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心智正常的人,我是说每一个。
每一个这样的人,生命中或多或少都有希望至亲至爱之人去死的时候。
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很正常。
回到家,准确来说是回到家门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后才用钥匙把门打开。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母亲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尖锐且刺耳。
“有点事。”
事实上我是和同学一起去网吧了。
当然是黑网吧,不要身份证,价格还便宜,最适合我这种学生党了。
“去网吧”也是“事”吧,所以我没说谎。
把脚上的运动鞋脱掉后,我换上拖鞋,母亲也从客厅走了过来,她冷漠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站在门口,母亲挡住了我,我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好。
“我问的是‘你去哪了’,我问你有没有事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像是把子弹一颗颗从枪管里射出一样,话音一落,她又看到了我那刚刚脱下的鞋,随即勃然大怒,“不是让你把脱好的鞋放鞋柜里吗?!要我说多少次你知道?!啊!?啊?!”
她说着说着便伸手揪住了我的衬衫,把我拉到了鞋子旁,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被线牵扯的人偶。
说不定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收拾鞋子。
去收拾就得蹲下,但她扯着我的衣服往上拉。
“站着干什么?要我给你收拾吗?!二少爷?”她的怒气似乎没有熄灭的意思,念到最后那三个字时,声调拖得格外悠长婉转。
我蹲下收拾鞋,收拾完了后发现母亲已经回到了客厅。
我走进客厅,准备回自己房间,但当我抬起脚步准备走时,母亲又叫住了我。
“谁让你走了?!”
她的声音很大,不是音量的那种大,而是高音量加上高音频的那种大。
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让你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走了!?你就自己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看着母亲,但我觉得我没必要说话。
“你衣服怎么弄的?”她问。
这次的声音没那么大了,大概是之前那几嗓子把她喉咙喊疼了。
“……”
我不清楚该怎么说好,虽然和郑琦开玩笑时我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怎么可能不在意?挨打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体验,钱还被抢走了,今天去网吧玩的钱都是借的。
想到这里我更愁了。
可我脑袋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此时的沉默惹恼了我的母亲。
“不说话什么意思?你那张嘴干什么用的?我问一下我怎么着你了?问一下你你就不高兴了?你好大的脾气啊?!老刘家是委屈你了怎么着?平时钱少给你了?书让你少读了?衣服让你洗了?家里什么的让你收拾了?今天就问问你几句你就生气了?你脾气倒是挺大的啊!啊?你倒是说话啊!”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的每句话都像是在给自己的怒火添一把柴,最后越烧越旺,这堆火究竟是做什么的呢?她自己说不定都忘记了。
可能连“忘记”都没有必要。
“打……”我张嘴说话,打了个结巴后继续说,“打架了。”
声音细如蚊呐,但在母亲不说话后,家里很安静,我的声音她也能听到。
“你……”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会担心我受伤吗。
我觉得不会。
我相信她不会。
“你说的事就是这事?!”愤怒已经无法直接概括母亲的情绪了,她的脸上混杂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恼怒、厌恶、悲痛欲绝、说得出的和说不出的这般情绪在她脸上交织,最终从她的嘴里涌出,化为最有杀伤力的子弹,
“你怎么出门就能打起架?!啊?!家里什么时候教过你打架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出门就犯事!出门就犯事!多少次了?!问你啊?!多少次了!?你就不能学学你哥,让我们少操点心吗!?你哥怎么就没有犯这种麻烦事?怎么就你能闹出这么多破事……”
我的母亲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从这个角度看,我还挺高兴的。
抱歉,我对自己说谎了。
我有点难过。
抱歉,又说谎了。
我很难过。
她的埋怨还在继续,而且一时半会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
喀啦。
房门打开的声音在尖锐的埋怨声里格外明晰,我那让人省心的哥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直接穿过了客厅,走到了冰箱那边拿了杯酸奶,又原路返回了。
我和母亲身边时,我母亲叫住了他,
“你这当哥的也别走!好好教教你弟!”
“关我屁事。”省心的哥哥笑了笑,但语气淡漠,“大半夜的,小点声,我在房里都听到了,邻居估计也听到了……挺丢人的。”
“就该让他丢死人!丢够人了就不敢出去犯事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凶狠伸出食指指着我的鼻子,像是毒蛇吐信。
哥哥无言,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也是!大半夜了还不睡觉,都高三了……”
“不用你管。”哥哥的语气依旧平淡,“还有,别比来比去的,没意思。”
“不用我管?!我把你从那么小养到那么大,你怎么没说个不用……”
母亲还想絮叨什么,但哥哥的表情忽然便变得尤其狰狞。
“别!管!我!”
他的声音非常的大,大到母亲被打断都没能回过神来。
值得一提的是让母亲回过神来的也是哥哥,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带上了房门,关门的声音也很大。
我省心的哥哥来的这两下让我都有点微微耳鸣了。
我看着母亲。
但母亲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我回房了。”我轻声说。
母亲没有应答。
我安静地离开了客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躺在母亲铺好的干净整洁的床铺上,我望着天花板,深呼吸。
她是我的母亲。
如果说我不讨厌她,那这是很做作的,太虚伪了。
我只是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