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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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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希望以一个未来人的身份,纯纯净净、不掺杂任何政治成分地讲述所剩无几的故事。

窗外的初春格外显眼,病房里却满是消毒水的锋芒,持续地刺穿嗅觉。

是我大意了,干涉本不应理睬的事情。右手大拇指、无名指骨折,虎口撕裂,大腿分别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幸而捡回一条命,那些所谓的伤口也可经由时间愈合,但我不得不悲叹——有些人已经彻底消失在历史里了。

过去,我对学习的一切充满信心,以为它能使我成为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实现个人以及个人相对集体的价值。

然而——真他娘蠢爆了!我生活的国家有十三亿公民,全球有超过六十亿的智慧生物,世界就这么大,古今中外成为有价值历史者寥寥无几,他们凭什么遵从你的智慧、帮助你实现自我价值?

我算明白啦,社会达尔文主义是对的,人的一切价值全部建立在消减他人价值之上!

要么压榨,要么被压榨,要么死!

这就是文明,赤果果的文明!

哦,好像又扯到“上述内容无法过审”的命题了……总之,对于罗宁的人生,诸位大可不必报以过多期待,虽然无数迹象表明,我的人生大约逃不开政治的关系。

护士小姐一如既往秉持职业性微笑,见我已经清醒,便提及沉睡时期的事情。“有好几个姑娘看望你哦,同学你福气不浅啊。”

“有没比较奇怪的家伙?”我知道自己的脸庞并不阳光,但仍回报以,“比如张河?”

“噢,他今天来过。”

“很帅吧,琴姐有没有瞧上?”

亏边城地广人稀,小地方医院时常无所事事,得以与护士小姐闲谈——人二十七岁还没男朋友,俺寻思张河不单着呢,当下出卖这位旁人时称“天才”的长辈。

“他呀,很容易让人产生‘愿意一辈子替他磨咖啡’的感情,却不适合做‘以结婚为前提的恋人’哦。”

“为何?”

“知道得太多并不好,男人也不例外。”

“我倒不这么认为,男人知道得多是好事儿。”

“刚才,他算出了我的例假。”

……

我足足愣了八秒才回过神儿,现代女性已经习得面不改色地闲谈隐私的技巧嘛!当然,张河的知识丰富程度远超乎我意料,该说他学识渊博,还是剑走偏锋呢……

“他就是那样的人啦。”

“女人喜欢,长辈可不喜欢”,她无意继续这一话题,“快换班了,玩不玩会儿游戏?”

“当然可以,反正没甚么东西可写。”

边城的地方医院时常季节性清闲,这种环境,作为骨科唯一住院病人,很快与工作人员们结为朋友,几位姐姐也愿意以此打发时光,因为她们觉得我说话比较有趣——其实言谈的趣味性全部源自喜剧作家和苏联笑话。

我原本是不折不扣的电脑端玩家,手机使用甚少,然而经不住女人们淳淳教诲,我被迫成为这款理应是男人游戏中的女人工会一员。起初惯性思维致使我有些抵触这些二次元游戏,后来觉得养养纸片人老婆也挺快乐,前提不以胜利为首要目的。

“游戏不就为了赢嘛。”

“在游戏里耗费精力很蠢,我宁可将那些时间花在伍尔夫身上。同样是女人,我更喜欢有厚度的。”

“她不能给你带来快乐,游戏可以——看你玩着很开心嘛!”

