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我又一次惹恼了镜海小姐的英雄。
他现在正斗志昂扬出离愤怒地站在屋外,接下来就会再度闯入,做着能把我就那么再打败一次的梦,昂首阔步地朝我走来,挥舞起那些镜海小姐附着在他周身的无名神灵眷族,对着虚构天体残留下的残影陶醉不已,乘着因此露出的本质的零星斜光狂笑不止,然后贯穿我的躯体,撕裂我的骨肉,毁灭我的存在。
但他不知道我在这一切之前会先对他做什么,他对此毫无头绪,他对即将迎来的惨剧毫无头绪。
——说到这里,我想要再拖些时间,继续讲一件小事。
这是在镜海小姐离我而去前的短暂梦境中发生过的事,是发生在距离九月已经结束,父母刚刚被我彻底杀死的十月之后的事。如果在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前能得到机会向他人忏悔,那么这也会是我在欣然放弃一切求生欲前要讲的最后一件事。
她问我做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追逐姐姐的脚步,究竟是想要从中获得什么。
在一开始,我回答因为自己爱上了镜海小姐,所以我愿意为了她去死。
这回答不算是谎话。我想大部分人都能同意,如果用正式的措辞来形容的话,她确实是一位美丽而神秘的女性……我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女性”而是货真价实的神灵,我知道的,我从和她在梦中见面起就知道的。
那是我最初的回答,但这点在最后发生了变化。
最后一次在梦中相见时,我的回答变成了“这一切的意义”。
对,我想讲的就从这里继续。
我回答的变化在镜海小姐看来十有八九是一种退步,从具体而倒错的情欲变为空泛而无意义的求索,搞不好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退步,我理解这点……某层意义上,这也是我想要说明的。
不过对我而言,这两者没有太多不同。
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先不提。
镜海小姐贵为神灵却无法理解这点,或者说正因为是神才无法理解这点。
“是吗?即使如此也不愿意退出吗?那你就这么苦恼着去死吧。”
如上所述,她似是而非地发怒了——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上一点怒意都寻不得,语气也依旧是那样轻缓迷离。
那晚的梦境没有因此结束,在我看来,这也是她没有真正对我动怒的证明。
事实上,我怀疑身为神灵的她究竟是否理解人类的情绪。
我更怀疑身为神灵的她授予我这些能力,令我与他冲突并藉此结果成为他警示的动机是否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明确。
不过这是后话了,将要赴死的我无权叙述。如果有机会的话,某位与我打过照面的女警官可能会对此发表些意见。
……虽然我希望她对这些事不要过于深究。
现在,在他进来之前,在我去把他的那位同伴排除在外前,我想久违地再戴上一次耳机听点什么。
那位盗用了镜海小姐名讳,把我的家人乃至整座城市都焚作灰烬的男人在大洋彼岸软禁姐姐时曾把这首歌发到过我的手机上。
适量的音乐有助提高工作效率,那时的他看着那片荒原上被符号与印记刻满的拟似神龛和颜悦色地这么说着,又示意我戴上耳机。
我知道姐姐就在那间狭小而邪恶的建筑内受苦,但就和那时的父母一样,我没有做什么,只是和男人一起守望着她。
这大概是我手机里唯一一首英文歌了,听起来有些年代,不过旋律相当棒。
在被蒙上双眼时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的我,希望在真相大白时也听着它的歌词死去。
希望他也能听到就好了。
十二月与九月,爱与觊觎。
可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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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这么苦恼着去死吧。”
“求之不得。”
与她的发言相悖,镜海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
何鑫想要所谓的意义。
说实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在乎。
不过这种发言终归还是有些特殊性,于是她还是做了些和平时不同的回应。
而少年看起来姑且算是被自己不寻常的反应吓到了那么一点,反过来赌起气。
奇怪的人。
早前还说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现在又转而想要去获得什么意义。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回头,那自愿送上门来也不是件坏事。
意义。
某件事物或某段语言所包含的不必须具有客观性的抽象含义。
镜海能准确地给出这两个字眼的定义。
但她不明白何鑫指的究竟是什么的意义。
他说“这一切”。
“我说,何鑫。”
“……什么?”
少年看起来对梦境还没有消失这点感到不解。
“你为什么想要‘这一切’的意义?我已经说过了,你在这所有事件中都只是被碰巧卷入,你只是不幸生在了那个家庭,不幸住在了下川,不幸活下来了而已,你在这一切中除去‘不走运’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即使不让你来面对他,我也能让其他的残骸们做出完全一模一样的事来——你对这些难道不明白吗。”
镜海少有地发问了。
“我明白。”
“即使如此你也还是想要什么‘意义’吗。”
“嗯。”
“那,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少年喃喃自语起来。
“何鑫?”
