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人的嘴里讲出来,还真是相当长的一个故事。
和醒来的简漪告别后,索薰经由楼梯与大厅,走出病院的前门。
八月的阳光着实无法忍受,不禁让人想要快些钻进车内打开制冷。
说实话,她的脸皮被剥下来之后,自己真是一点都没认出来。
此外,花了一上午时间的守株待兔在最后颗粒无收,虽说个性如此,但自己看来还是对工作太轻率。
当然了,自己从一年前开始差不多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最近才显现的问题也没有恶化的隐患,不必多虑。
再说到结果。
虽然目标没有达成,却也不是徒劳无功。
就算名叫简漪的杀人犯醒过来会是个让工作量加重的麻烦,但自己好歹也起码从她的角度重新听了,多亏了这样也让自己对一年前的事件有了些新的看法——是的,所以这趟也不是徒劳无功,起码有着意外的其他收获。
不过还是得回到正题。
那个在快餐店里失控的男大学生,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病房里的杀人少女——她的身份,还有他们之间的联系,这些是在自己把目前的事态向非侦部的上级报告完毕之后才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事情,不如说初步调查就是她这次的职责,除此之外的事也不用多管。
毕竟,考虑到那个男大学生曾经被『镜海』做过什么,自己可能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响应,这件事就会自己消失。
而索薰认为那并不是一件坏事。
在某间废弃宅邸前见过了那名同样自称镜海的异样青年之后,自己对他的做法反倒较能认同。
对过往经历的遗忘和修正无非是大脑的正常机能,如果有整整一座城市的人在这方面有着足以致命的障碍,那么以外力介入来维持稳定绝不能算是恶行。
异常的数与质都对人而言都过于庞大,以至于无论是伦理还是道德都无法贯彻。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姑且是这样。
如果不提他才是元凶,或者他提到的所谓神明的话。
但说到这个,对一个连目视神明后还能保持理智和平常心的人,自己常用的评判标准也需要校准之后才能再度适用。
更何况自己并没有肩负一定要评判他的责任。
没错,身为外来者,甚至不是目击者的自己,下川市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和自己没有必要的关联。即使考虑到『镜海』的请求,悠闲度日也完全可行。
所以。
所以,自己拒绝了所有再进一步的机会,在这一年里也只是在外围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子。
和自己当初接下那些案子而不继续深究其中的根源一样,她对下川的异常事态也只有最低限度的义务。
为什么?
哪来的为什么。
如果是活人倒还难说,可既然已经是被毁灭过一次的尸骸,难道自己还非要用人类的道德对待他们不可吗。
——啊哈,果然如此。
从那时开始,自己就早已经做不到正常地看待他人了。
真是,矛盾得不正常呢。
索薰摇摇头,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打算联络负责那名男大学生住所搜查的两名下属。
先一起吃个饭解闷吧。
从局内的资料来看,那家伙虽然从去年开始就住进了自己大学的宿舍,但在那之前,他的家庭确实在下川市有一处固定住所。
某间公寓,除了他本人已经有一年没有回家之外没有特殊之处。
索薰明白,这处公寓事实上应当是自己在一年前本能够从镜海口中问出的,通往答案的一环,但自己却因为不承认某人已经死去的事实而将之拖延至今。
不,并非如此。
宣妍只是现在不在而已。
镜海说过,在下川的人们在遇到自洽性产生矛盾的问题时,作为决定根据的是意识和认知的转换。
既然如此,自己还记得的宣妍就没有理由消失。
就算被世界的其他部分所抹除,但自己也同样是被世界排除在外的异物,要记得一两个朋友实在是小事。
所以她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只要做出这样的假设而不去目视,她在这一年里就还活在什么地方。
一定是这样。
但是,即使真的是这样。
“啊,薰姐,你电话来的正好,我们俩刚发现了点不太对劲的玩意儿。”
该来的还是会来,还是要来。
因为熟视无睹终将开花结果。
“这个大学生的家看起来已经没人了一段时间了,到处都是灰尘,脏得很,也没什么好看的。”
因为从外侧闭锁的圆环不会走上循回重复的旧路。
“但这客厅的桌上有一份......呃,案件报告的文件袋......对,是局里才有的那种。”
因为它只会不停从内侧衰败,直至倒退着回到起点。
“薰姐,讲实话,我觉得我们跟你说什么都不妥,你最好自己来确认一下。”
而她只能任其腐烂发臭。
--
——这就是我在那栋别墅里遇到的所有事情。
你大概已经发现了,我在事件中占据的位置无足轻重,即使消失也不会让这个故事在某处出现难以为继的缺漏——调查者有索薰和那条义手的主人,遇害者则有那两个少女,而至于我,我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做好,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得到必不可少的进展,仅仅作为传话的工具涉入了事件。
