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发生意外。眷族的追击被预先定量的电磁诱饵引开,在劳尔沉默地依序列启动蒸汽引擎后,余下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只是按部就班。
抵达上一次的降落地点时,只过了半日不到。
少去六十人份的列队与行进,空旷龟裂的深褐色大地也就越发荒凉。
风声依旧,全无生气。
劳尔一路无言,我没有什么能够和他开口的理由,自顾自地和自己的天使走在前方。
新联结的天使也是同样,没有任何开口或是做出表情的迹象,静静地跟在我身旁。
如同只有四肢能够自如弯折的石像,而五官根本是自己的视错觉。
在这样的生物眼里,我究竟是什么?
这是在她表现出感情的那两周前绝不会困扰我的问题,现在却不由得审视起来。
生物部曾推断天使不排斥联结而绝对遵守骑士命令的原因是植入芯片的骑士在意外战死时会因为芯片的崩解而释放出某种她们所赖以维生的未知元素。可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名天使会当场吞食宿主的尸身。
再者,若真是那样,以她们的能力,将骑士直接主动定期猎杀要容易得多。
在过去的数年间我所亲眼目睹的场合中,战死的同僚只会被尚且存活的天使从机关人的废墟中轻轻抱起。这一行动绝不会被任何因素打断,仿佛这也是一直持有的机能之一。她们随后将穿透云层,飘向悬停在电离层外的第二月球。
再之后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穹顶之上的事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关心过了。
如果我死了的话,她也会带着我飞向外层空间的某处吗,还是说只会普通地为我感到伤心而已呢。
“我说……”
我念及此处反射性地开口,但在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早已不在后又陷入沉默。
我突然想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回到初见她套着我的制服坐在床沿的那刻,回到她为我折下片翼却露出笑颜的那处峡谷,或是她站在舱口最后迎着尘土飞扬回望我的瞬间。
这是过于无耻而老套的异想天开,而那也实在是太过短暂而愚蠢的时光,但我漫无目的模棱两可的人生却终于因此而得到定格。
我想要回到那里去。
身后大约十数千米的位置是她上次以自己的身体击坠那头眷族的方位。
但无论我回头极力眺望,还是当即转身迫不及待地跑向那里,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一次。
永远不再了。
——而我也不必去为了这一个天使这么做。
可这样一来,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是对她不切实际的恋情吗。
还是说,只是渴望短短一瞬的,自私至极的“意味”而已——
“再继续下去可能有些不妙。”
背后第一次传来劳尔的声音。我从一直线的埋头行进中恢复过来,有些惊诧地回头看去。
“……你看,星期五,中午的时候还是停下来吃点口粮比较好……我觉得。”
他陷入停顿的回答像是对我微妙的神色不知作何反应。可能是打破沉默的间隔过久而带来了尴尬,也可能只是在为了和我对话而强忍着厌恶和反胃。
那并不是一副可怕的神情,但因此所生出的联想却让自己感到苦恼。
因为那大约是我对自己的真正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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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何时才能明白自己已经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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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还是僵硬地点头同意。
随后,劳尔便将带上的口粮拿出,找了一处尚且留有大块光滑石块嵌入的地表,坐下开始用餐。
虽然这个距离对常人的视力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可看的细节,但劳尔在坐下时还是面朝着587号火山口的方向,似乎是在聊胜于无地欣赏自己在脑中补全后的景色。
“……喜欢火山吗。”
“不,只有山而已。”
我从来都无法理解枯瘦病态的山脊线条与晦暗的沙尘之间存在着何种美感,因而发问。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并未对我主动产生的疑问感到意外,只是继续眺望着岩脊,平淡地对我回答。
“现在的山早就只剩土块和岩石了,真的这么好看吗。”
“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他又咽下一口配给的食物,“只是,一旦想到这些山都是经历了成白上千万年的黑暗才终于拔地而起这点,就会让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是毫无希望的。”
他自嘲似地在句尾惨笑起来。
“不过即使是这样……你说的没错,星期五大人,它们现在也只是一片隆起的土块和石块而已。古早传承里的植被和水源早就不在了,它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成为不了,也不会再有人为他们起名,为他们添上其他意义,为他们写出故事来。”
“是吗。”
“但是谁又说得好呢。没准再过上这么长的时间,它们就又会重新见到那些东西,再遇到愿意给它们除了编号之外的意义的新人类。”他耸耸肩,抖下先前的些微颓废,“它们只要还在那里就行了。”
“劳尔,587号死火山口曾经是一座浅海处的海底火山。”
“……哎?”
“考虑到地球在上个世代骚乱日起产生的变化,可以对它之后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导致再次活动这点肯定。不过从周边的土壤分布来看,它确实曾经喷发过。”
“它周围数公里的热泉曾经被珊瑚的尸体和多样的生物包围,就连冒出的白色烟柱也被那时的人赋予过独一无二的称呼。”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地回忆着这些早已应当被我忘却的知识。
“它不曾被地底的黑暗侵袭,诞生之初迎接它的就只有生命和温暖的海水。直到骚乱日来临为止,它都有着自己被人这一年幼种族所赋予的意义,做着被人赐予的短暂的梦。”
可现在梦醒了。
它只会在漫长的衰败之后崩解成连你也不会再去在意的石块,了无意义地死去,分解,彻底化作尘埃。
即使那份梦境与意味并非它所愿望的。
即使如此,它也回不去了。
我并没有将这些全部说出口,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另有所指让唇舌仅仅停在了前半。
“……那么,星期五大人,我所抱有那一点憧憬和希望的对象,到头来也就是一具死去依旧的尸体吗。”
劳尔总算慢我一步回神,似是不情愿地如是评论。
还是希望大人这两个字不要总是加上的好。
“……比尸体更糟。”
和想着的琐碎小事无关,我最后也望向终将不再的山脊,自顾自地伤感起来。
“比尸体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