“不不,尽是些粗浅的快乐,而受到历史尊重的她们能给我带来的远不止如此。清早偶尔看看萨特的小说,它比较有趣能带来一天的新鲜感,中午则归属喜剧,无论卓别林的默片还是《门萨的娼妓》这类作品,都是午间不错的消遣,至于睡前,建议你试着让海德格尔伴随,这样入眠时间可缩短至五分钟,我就这么干的。”

据说琴姐的父亲担任银行行长一职,不必多言,家境颇为富裕。我曾以为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女孩儿大都内敛,然而,她曾任学生会主席,如今任工会主席,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是个不折不扣的泼辣女汉子。

“无趣,怪不得你找不到女人。”

“女人有卓别林有趣吗?”我反唇相讥,这类天性狂妄的女性正需要笛卡尔的鞭笞,“如果恶魔答应,我愿意以单身为代价和苏格拉底过一辈子。”

“算啦,说不过你,玩游戏罢。”

望着手机屏幕花花绿绿的“老婆”们,忽然倍感无趣。她们的作用和苏格拉底相同,让人忘却自己的不幸,以便任劳任怨地修筑别人的幸福。

“你不应该喜欢这些的。”

“打发时间不好吗,我又没男朋友。”

“这个时代,本就很孤独。”

临近换班,其余护士见事务稀少,也接二连三地跑来。整座楼就我一个住户,整间房就我一个男人,男医生们结伴喝酒不带她们,只得以闲聊打发傍晚时光。其实褪去护士服她们和普通姑娘没甚么两样,无非化妆和制服常常赠予男人圣洁的遐想。

“唉,听说你写作?那说说有趣的事儿罢。”一个刚入职的小姑娘起个好头,那帮女将便兴奋不行,想来女人八卦是天生的。

“有啊,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呢……干脆说说最近发生的吧。”

一个男人和他与前妻的孩子,觊觎现老丈人的遗产,残忍将现任妻子杀害,碎其尸骨,连同拆散的绞肉机一并沉入大海。两天后,男人上报当地警察局,妻子失踪。

“昨天说过了哟,罗宁同学。”等男朋友接的小姑娘记忆意外地好,我曾以为她们毫不在意故事的逻辑与真实性。

“别着急,精彩的在后面哦,上次被突发事件打断,这次可有得讲咯。”

不料,案发当晚的行径恰好被一个流浪汉瞧见,他躲在暗处看着父子两将一大袋塑料包裹放入后备箱里,向西驶去。正义感爆棚的他决心当一次惩奸除恶的好人,尤其得知那天杀的坏蛋居然换新座驾。

然而,当侦探当众指出事情真相之际,男人的妻子突然出现,凭借不争的事实击碎毋庸置疑的逻辑。因为目击者仅有侦探一人,故指控不成立,同时这件事情也让侦探背负疯子的骂名。

“哇,本格派推理小说吗?”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一部分认为侦探说谎,另一部分则怀疑男人雇了某人扮演自己妻子。琴一旁听着,顿时败了游戏的性质,说道:“有点意思,你亲眼所见?”

“我就在旁边,亲眼目睹全过程。”

得意洋洋的男人不曾想过,围观的人群里,却有鬼鬼祟祟的家伙居高临下窥视着一切。

“喔嚯,一环套一环,可以拍电视剧啦。”

我观赏闹剧的地点选于楼栋二层,很巧,有位鬼鬼祟祟的垃圾回收人员坐在那里,与我们一行人分享难得的轻快时光。

“你居然觉得轻松?”

凭借常年写作炼成的口才,我稍微博取他一点信任,作为回报,那位深藏不漏的汉子给我瞅了眼证件照,顺带假装不经意地告诉我:那位突如其来的妻子,极可能是目前正接受纪委调查的某副市长的情妇。

“啊?这跨度太大了吧。”连琴姐也不忍咂舌,“什么时候的事情?”

“住院前的事情。”

但哪怕目击者所言属实,警方也无从查证,况且既然“受害者”毫发无伤地归来,谁又愿意画蛇添足?

“最终结果如何?”

“不了了之,流浪汉变成了疯子。”

八卦的女人们开始臆测真相,最终达成一致,期间我再未吐露只言片语,那种结果只能算勉强接受罢了。首先我是人,其次才是理性的人。

“你怎么想呢?”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想都不能解决问题。”

这句话铁定冷场。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非常准确,大家三言两语很快沉默。我朝琴姐递个眼神,她心领神会,迅速组织语言,活跃气氛。忽然,洪亮的中年男性吼叫冲裂气氛。

“谁说的!”

