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仅余骷髅的头颅继续开合,诵读出以人类的喉舌完全无法复制的,咒文一般的念白。仅仅是这样,那名少女的身躯就应声颓然倒下。
从无物之间走出的夜魇展开双翼,将失去意识的她带离原地,独留青年被枭去首级除去双手的残驱,十字架般站立原地。
镜海看着夜魇的身姿消失在空中,然后回身重新朝着别墅的方向走来。
“哎......被人把皮肉抽得一干二净还真是疼——可怕,女人真可怕。啊,说起来,没有被我这副样子吓到吧,我的朋友。我猜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会动的骷髅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应该没关系吧。”
索薰不知道怎么回答。
“顺带一提,我上一次见到会动的骷髅是在一艘豪华邮轮上,大概已经是差不多九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不关心。比起这个,他是怎么回事。”索薰的眼神指向依旧停滞在原地的无头躯体,“被你杀了吗,还是说这又是你展示给我的幻视呢。”
“前者比较正确,不过应该是‘已经被我杀过了’。现在的他就和整座城市一样,从感知的角度,你大可把他看作幽灵,或者其他和电磁波的残渣差不多的东西。”
哎,这么说的话,好像后者也没有不对呢。
他的后半句令自己的回答变得无意义起来。
“那,你在夏天果然是杀人了吗。”
“你忘了我之前说了什么吗。我原本打算做的可是比杀人要重要得多,就算只论结果,我也偏向于把自己的行为称作‘屠杀’——起码听起来更过分,更像是个恶人,而不是一般般的到处都是的杀人犯,对吧。”脸部肌肉开始从纤维层级再生,血肉渐渐重新主导了他的面孔,“不过,看起来,你没有从我和他们的对话里一下明白什么。”
“我是八月末才到任的,什么都没有目睹——等等,你刚才对着那两人说的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回答吗?”
“啊哈,希望你没有当成耳旁风听听就忘。至于前半句.......怎么说呢,如果你再早一些,大概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我的朋友。”
“那个女孩会有事吗。”
“怎么会,我可是一根汗毛也没动她,毕竟她和你一样,不属于这里,没有理由卷入——但说到这个,等到她自己再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会因为意识到这样那样的事情而崩溃。没什么大不了的,危楼总是要塌,我只是不想让她塌在自己这里。”镜海重新拾起放置在一边的易拉罐,“那,不提这个,关于我欠你的解释,还是继续从复仇女神说起如何。”
“不,在那之前。”
索薰伸手作势制止。
“嗯?”
“为什么你偏偏要把我从这样的幻觉里救出来?”
“嗯,‘我对你这样强大又美丽的女性一见钟情’,如何?”
“我还有两个弹夹。”
“哎哎,好了,把枪放下,这又不是性骚扰——因为醉心于活着这一点的你是个合适的人选,我需要你的帮助。”镜海复原的脸孔又一次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说不定她也会这样说,‘我就是中意你这一点’,呢。”
那是饱含着未知恶意的面容,却又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让人想起那个持有同样称呼的少女,索薰这样想着。
“我可和她不一样,该好好说明白的事情就是会好好说明白,我的朋友。”
看穿了索薰的想法,镜海如是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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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的世界早已自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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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反义词不是绝望,关切的反义词不是憎恨,孤独的反义词不是团结——不是什么哲理,老生常谈的事情而已,说出来都觉得害臊。
透彻理解这点的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无谓地松手,任何时候都无谓地放弃,任何时候都无谓地死去。
暗自在心中决定要改变自己,然后却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到,只是像一介不起眼的跟班那样追随在别人身后,沦为工具,连自己要这么做的原因也不明白——这样的状态好比在派对中随波逐流的内向参与者,只是跟着氛围,退缩着尽量隐藏起自己的气息,让自己的目标安心地半途而废。
那样的人为何要参与派对?
想要摆脱自己的孤独吗。
想要获得别人的关切吗。
想要从中获得些希望吗。
那么,为什么没有踏出那一步,只是犹豫地在原地打转,到最后也只是决定退缩呢。
我对薰姐那番婴儿般的幼稚自白,或许是来自对这些的质问。
——也即是,对自身的憎恨。
那愤怒过于膨大,终于连自己也无法收容,转而失控地流向他人。
我头也不回,在夜晚中低着头行走。
并不是朝着镜海的公寓走去,但自己终究会回到那里。
路上的行人较稍早时稀疏,大概是因为时针已经走过了九点。虽然更晚的时间也不是没有人在街道间游荡,但总体来看,现在的下川市已经入夜。
镜海会对自己说什么?
