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日中雨临汾霍山
“我在此恭候甘先生好久了,您气一堵就是几个月,可我知道您还会来的。”今天侍者话格外多。
“怎么说呢?”我脱下外套递给他,让他帮我挂起来。
“七次未满,算上之前还有四次。”
“我来多少次不是别人可以控制的。”
“我不但知道您这次会来,还知道您下次也会来?”
“这么肯定,看来你家先生算过了?”
“不,您忘了还伞。”他停顿片刻,“这伞我家先生很宝贵,请您下次务必还给她。”
“……”,我自觉失礼。因为下雨,我记得要带自己的伞,却忘了带人家的伞,明明已经准备在门口了。
“会心疼门票钱吗?我去入口接伞就是了。”
“倒也不会。”
这次他在书房接待,这里干净整齐,东西按大小序列摆放。他点燃线香插上香插,又端来茶点。
“放那里吧,不用拿过来,怪麻烦的。”我不想吃茶,也不知道玄瑜珺哪来的自信泡茶招待客人。
他听话的把餐盘放在远处:“先生的茶要闭上眼,细细回味才有香味。”
我不去喝茶,装模做样看书,但我不懂奇门遁甲。只好闭眼静坐听雨,良久才问道:“玄先生还是没有办法?”
他微微推开窗,让雨声更大,“是,您明白就好。”雨声把他的声音盖过了,但我知道他一定说没有办法。
“那我现在可以见她了吗?”
“您已经见过了第一面,以后您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我当然不想见她,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
“如果您真心不想见她,就不要勉强了。”他把茶点撤下去了,而我却怅然若失,想要抓住什么却失手,混沌的情感萦绕四周,迷茫而孤寂。我的身子很轻,骨头却沉甸甸的,血液在手臂中循环变得缓慢,让胳膊麻酥酥的,像有一千只小虫在里面爬。
他走过来,在我脊梁上按压了几处,小虫爬动的感觉顿然消失了。“甘先生是老师吗?要注意身体,小心肩周,还有脊椎。”
我忽然对侍者产生了兴趣,他漆黑的头发,微微上翘的眼尾,长睫毛与薄唇,和玄瑜珺一个样子。
“你今年多大了?”
他不回复我。
“在哪里上学?”
沉默,还是沉默。
“你是玄先生的儿子?”
他慢慢离开书房,走到门口才发话:“既是又不是。”
自上次开始,他们便容许我在宅邸里自由活动。如果不想让我自由,我就算悄悄溜出来也会被困在宅邸里。想起上次的经历,我知道就是因为她睡着了,我才有可能找到她。
侍者正在我之前坐的地方整理东西,见我散步回来,便走近一字一句复述道:“之前先生说,您这次急着来,一定是爱女病重,既然如此,您就讲讲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吧。”
“我也得过同样的病,就像是癔症,就像我不是我自己。”我听见他沙沙的笔记声,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班上讲课。“偶尔,记事以后大概有两三次吧……我淹没在千万个记忆里,慢慢失去了自我,我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是我想做的我想说的。可是,等我有了孩子,这种感觉就完全消失,我的身体可以完全听从意志。”
“令爱也是如此吗?”
“她会忽然发出老人的声音,会咬人自残。开始时是几个月发作一次,最近间隔变短,几乎每天都要发作。”
“哦?”他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又略抬头瞟一眼窗外的庭院,匆匆离去:“玄先生叫我,我去去就回。”
半晌他又拿了一封信给我,让我回去再看。
致甘雨石先生:
早在二十年前,我们其实还见过一面,那时您年幼又病重,不记得我罢。不知道您父亲有没有告诉过您一些相关事宜,只是看这个状况应该没有讲过。
当时我父亲在您身上取出一颗透明的绛色珠子,他告诉我那是'玥'。我不知道玥是什么,只觉得那不是好东西。当我们取出并销毁珠子三天后,'玥'又回到您身体里。父亲说,除非有人代替你接受这东西,否则就没有办法彻底去除。
所以我能做的不过和我父亲一样,试着做一些简单的封印。可惜我不如他学识渊博,这个封印无法像我父亲做的那样长久。
如果您愿意,带她来试试也无妨。
2008年9月5日多云临汾霍山
“您饿了吗?”侍者又变得寡言少语,只是偶尔发问。
“你们这里除了水果坚果这样的点心,有饭吃不?若是吃饭不方便,中午就只好带小琴下山了。”
他愣了愣,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侍者安排小琴和玄瑜珺见面,又让我回避,半晌又问道:“甘先生若是无聊,与我进山怎么样?”