他身材魁梧,中气十足的外貌凝聚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要跟你说他曾是乞丐,你保准不信。稀疏的八字胡正配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又是相当沉稳的干部头,行路铖铖作响,一股正气迎面扑来。

我素来不喜搭理体制内的朽老头子,但眼前这位深得我敬佩:平易近人,谈吐简练,少有官话,全然不像经由政治磨练多年的老油条们,仿佛年轻人干净利落的作风,实在难得——虽说我们仅见过两面。

“那您说吧。”我识趣地让出焦点。

“好,那长话短说,此番前来告知,梁喜贵涉嫌意图杀害马先民被捕,证据确凿。尽管目前仍未理清他妻子与副市长关系,但梁喜贵好歹逃不出国啦!”

正义如果迟到,那又有何意义?

“你的猜测很准,调查资金去向时发现,梁喜贵委托某机构已经于西雅图购置房产以及在国外各大银行开户,副市长贪污项款似有流入迹象,正在清查。不过罗宁同志,梁喜贵的手段以及他、他的夫人、副市长之间关系,可以说说你的看法么?”

我没有急着回答,先同小护士们解释清来龙去脉,才不急不徐地谈论他希望听到的东西。平心而论,我十分享受亲自揭晓迷题的过程,包括写作时填补悬念以及喝汤时品味碗底碎骨。

“其实我也是最近大概想明白的”,说别人名字时猛然忆起对方职务不便于指名道姓,这种便秘的感觉难受呀,“琴姐,容我冒昧,请问你是否有兄弟姐妹?”

“没有,独生子女哦。”

“为什么独生子女?”

“计划生育呗,要有个哥哥多好啊!”奇怪的性癖出现叻!

“咳咳,据我所知,一九七一年计划生育提出,一九八二年正式写入宪法,距今快四十年啦!那温老汉之前是什么书记来着?”

“貌似是个什么区委书记,退休前当过一段时间人大代表来着。”

做官的居然回答一介小民之疑,哎呀呀,时代真是变了,可惜他认同的是张河,而不是我。

“问题就出在这里,梁喜贵和前妻的儿子目前读大学,十八至二十二岁,之后你告诉我,他和现任妻子的女儿今年中考,再往前推二十多年,很难不令人怀疑,当年温家是否只有一个女儿。”

“你的意思是:梁喜贵的妻子已被谋杀?扮演妻子角色的是妹妹或姐姐?”

“对,一切就解释的通了。当晚,马先民的确看见梁家父子将一大黑色塑料垃圾袋放入车后备箱。他们是当地土著,自然懂得绕过监控,况且原本离海就不远,我去过几次附近,沿途可有不少供机车绕过监控的乡镇土路,老城区嘛,没办法。接着,他联系替身,准备替代温夫人的位置。为绕过监控,她应当使了些办法,以致那时才堪堪赶到。”

“汽车客运站?动机不明啊,而且女儿应该很容易察觉吧!”

不愧是查那帮老油条的,反应确实专业。

“恐怕她同时使用温女士和另一个假冒身份,且容我细细道来。当年温书记夫人怀有二胎之际,正赶上计划生育政策,您应当清楚那时身为党员将面临的迫害罢。”

“略有耳闻,当年的政策执行时常过于激进,某些投机分子思想不端正,为所谓的政绩,不用解决多生的思想,反倒强制执行命令。”

“于是,温书记动用关系,隐瞒二胎事情,至此,明面上就只有一个女儿”,我一边说话一边观察他们颜色,看样子包括琴姐在内,不少人试图反驳以上结论,“这种情况有两种后续可能,乐观的,姐妹相处融洽,待时机成熟解决黑户问题;相反则妹妹一直活在姐姐的阴影里,一心想取代后者的幸福。”我着重强调末尾二字,在坐各位都不是傻子,片刻皆恍然大悟。

“等等,证据?或者你这么猜测的理由?”