是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是说,对自己一脸颓丧的模样感到幸灾乐祸呢。
她曾说自己在日后还会遇到数不胜数,形同噩梦的遭遇。我在当时没有理解,但她确实没错。噩梦并不一定要有怪物。
在压抑中认识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也算是恶梦的一种。
抱歉啊,薰姐。我真的后悔了。
她一定不会明白,大概也只会觉得我是因为正值青春期才那么反复无常,可能到现在也只是把我的行为当作一般的麻烦来处理......客观地说这倒也确实没错了。
反正,就算没有我,她也一定会自己找出些什么来吧,最后的事件或许也会由她来揭开真相,然后或是受赏,或是当作无事发生,继续起自己的生活,独留我沉淤于自卑心与无能构成的泥沼,抛诸脑后。
真是消极呢。
不知不觉,公寓的大门已经悄然出现在了面前。
还以为起码会下点雨来让我的回家路再感伤点的。
我推门而入,随后再乘上已经显得老旧的电梯,在忽闪的光芒中抵达居住楼层。
熟悉的房门近在眼前,我掏出口袋中的钥匙。
我回来了。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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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设法呼唤复仇女神之名,使祂在这个夏天降临,以期见识到祂的怒火。这座城市也因此陷入彻底的混乱,仅仅是在祂的注视下,人就会失去理智,楼宇就会崩塌,妖异就会醒来,甚至连行星的移动法则也会被临时改写,实在是非常恐怖的神明。”
“我只是在新闻上看到过下川因为极端宗教组织而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但那时许多城市都有着类似的情况发生......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镜海似乎总算是喝光了手中的酒精饮料,四处环视着寻找起垃圾桶。
“啊......那是确实,不过祂从来没有出现在其他地区的上空,所以我想现象应该没有下川来得严重,不然的话整个国家现在大概已经没法运作,陷入存亡危机了。”
“那不可能,如果你说的是遮天蔽日的程度,不用说我们,哪怕是其他国家也应该能观测得到这种物体吧?考虑到质量和距离,诸如潮汐之类的现象也应该被影响到,但那时候——”
“是的,我相信你当时一定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是默默地想着‘真惨’然后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哈,难道要责问我的生活态度麻木不仁吗。”
“怎么会,这和麻木不仁完全没有关系,不如说太牵强了。”放弃了寻找的镜海索性将手中的垃圾放回原地,“那时你们确实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本就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打哑谜吗。”
“不不,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终究是一介凡人,自己一个人,不,就算是有特异者的帮助,就算是操纵了某个不入流的宗教组织,也不可能呼唤得动贵为神明的复仇女神,而格拉基启示录也不过是再编的伪典——又是个骗小孩的东西。我又何德何能从中还原出真实呢。”
“那——”
“投射,或者是化身,随您称呼。我设法让祂的化身投射在了下川的上空——像是投影仪那样,范围仅限于那片天空之下的平面投影,令祂不知飘荡在何处的正体稍稍从中露出一角。”镜海伸手指指自己还未完全复原的头颅,“方法暂且不提,因为那非常浪费时间,还会让你又陷入不该陷入的怀疑——然后,在这件事完成后,余下的就是诸位这里的工作了。”
“——不过,”索薰还以为他的发言已经告一段落,“虽说是投影,但现象就是现象,法则就是法则。即使是从电视里隔着屏幕收看恐怖片,如果质量足够纯粹,也会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恐惧,周围也会因为机械本身传出的光和热受到影响。于是你们或多或少地认知到那座名为下川的城市发生了什么,而其他和下川性质近似的地区也会被影响——事实上,假以时日,确实能够做到类似于世界毁灭的效果,这也算是我的目的......算吗,哎,既然是恶人的话,就还是承认自己想毁灭世界比较容易让人爱吧。”
总之,这么一来,所谓的舞台也就搭设完成——事实上演出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从这之后的故事,全都只是烙印留下的余烬中不停衰败下去的垂死挣扎而已。
他耸耸肩。
“然后有人在中途阻止了你,是吗。”
“是的,然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一切尘埃落定。如你所见,这里的诸位都变得半死不活。宏观角度而言,意识和认知的转换决定了此处绝大部分的逻辑自洽性,于是这座城市的性质也变得非常暧昧,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低限度地把自己触及范围内的不谐从当事人眼中抹除,像是这栋别墅,或者你开始回忆起什么的那个朋友一样。说到这个真是十分抱歉,不过她理论上应该是早就死了,你就放我一马吧?”言罢,镜海拍手鼓掌,“可喜可贺,作为我的委托受理人,知道这些应该就足够了吧?毕竟你的角色不是理论学家,具体的变量还是不知道比较有助于现场活动的专心一致。”
“这么说来,你能够管理这里......”
“不不,这是协商妥协之后被赋予的——嗯,临时权限,应该这么形容。有些时候我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用比方的话,最多就是一台电脑的游客账户,关键的地方还是看不见,就像是视野盲点一样——”
比如说我的某个朋友,或是祂。
“那,你现在做的,只是在尽力让这里从外人的眼中看来能够存在下去吗。”索薰看起来难得地有心思和其他人讨论,“这看起来可不像是你自己说的恶人的行为啊。”
“不,这只是祂的愿望而已,我没有不去照做的勇气。”
镜海只是摆摆手以示否定。
“比起这个来,能听听我想让你帮我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