这可能是我为什么能重新回想起种种的原因,因为我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不重要,也自然没有花费多余精力确保消除的必要。
到了这里,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我要写下来这些事情,谢在承。
毕竟,对你来说,这大概是无关的事。
毕竟,你只是为了自己在夏天对我做出的事而行动。
说到这个,让我独自入睡,自己带着那个少女离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想她一定告诉你了那座别墅有多危险,这么说来,我应该向你道谢......但这是题外话了。
总而言之,这或多或少和我为何会再次见到你有着关联,请看下去。
我在朦胧中被索薰救出,之后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到了平常的办公室里。那时的我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了自己的日常工作。我的同事也一样,就这么让那天过去。
接下来的一天也一样。
在接下来的一天也一样。
还保有记忆的你一定明白吧。
就好像有什么把那段过去给全部擦掉那样,我的记忆甚至只能在噩梦中稍稍回复那么一丁点。
如果不是那条义手的主人与我主动联络,我直到最后应该也只会被不停重复的噩梦逼疯。直到失去理智的那一刻,也不会明白那场梦里的意象到底有着什么意义。
但他却主动找上门来。
而这里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他交给我因为别墅事件而由我在数天前转交给他的那份警方档案,在见我对此并无印象之后,就开始想要结束这次见面。
从我现在的角度看来,他应该是发现了我没有那段记忆之后,不打算对我进行进一步的干涉,想要就这么离开。
换句话说,他应该知道关于这个夏天的事情,对我为何会被消去记忆也心知肚明,所以才顺应这条规则,不去再过多地刺激我。
而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那时要求他留下,但实际上除去有些强硬地拉住他之外,我并没有展现出任何说服力。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在佛像前磕头祈愿一样,是相当无理取闹又单向性的行为......感觉自己好像在学我朋友的口气呢。
啊,回到话题。
我想我们都对记忆被消除,事实被篡改这样的事情有多严重非常明白。
......而他也应该明白才对。
换句话说,如果这真的是什么和阴谋论有关的重大事件,知情的他绝对不会因为这种小小的阻碍就转变态度——即使我是警察,他也不应该在这样的事情上那么随意地转变态度。
一名民警和足够威胁常识的秘密比起来,不可能是那种程度的不妥协就能够轻易改变。
但结果却不是这样。
他答应了。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我甚至没有进一步挣扎,只是在原地和他僵持了那么一丁点时间,他就答应了。
我虽然在当时没有察觉到那样的氛围有什么异常,但若是脱离之后考虑到实际情况再看,那种转变会让现在的我感到恐怖。
那就好像在那僵持的几十秒里,他一转念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将那本应被我在眼前不停追逐到现在的真相直接展示给了我一样随意。
那就好像对他来说,这座城的人是怎样他从来都不在意一样。
我无法判断那究竟是愚蠢,还是将我视如草芥。
或者两者皆是。
然后发生的事情大概如你所见,叙述也就到此为止。遗憾的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被他化作空白的时间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才让我连佩枪都能够拿出来毫不犹豫地射击。但是,在目睹了你的画之后,想起来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我没法再这样活下去了。如果真的想起来的话,我可能早就因为恐怖和罪恶感自杀而不是厚颜无耻地还在写着这份案件报告了。
那,说到这里,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吗。
没错。
如果你不能离开下川,或是不愿意放弃自己虚幻的生命,那么起码,我是说起码。
起码不要靠近那只义手的主人。
特征足够明显,想要避开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如果你见到了我的同事,请拜托让她也明白这件事,请转达她,她认识的那个少年绝对不是应该认识或信任的人,快些离开。
她的名字叫索薰,我会把她大体的样貌做成素描供你参考,拜托了。她似乎和那义手的主人关系良好,甚至还认识他的同伴——说到这个,据她的说法,义手的主人应该时常有着一名形容诡异的女性陪伴。虽然直到事件结束的现在我也没有见到,但也请务必小心。
那么,就是这样。这份档案的不专业程度大概会成为我生涯的污点,不过我已经是马上就要消散的人了,就难得让我在公家的纸上胡扯一回吧。
再见。合作愉快。
宣妍
二零一五年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