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自己书里的人追杀了。”
相对其他病人而言,正坐在沙发上搓手的来人出奇地直接——作为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脱身、好不容易办起了自己的诊疗室的新人医生,司马医生觉得很难得。
但这位一听姓氏就很专业的医生,听到这句话后还是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带着难堪的表情回应:
“对不起,张先生,我不太懂您说的意思……”
对方是被人用电话介绍到这里来的,司马医生了解他的大致情况。他透过镜片打量着这位窘迫的写手:衣着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各处的褶子和日久的体味已经说明了他至少一周没换衣服了;最近应该是有好好洗脸,不过头发跟胡子乱得不像样子,绝对很久没打理过。
他的精神像是有点问题,但外表却依然保持着一部分作为常人的体面。抛开那对过于惹眼的黑眼圈,作家的脸更像是个单纯失意的中年人。
这份体面有点不和谐,司马医生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想,您是在说您书里的问题……”
“不……医生,这不是我书里的情节……而是我生活里的问题。”张先生的声音很虚弱,但语气还算坚定,显然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被自己的书里的人追杀了。”
“……我理解不了,您口中所说的‘追杀’是怎么一回事;按鄙人的想法看,如果这是您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应该去找警察解决才对。”司马医生的口吻很谦卑,不紧不慢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你说的有道理。”作家用无神的双眼盯着医生,无力地点头。
“就算如果您由于什么原因不相信警察的话……肯定也不会来找我求助,我只是个医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帮不了您什么大忙。”
“……你可以帮我,就算不能解决问题——当然能解决的话,更好。”
“嗯,那么您的问题是?”
“我被人追杀了。”
“被谁?”
“我书里的人?”
“怎么追杀……”司马医生本来想顺着他说下去,但言及于此,语气还是变得没有底气了。
追杀追杀追杀,开口闭口就是这个连最粗鄙的写手都会觉得幼稚的烂词儿——作家能理解对于这位医生来说,他的话有点匪夷所思,于是他稍微想了一会儿:“……像正常人一样追杀。”
“在哪里追杀?”
“在梦里。”
医生露出了终于谈到关键点了的释然表情,自信地笑了笑。“愿闻其详。”真是的,早说这个就好了嘛——他忍住了,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作家抬手用空气抹了抹脸,像是想洗掉脸上的什么东西,才支支吾吾地继续开口:
“那是快三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一边听着,医生开始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不时扶着下巴皱皱眉头短暂沉思,然后立刻从思考中脱离出来跟上对方说话的节奏。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插。
作家一开始有点拘谨,还会偷偷瞟几眼医生写下了什么东西,后来他彻底沉浸在了故事的讲述中,成为了一个完完全全的“作者”,一个虔诚地讲述故事的人:
半个小时后,言毕。
医生给他倒了杯水喝,作家一口饮尽之后才道谢。
叙述的过程中,作家几乎忘了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正在经历的东西,没来由的热情重新给了他生命力。当初他投身写作便是被这份快乐驱使;但讲完故事后,他感到失重了,因为截至今日这段经历得等到未来才可能有下文,回到现实的他又不得不开始受难。
讲述的行为本身令他振奋,但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他又变成了来时的疲惫模样——这三个月来他一直不能好好睡觉。
“所以说……你怎么看?”作家试探着发问。
“嗯……很难说;不过我觉得至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
“请讲。”
“您是在测试自己构思的小说情节,够不够吸引人吗?”医生开门见山,直接捡最重要的说。
“您觉得呢?”作家对医生的称谓改变了,但其中的敬意不如原来的多。他用因缺乏睡眠而无神的双眼直盯着医生看,眼神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与愤怒,而医生也迎着这眼光看了回去,没表达任何个人感情。
“别着急,朋友。”医生摇摇头摆摆手,“我只是想排除一下这种可能,您也知道会有些不长眼的写手做这种事……”
“……”作家没什么反应,眼神只稍微缓和了些。
“咳咳,那我们来总结一下。”医生清清喉咙,逐条阅读着自己记下来的东西,然后把自己觉得重要的念出来,“从三个月前起您就会做诡异的梦,一开始仿佛身处一片混沌——这是您的原话——后来梦的场景渐渐丰富,虽然梦里还是同一个地点,但您能见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了
“一开始把他当做奇异经历的您很开心,直到后来梦里出现了那个不认识的、拿着尖头菜刀的男人……”念到这里,医生抬了抬眼去看作家的反应,不过什么异常也没看到,“刚才您说话的时候太热情了,我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会……嗯怎么说呢……把这个男人看做一个威胁呢?”