“我是男人,所以对男人的自律没有信心。”伸张正义的大侠若有所思样,此刻或许在权衡验证猜想的代价罢,是时候给男人的犹豫致命一击了!

“依鄙人之见,没有身份的女孩,做官员情妇不正合适么?”

“呃……”男人的犹豫里充满了尴尬。

幸而琴姐见他难堪,赶忙打圆场,笑道:“他意思是贪官比较喜欢容易藏的女孩子。”

“这背后或许还有权色交易,值得一查。”真正的无产者会直视同僚的弱点,而非插科打诨,谋求正确。

“久而久之,温家小妹适应了黑户的生活,用着父亲托人关系的身份,学习姐姐剩下的东西。可她同样祈盼幸福啊,渴望像姐姐一样,名正言顺地得到男人宠爱,名正言顺地读书、工作、享受生活!”

“所以她插手了姐姐的婚姻?”

女人素来了解女人,琴姐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紧接着小护士们开始窃窃私语。

“对,这桩完美地杀人案,本来亲子鉴定可作为完美突破口”,我解释道:“彼时他‘妻子’画了老年妆,我就此猜测真假梁妻很可能不是双胞胎,出生时间相隔一年半载,那么只要证明女儿不是她亲生即可。”

“这的确可以作为证据。”

“但如果最开始,梁喜贵的女儿就是夫人妹妹所生呢?”

吸凉气的“簌簌”声和医院独有的氯味儿混在小小的房间里,加之浓郁的女性气息,着实教人胃口大开,是时候给食物压迫性加热了。

“自出生便生活在姐姐阴影的温家小妹,或许同副市长攀上关系的那一刻杀心顿起。她的地位特殊,无温家户口却可使用姐姐的身份出入公共交通,作为影子,她时刻准备光明正大地迎着太阳——只消抹杀幸福的主人。这场阴谋十多年前便开始酝酿,她替代姐姐和姐姐的丈夫上床,又摇身一变爬进副市长的被窝。父亲在世之际,为其声誉隐姓埋名,一旦过世——倘使我没有猜错,遗产全归那名副其实的温小姐吧。想来突发性疾病未预先留遗嘱,致使她出此下策。与此同时,梁家父子正为温女士试图将父亲的遗产转移至亲女儿名下烦恼,二者一拍即合,决议趁夜实施计划。可怜的温女士蒙在鼓里,误以为自己是女儿的亲生母亲。她怀孕过,孩子诞生过,可终究是妹妹的骨肉。”

至此,疑点尽然揭开,精彩纷呈的剧情可以写本书啦!我不禁有些得意,本书书名改为《大侦探罗宁》完全恰如其分。

“哦,我明白了,因为梁喜贵手法过于高明,证据无从寻觅,故你特意让马先民当晚四处晃悠,果不其然,梁喜贵父子真想除掉马先民这眼中钉,却正落入你的陷阱——那些警察你提前串通好的?”大叔挠挠头,大约觉得不像二十年龄段会做出的事情。

“唔……差不多罢,您可别会错意啦,哪有‘串通’一说。”

住校的女儿也是绝佳的胜负手呢。

总之,坏人得到惩戒,正义伸张,无所谓怎样方法。

那天,宴会散场,我见到了传说中梁喜贵的女儿,她住校回家,满眼映着冷漠。我告诉她一些旧闻,说了几句关于父亲的话,仅仅得到毫无必要的沉默,或许她早就清楚,再婚家庭的女儿是怎样的宿命。

联络中心传来讯息,有年轻女性割腕自杀送来急诊,原本按点下班的小护士们又一阵骚动,三三两两奔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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