“进山?”我进山最深的地方,就是这座老宅,想来这也不过是山的边缘。我当然想,但不放心小琴,只好推辞了。他换上了花青色窄衣,勒紧了腰间浆白的细绳,又拿来一柄长刀,样子就像是描述中的陌刀一般狭长。我暗自观察,也不做声,由着他离去了。
而后,我趴在门外听着玄先生屋里的动静,隐隐约约听的见几声对话来:“你倒是服还是不服?玥已在此,再封人中……”
那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听得见,时而无影无踪,只觉混沌中混杂着奇怪的感触,我的眉心一点寒意直透脑中,随顺脊柱,绵延向下,直至脚底,逼出一身冷汗来,如沁入寒潭,蓦的眼前一黑。
我慌张伸出手,手上的皮却收缩起来紧紧缠裹指骨,变成又嫩又小的一双小手。何止是手?浑身上下无处不炸裂一般充涨,皮肤骨骼却咯噔咯噔收缩着,就像将巨大的灵魂强行怼进幼小的身体,苦苦试图膨胀。
我回忆起儿时请巫者招魂时的情景,看见一双眼睛一开一阖,一张嘴巴一张一翕,嘴里吞吐巫祝的歌谣:“甘雨石莫食黄泉一口水。十二星魂亦着归亦着回。诸神众仙随吾三条香神小法收三魂催七魄。甘雨石的魂魄无论千山万岭。路途坎坷魂魄亦得归亦得回。路头路尾凶神恶煞。放魂归放魄归……”
我的眼底漆黑一片,心脏骤然收缩,鼻尖后背手心脚底也冷汗涔涔,想着要深呼吸,于是猛一吸气,冷气寒泉涌进鼻腔,冲开障碍直奔脑中。
凉透了,我蜷缩在地,天是阴的,地是冰的,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漆黑一片中,身体是一块冰,瑟索蜷缩越化越小,就像宇宙中的小星体,苍茫之地的尘沙。
忽的,我的头上遭了一击,黑色如幕布齐齐撕开,露出昏黄的光,我不知怎的回到了阴暗的走廊。一把陌刀落在我的头顶,血顺着放血槽流向刀柄,一滴滴落入泥土中,溅在黑色的裤角上。
侍者沉着脸浑身是血,猛的单手收刀,摔下肩上的动物一刀剁下它的头来。那是一只皮毛洁白光亮的死鹿状生物,头生两副黑角,嘴里长着长牙。我的头顶有点湿,却没有一丝痛感,知道侍者用刀背点了我的头。
他一改阴沉的表情,浅笑着对我示意:“别离那个屋子太近。”我看不清他的脸,逆光透过他的发间恍花了我的眼睛,直让人眼痛。
捻起汗透的衣服抖了抖,站起来,双腿还颤动不已,只好回房躺下。恢复了一阵子,我坐起来,披上衣服,来天井中坐在阶梯上吹风,看着侍者给怪鹿剥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先生叫你什么?”
他割下鹿角,道:“这个漂亮,黑色的,可以送给玄先生。”
“你家先生喜欢黑色吗?”
“我家先生世世代代都喜欢黑色。”
“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没有活许多年?”
“这是推测。”他舀了水,冲刷着案板上的血迹,沉默一阵说道:“相传颛顼玄孙伯益生大廉,大廉后人为嬴氏。颛顼为黑帝而秦人尚黑,玄先生家是嬴氏的兄弟姓氏,一同被分封在秦楚一带,所以我推测她们尚黑。”
“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玄这个姓氏。”
“玄不是先生的姓氏,是她的名号。”他拖走了鹿没皮的躯体,回头道:“今天中午吃这个。”
我觉得不妥,怀疑那个东西能不能吃,却又无话可说。
“你要是喝不惯先生的茶,先生还有庐山云雾,可以泡给你。”
我帮他抱起柴火,送到后厨:“你们先生以前泡的普洱,我闭上眼睛了,可还是苦的。”
“你要感受到入静才行呢。”
他切肉片卸肘子,剜出四蹄筋,在中庭池边按住一条大鱼,切了脸蛋与鱼唇,又跳上鸽箱,窃了鸽子蛋。干瑶柱泡发,切碎花菇,又开了绍兴黄酒。沸水锅中加葱段,姜片焖了鱼唇片,煮熟那边的鸽子蛋,焯了肉片和肘子,旺火炒后加调料,烧热一个酒坛子,放入肘子,摞上干贝,点些肉汁,口封荷叶,倒扣小碗上,放上木炭炉,小火煨着。我听着柴火弹起的噼啪声,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启盖将蹄筋、鱼唇、脸蛋放入坛内,封好坛口,再煨上一阵,倒入盆中,最上面放鸽蛋,中途还让我去附近的农户家买些芝麻烧饼。
玄瑜珺抱了小琴出来,小琴和普通小孩一样,看见肉和蛋十分高兴,我估计“玥”一定是暂时取出来了。她真的好了起来,会说会笑,吃得开心,还凑到我的耳边告诉我说,哥哥姐姐好漂亮好漂亮。
这样的日子只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