“比起直接回答,先让我来问问您吧,镜海小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何鑫重新在一片昏蒙的薄雾中抬起头,“我向您坦白了我和姐姐的过往,作为交换,您不妨也讲些自己的过去如何?我的回答和您的过去搞不好有些关联。”
“是哦。那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镜海对何鑫的要求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反而玩味地偏头笑了起来,“对你来说,一百年前就够久了吧?如何?还是说一千年,数十万年?人类诞生之前?地球形成之前?还是说你想知道这个星系的中心究竟是——啊啊,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在指你们眼中的这个宇宙的‘意义’吗?当然当然,那种事告诉你也无妨,虽然你绝对不能理解,但是没关系,当然没关系——”
“不必那么具体,我只是想问些您过去的问题。”少年只是平淡地摇头否认。
“这样哦,我还想着能讲些我来这里之前的故事呢。”难得提起的兴致被草草敷衍,镜海扁起嘴,“不过互相答应了的事还是不要反悔好——你问就是了。”
“镜海小姐是神对吧。”
“嗯。这就完事了?”
“这样一来,以前一定被人崇拜过吧。”
“啊啊,如果你指的是人类这类下级物种的广义上的崇拜的话,那么不止是人类,还有其他星球乃至世界的种族,我曾经、现在、未来,有过、有、将有的许多面具被你们崇拜。”
“真厉害。”
“——虽然这么讲其实不准确。简单来说,我,‘镜海’,也只是所谓的面具……或者化身之一。能够向你以语言这种原始的方式传达信息也代表了这点。”
“没有这种事,镜海小姐是一位出色的神。”
“你能这么说我是很高兴啦。”镜海挠了挠头,“所以接下来还要问些什么?”
“在我们这样的种族比起现在这副模样更加原始时,起初都是为了什么而崇拜镜海小姐这样的神呢?”
“最初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献祭,比如说希望族群能够获得护佑,度过灾年,顺利繁衍……对,那种事情。”镜海似乎开始回忆起什么,“一般来说,下层种族最初接触我或者其他被你们称作神的事物时都是那种感觉。不过你们都是些成长得相当快的种族,大概是明白无价值的自己终究会早夭,所以进化得相当快,也所以这样的要求总是过不了几十万年就完全不见了,说实话我还蛮无聊的。”
“比如说现在吗。”
“啊啊,只算这颗星球的话,还有过去几千年的一些其他地方,或者过去几亿年的一些其他种族。信仰这种东西在你们这里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乱七八糟的,衍化出一大堆没有意义的目的……有意思的是你们将那称作智慧以及文化。”
“镜海小姐觉得那是无意义的吗。”
“大部分,我不得不分出些像是现在这样的化身才能够感同身受一知半解地理解你们的愚昧,在我这样的化身的意识中,客观来说,这会是一种漫长的痛苦。”镜海点头,随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说啊,何鑫,你不会是想——”
“如您所说,我们早就过了需要向高等存在乞怜才能存续的时代,也早就过了需要被同样的存在传授零星知识才能理解眼中世界的年龄。”
“但即使如此,你们还是会去做相信神这类无意义的举动,是吗。”
“因为我们依旧抱有在这些事物中获得些什么的希望。”
“这是一种没有根基的盲信。”
“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的。”何鑫颤栗着在雾中继续着辩白,“但我们过于低等,面对竭尽全力也无法了解到全貌的视界束手无策,因而无论如何都希望这样的一厢情愿能够抵达某处。倒错的爱憎也好,生死的矛盾也好,如果选择去一厢情愿地追求或歌颂某种形而上的简单意义,那么一切就都会简单许多——
“从我的姐姐在那个晚上对我那样宣告起,我就已经相信了自己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并不必要,无足轻重——这并非我意,因为她这般向我宣告,因此我的意识永远都会固定在这种框架之内,只是这样而已。
“但到头来,‘自己没有意义’这种事情,作为下等智慧生物的我们生来就隐隐约约知道,您向我述说了他的故事,于是我明白了死亡驱力——或是他的存在本身正是这点最简单的证明。因此,她的宣言没有完全生效,转而令我开始对生死与爱憎产生无法疏通的偏执——受只余一条通路可走的本能所苦,受您所苦,受为了我好的姐姐所苦,我失去了抱住‘意义’这一幻觉本身浮游度日的通用解脱。
“我失去了。
“人类时至今日依旧在崇拜信仰的神祗早就失去了作用,那些塑像化作了单纯的概念与符号,化作了‘意义’本身。
“您足以成为那份意义,但除非站在镜面对侧,您就永远都不能意会这点。
“因此无论您对我做了什么,无论您高贵莫测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无论这让人陷入炼狱不得解脱的虚构能力与代价到底是遵循着什么原理,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
“我愿意为了您而死。
“我愿意为了他而死。
“请让卑贱的我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