在药箱里拿出了晕箭药。
“上火箭前记得吃哦。”她把药递给我,“我听说状态不佳的话,生出来的后代会有缺陷的。要是被联邦判定不合格,那就太麻烦了。”
我笑着点头道:“那我走了,希望这次可以生一个A级婴儿。”
我在城市智能网络定了二十分钟后的票,然后坐上云车,飞走。
云车降落在火箭站时,刚好二十分钟。
火箭到火星东半球需要七小时三十分钟。
我吃了晕箭药,戴上VR设备,点开了高级小丑职业技巧的课程。那是地球的天王级小丑肖博士开展的课程,全太阳系的小丑都会学习。
……“是的,你要引导观众往你的红鼻子扔钱,他们甘之如饴!”
我记笔记。
……“你要学会用假的观众去烘托气氛,只有全部人的目光都看向你,你才是一名合格的小丑。”
我记笔记。
很快,我来到了火星。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坑坑洼洼,红褐色的土壤上漂浮着浅灰色的雾气,鹤恭恭敬敬地站在站台前等候我。
“尊敬的亨伯特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房间,请跟我来。”说着,她微微鞠躬,右手伸出引导我离开。
房间在矿业大楼的顶层,有环境模拟装置。
我和我的配偶经常在这里挖矿。火星的矿不能长驱直入,因为环境里缺少水分,所以进入矿洞容易让人受伤。我习惯拿水先冲一下矿洞的洞口,再慢慢深入进去。
矿洞曲折而幽深,逼仄而狭长,进去之后仿佛让人看到了五彩斑斓的美妙世界。
挖矿是一件劳累活,我在矿洞里进进出出,挖出了不少白色的矿石。
一小时很快过去,我的闹钟响起,标志着我这次的任务圆满完成。鹤虽然也很累,但还是起身给我整理衣物,将我送出了房间,送出大楼,送到火箭站。
“鹤,记得好好养着,如果这次生出A级婴儿,我请你免费看马戏表演。”
“多谢亨伯特先生的关心,我一定注意。”鹤甜甜的笑道,毕竟身为矿业公司的董事长,一般可没资格看马戏。
离开火星,我忽然想念起我的梅梅。
梅梅是太阳系里最可爱的女孩,是我心里的太阳,是命运赠与我的瑰宝。
她是我的爱人。
梅梅是个爱笑的女孩,她有时会装起我的架势说话,逗得我忍俊不禁。那种感觉可真不赖,从来只有我逗别人笑的,当我自己被逗笑时,我就被逗笑了。
她住在水星,经常寄自己种的柠檬给我和洛丽塔。
如果说我和洛丽塔之间是陪伴,我和鹤之间是义务,那么我和梅梅之间就是爱。即使我们之间经常相隔1.5亿公里,甚至更多。
但是正如这个世界所信奉的:物质是低等的,精神才是伟大的。物理上的距离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我们依旧知道彼此的喜好——经常循环的歌曲、百吃不厌的美食、珍藏的电影、工作之余的爱好等等等等。
我们热爱着自己,也因此热爱着对方。我们分享着自己,所以收获了两份快乐。
正在这时,我所乘坐的火箭微微摇晃了一下,我向窗外看去,太阳似乎轻微闪烁了一下。太空中没有空气,也就没有声音,空寂的环境在那瞬间也似乎紧迫了几秒。
发生了什么?
很快,全系联网的智能终端发来新闻。
2172年8月1日,太阳黑子进行了剧烈活动,仅次于一百五十年前那次。据悉,在此次波动中,水星有一名梅姓女士因电线短路触电身亡。在此,联邦提醒各位,太阳黑子活动期间,请勿……
我没听完,心脏忽然砰砰乱跳,手忙脚乱拿起手机拨打梅梅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我刚松了一口气,电话那头传来机器人的声音:“亨伯特先生您好,我是梅梅女士的机械管家,很不幸地告诉您,梅梅女士已经在太阳黑子活动中不幸去世。十分抱歉。”
我从没像这一刻一样,觉得这个宇宙漆黑得可怕。
看似漫天繁星烂漫,然而它们相隔的距离却要以光年计算,它们从前、至今、往后,都从没遇见过,也再也遇见不到了。
我忽然对所有星星感同身受起来,不由为窗外左手边一颗忽明忽暗的红色星星哭泣起来。
……
人无法想象自己能有多幸福,也无法想象自己有多不幸。
2173年春天,我,小小亨伯特,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是后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撑过来的。
最近几场演出,我作为一个小丑,甚至没法把人逗笑出来了。
因为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从一个拥有妻子、配偶、爱人的幸福者,变成了一个拥有红鼻头的纯粹的小丑。
简单来说,她们都死了。
梅梅死在了太阳黑子的触电事故,鹤死在了双胞胎的难产手术,妻子胃大出血而死。
我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墓园。
我没有去探望妻子、配偶或是爱人。
我来到了我爷爷的墓碑前。墓碑安装了以我爷爷的大脑为数据源的人工智能。
“孙子,你看起来像一只落汤鸡。”我爷爷说。
“爷爷,我的妻子、配偶和爱人都死了。”
“她们不该是同一个人吗?”我爷爷不解。
“爷爷,时代变了,现在可以三个人,这样各取所需,大家都能开心。”
“好像是这么回事,这么说,现在那个‘她们曾活过’的人权活动结束了?”
“那个活动在一百三十二年前就结束了。”我说。
“结束了好啊,”爷爷叹气,又开始回忆自己的回忆:“我们那时候,谁都能相信,就是自己的爱侣不能相信。什么分尸妻子啊、诱杀女朋友啊、什么割喉啊,弄得人人自危。对了,你的那些她们是怎么死的?”
我简单说了说。
“那她们算是幸福了。”爷爷说。
“幸福?”
“信任与被信任,直至死亡,这不幸福?”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一台扫地机器人路过,银白色的躯体有着特殊的美感。
“爷爷,你觉不觉得那台扫地机器人很特别?”
“怎么说?”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带它回家一起生活,或者和它做,或者分享它扫地的快乐,我这是怎么了?爷爷。”
“孙子,你获得了三倍的幸福,上吧!”
“可那是机器人!”我诧异。
“机器人的命也是命!”
于是,那一天,我和一台扫地机器人在墓园相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