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索薰没有理会我惊讶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就着啤酒又啃下一串烤肉。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说着什么连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事情一样。
“怎么了。”
“你好歹是个正经的政府公务员,这种说法......算是迷信吧?”
我姑且算是个心中存留着一丝浪漫的成年人,无论是都市传说还是恐怖故事都姑且能够在休闲时作为消遣去好好享受。
但是我觉得,身为警员工作时,尽量排除这些因素才是尊重事件的正确做法。如果所有的悬案都可以随性地用“这是无法追迹的怪物所为”或者“那是神明的报应”来作为结案理由的话,身为人民警察的尊严和矜持大概早就一丝不剩了。
对着有限的线索尽力调查,做出客观的演绎推论,尽可能以多样的人证物证进行交叉分析来还原事发现场——这才是工作时应有的态度。
我本以为能力优秀的索薰对这样基本到陈旧的原则再了解不过,结果,她在之前谈及自己初次解决的案件时,却堂而皇之地搬出了“怪物”这样的说辞。
“最后锁定的嫌疑人是个混有非人血统的怪物......这实在是有点不现实吧。”
“要是觉得怪物这个形容词不合心意,你也可以当他是超能力者,怪人,恶魔附体,或者随便什么来替代——哦哦等等,这块牛筋感觉不错。”专心于烧烤的她似乎会错了意,还顺手帮我重新挑了几个词语备用。
“不,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说怪物这种说法本身就......”
“我觉得我没有。”她叹口气,擦了擦嘴重新抬起头来,“又或者我应该说得再清楚一些。”
“是,是吗......”
她放下食物,稍微有些严肃的模样让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宣妍,如果以‘怪物’这种东西的存在为前提来假设的话,能试试看给出它们的定义吗。”
假设,吗。
“我想想......那样的话,所谓的怪物应该就是......首先要不符合我们的常识,其次作为人类的我们要无法将它们辨别归类,之后还有的话,对我们有害......?”
“看,‘我们’,‘人类’。”
“怎么了?是怪物的话,首先要和身为人类的我们不一样......哪里不对吗?”
“不不,没什么不对,我只是因为猜中了你要说什么所以有点得意。”索薰摆了摆手,“这是最安全的思考方式,没什么比数量众多又无处不在的‘常识’更能保护我们了。”
我正欲回应些什么,她却继续用有些微醺的口气滔滔不绝地开始论述起什么来。
“可是你看啊,宣妍——”
“你觉得‘人类’的‘常识’究竟能触及‘本质’到什么程度?”
“哈......”
“不要在那里‘哈’。听好了,所谓的常识,也就是基于集体而生的共同认知。这些事项是只要受众还是人类,那么就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举例而言,食用三餐的时间最好在早中晚,太阳起落的方向必然是东西两侧,在潮湿的地面上行走时最好放缓速度,在车流湍急的地带最好注意红绿灯再过马路——诸如此类,我想自己不需要再举其他例子,总之,净是些只要能够理解就必然会承认的脑内法则。”
“这些是在长久的奖惩机制和交感神经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我们身为人类所理解的因果:如果按时用餐,那么之后的一天都不会因为消化系统的不适而烦恼;如果在日出之后按时开始一日的活动,日光所给予的便利就会持续将近十小时之久;如果不放慢脚步,那么不慎滑倒之后的损伤就难以避免;如果不遵守红绿灯的规律,那么自己很可能会无法躲过左右高速行驶的车流进而受伤,甚至丢失性命。”
“这些常识既可以说是我们的认知所促进的‘理智’,也可以说是趋利避害的简单本能。通过将认知中循环往复不断出现的现象与本能反应们组合归纳为‘因果’,随后再互相流传,群体中的我们就能够更加便利地生活;而其中的一些要素若是在幼时加以重复,甚至能够作为形成自我的部分诱因,啊,当然这是其他的话题我还是不继续了......然后,怎么说呢......自然,这些常识没什么不好,但要是脱离寻常视点进而俯瞰它们之于人类的作用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有些可笑也不一定。”
“可笑?”
她有些口齿不清的过快语速让我头昏脑涨,只好跟着她复述起最后一句话来。
“是,可笑。让我想想......啊啊,难得来引经据典一下好了——这是某个行为心理学家创立的实验:在封闭的箱子中放入一只饥饿的老鼠,首先保证这只老鼠无法感知到除了这个箱子之外的外界环境,但实验者能够以某种方法观察箱内老鼠的反应;另外,整个箱子唯一能够供给食物的窗口只会在老鼠的某个特定行动之后打开,这取决于实验者的决定。听起来简单又无聊,对吧。”
“饥饿的老鼠会在箱中做出许多随机无序的动作,举例而言,它可能会焦急地向左右张望——那么在这时,实验者便会在老鼠向右看时打开窗口为它提供食物。”
“在起初的几次,老鼠很可能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向右看的行为才是令窗口打开的原因,但多次实验的结果都表明它久而久之必然会领会到这条‘因果’,随即条件反射式地在饥饿时向右张望以期获得食物。通过该类原理,更加复杂的动作也可能被训练成功,二战时的苏联以狗携带炸弹来破坏敌方坦克,瑞典训练海豹来爆破水雷......当然,最接近生活的例子可能是马戏团的各类动物表演。”
“——这就是了,宣妍。另外,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实验,但它的成果实际上在以人类为目标时也有着成功的应用......不过要说下去就会完全跑题,我还是得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身为‘人类’的我们在感知上完全没什么‘敏锐’或是‘全面’可言,各式科普节目或是杂志里重点提到的大多是其他动物有着过人的感官,并且经常和人类相比。”
“某些动物能够感受到比人类多得多的颜色,某些动物能够感受到次声波或是超声波。和它们相比,‘人类’能够感受到的世界从根本而言非常不完全——”
“你看,宣妍,这简直就像是那只被放入箱中的老鼠一样,对吧。”
她露出的微笑在我看来意味不明,但我能做的也只有无言地点头。
“我们将常识确定下来的过程与箱中老鼠并无二致,我们过于局限的认知与箱中老鼠并无二致,唯独有着不同的,仅仅是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自认理解周遭的一切,理解所有的眼中之物,理解所有的耳中之音,再以此来获得毫无意义自我认同......因而大多‘人类’的理智在跳脱寻常视角后,就会变成不过如此的空想。”
“那么,回到‘怪物’上吧。”
“宣妍,你之前说的没错,‘怪物’对我们而言的确是超出常识的某物,并且以我们已有的认知不可能将它们分类,在这之上,对我们的常识也应当有害。”
“但问题就在于,在我们之于整个世界而言过于薄弱而匮乏的‘常识’之外的‘怪物’,真的应该仅仅因为自身认知的不足而被冠上‘怪物’的名号吗?”
索薰的眼神变得越发迷离起来,这大概是彻底喝醉的前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宣妍,在我这个‘人类’看来,活在下川市的你们就应该都是怪物了。”
她在这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哎呀呀,偶尔和人谈谈这种东西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平常我只会自己想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今晚可算是舒爽了——”
她摇晃着身子转身朝向收银台的方向,在喊了一声结账后,就带着满足的微笑低头睡着了。
这是在九月尚未步入尾声时于某处夜市上所发生的对话,于当时的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不过,这起案件的前因后果总算让我对此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