“我觉得他作为一个意象,给人的感受是很有危险性的。”作家给出了一个有点学术的答案。
医生竟然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让医生自己也很惊奇:“不不不这一点我理解,噩梦里的杀人鬼拿着刀什么的很正常很正常,我是想问为什么您那么害怕被他杀掉呢?不是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您的梦里。”
“我觉得……一旦在梦里被他杀害,现实中的我也会直接死掉……”作家的语气动摇了,医生听出了他颤动在字里行间的恐惧。
“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作家给出了一个无法反驳的回答。
“……这可真让人无语,您竟然就因为什么直觉熬了三个月不睡。”医生在聆听的过程中了解到,作家的脸之所以那么干净,是因为每过不到两个小时,他就会拿冷水洗脸来强提精神。
“你不是我,你不懂……他在梦里的可怕。我有预感:要不是每次小睡我都能及时醒来,他甚至会直接冲进我的现实生活里——”
“停停,咱们不讨论唯物主义外的东西。”医生做个手势表示打住,“我只是个心理医生,不是做法事的道士。”
“行吧。”作家看起来有点失落,“你这么想我也理解,毕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啊……”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在梦里梦见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作家摆摆手打断他,“作为心理医生,你原来是学理的吧?”
“嗯,确实如此。”
“我只是习惯用唯心的感觉论来认识世界了,会去相信莫须有的传说和故事,只要它够有趣或是浪漫;跟多数人一样,你是习惯用理性思维去认识世界的人,我想告诉你的是,理性的思维并不是万能的,比如人若不在聆听时变得感性,便无法感受古典音乐的内在。”
“没想到您是这么想的……虽然有的叙述不够准确也有待商榷,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了;我只是觉得您的想法不科学而已。”
“科学本就是先假说后验证……”
“而宗教才是先验证再假说。”医生嘴唇微动,平静地接上话。
“……”听到这句话,作家小小地吃了一惊。那份他自认为在这三个月中救了他无数次的直觉,此时正悄悄地告诉他:有点不对劲。
“您既然自认为一旦在梦里被杀就会真的死掉,那么这假说当然是无法验证了——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去证明这种东西呢。”
“是这样的。”
“老实说我个人认为,我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到您。”医生叹了口气,“很抱歉,出于的心理医生的职责,我只能劝您别把他当真,该吃吃该喝喝,放下心来回归正常生活,但显而易见……我没有能力说服您,说您梦到的都是假的。”
“嗯。”作家并没有显得特别失望,他今天过来也就是碰碰运气。
“不过我个人还能给你点建议,把您的经历写成书赚稿费吧!挣点钱总是能让人开心的!”
“哈哈,我是写网文的,可没人会看这……”作家无奈地笑了笑,无力地挥挥手。
“我知道。”医生打断他,态度突然有点冷漠,脸上的笑也变得不太自然。
“嗯,你知道?知道什么,知道没人看?”作家感受到医生的变化,但也仍只是随口接话问。
“我知道。”医生也仍然只是说这句话。
“那你知道吧。”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医生摘下眼镜,闭上眼睛稍微揉了下睛明穴。
“你问。”
医生睁开眼睛,直视着自己的作者开口:“张先生……你还记得自己进门坐下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作家愣住了,他挠挠头,想不通为什么医生会这么问,也没想起来问题的正确答案:
“好像是……嗯,我梦里有人追杀我?”
医生缓缓走近他,抬起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朋友……是‘我被自己书里的人追杀了’。”
作家感到腹部一凉,感觉被什么窄而尖锐的东西贯穿了。他想低头去看,却被医生用左手一把卡住喉咙,只能配合着挣扎发出唔唔的声音。
“没关系,就算不说清楚我也明白……”医生的右手更加用力了,他手中握着并不是任何具体的凶器,而是一种概念,一种跟他的本质相同的事物。这把由概念制成的“匕首”插 的更深了,一滴血都没有从插 入的地方流出,但作家确确实实表现出了痛苦的样子。
“你想说‘为什么要杀我’对吧?”医生用力地转动着右手的腕部,意在给作家以更大的折磨,“因为我就是那个在梦里追杀你的人,我就是那个来自于你书里的人。”
作家头顶青筋暴起,两个大眼珠子瞪的浑 圆,两只手用尽全力想把医生的左手掰开。还是没有血流下,如果这时你掀开他的衣服,会发现他的腹部连一个伤口都没有——但作家却真切地感到了痛苦。
“等你放下心里防线可真不容易啊……本来在梦里乖乖的被我杀掉就没那么多事了……”医生冷笑着,全无初见时的谦卑和蔼,“你也许已经忘掉了我在你书里的哪一部分出现过,因为我只是一个小配角,一个给主角的金手指让位的小配角,一个只是为了让读者感到爽快的、无关紧要的人——”
医生那大到不像是人类能有的力量把作家举起,令他悬空着蹬腿挣扎:“不过现在没所谓了,如今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现在轮到你被草菅人命了——
“为了我的妹妹,为了那个只是由于你想给主角一个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整死反派的理由,所以就被牺牲掉的可怜姑娘,你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