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惊之谈
“放我出去,救命!”
清晨听到的第一声,是尖锐刺耳充满绝望的惨叫,无法想象世间竟有人能发出如此恐怖的叫声。
“放我出去,救命!放我出去,救命!放我出去,救……”
然而第二声、第三四五六声仍是同一个声音,如若不是因为没有机械特有的白噪音,甚至会让人以为说话者是在循环播放的闹钟。
当然,对我来说,这确实是再完美不过的闹钟。
我没有丝毫被吵醒的不痛快,伸着懒腰走向声源,跟它道声早安:
“早啊,少年。”
“少年”用喙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才抬头,用它那双有如黑玛瑙的瞳孔凝视我,又重复了一遍它的经典台词:
“放我出去,救命!”
“少年”是我在街头宠物店买的乌鸦,据店里的老板说,“少年”原本的饲主是一名真正的少年。
在某一天饲主少年离奇失踪之后,失独的母亲开始将乌鸦当做儿子,而父亲则生怕妻子越陷越深将乌鸦卖了出去。买到乌鸦的店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乌鸦的名字取为“少年”。
象征不祥的乌鸦,刺耳恐怖的叫声,不正常的来历以及充满恶意的命名,在一般人眼中这是绝不可能想买之物,但对从小喜欢猎奇与超自然现象的我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于是和店主几番还价后,“少年”成了我唯一的室友。
我用食指挑起鸟食罐旁边的小铁门,往里面添了些饲料,随后“少年”用眼角瞄了一下饲料,上下喙微动,僵直了一小会后,它又说:
“放我出去,救命。”
我略微一愣,平时放饲料之后不会再鸣叫的”少年”今天竟多叫了一声,颇注重仪式感的我将之视作某种神秘信号,不由得在心里如流星许愿般默念三遍:
希望今天能有怪事发生,希望今天能有怪事发生,希望今天能有怪事发生。
怪事,就是好事。
一如既往的洗漱更衣,平凡无奇地打开手机,关门锁门走进电梯,循环往复的日常行动早已将我的激情削磨成平坦的沥青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跳上去踩几脚。
今天我同样循环着这些动作,跟少年道别之后我锁上门,在电梯里看着面板上的格子一个个熄灭,一个个亮起。
但下到楼底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副日常生活中甚是罕见的景象倒是刷进了我的视界中:
一个身穿皮马甲肩披黑斗篷,头戴尖顶帽子还手拿短杖的单马尾少女,正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往嘴里拼命塞肉松面包。
旁边消火栓上放着一盒没开封的牛奶,想必塞完面包后少女还得用它来把面包灌下去。
少女是我的邻居,我虽然知道她的真名,但她好像更喜欢别人叫她的“艺名”,于是我迎上去,用她喜欢的方式道早安:
“早啊,爱丽丝。”
爱丽丝看向我这边,然后不出我所料地拿起牛奶拆开猛灌,舒了口气,才说:
“早啊大哥,你现在去上班吗?”
我点头,又反问她:
“你呢,又去漫展?”
爱丽丝摸摸自己后脑勺,眯眼笑道:
“今天要去别区远征,本来我也没打算出门的,不过那边的人说怎么也缺一个魔法少女,我也只能去了。”
我对这方面的业界不是很熟悉,听她说出场一次活动就可以赚几千上万,这常让我感到世道不公,人只要长得漂亮来钱也简单得多。
而且与其他卖弄性感的角色扮演者不同,爱丽丝的服装都是以“高防御高便捷”为概念的轻量化武装,按她本人的话那是“陆战型魔法少女”,
而人们也大概是看惯看腻了蕾丝边裙子,这种奇特而精致的服饰打一开始就为她积累了不少人气,如今她已是某知名社团的看板娘,三不五时就会有人找她出去远征漫展。
将全部东西硬塞进肚子里后,她用袋子把垃圾装起来,短杖挂到背后的皮袋里,说道:
“我也是时候去地铁站了,大哥,一起走吧。”
尽管穿着奇装异服,可爱丽丝始终是个动人可亲的美少女,身为男人的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帮她提起垃圾袋子,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很自然地走出住宅楼。
“不过你这么常去漫展,学校怎么办?按你年龄应该还在上中学吧,老师都不说的吗?”
爱丽丝听了捂嘴笑道:
“嘿嘿,我可是守护了这片地区数百年的大魔女啊,怎么可能还去上学。”
我把垃圾袋扔进门口的蓝桶里,上下交错拍了拍手说:
“那是设定上的事吧,我是不知道你现在能赚多少钱,但那个和主播直播不都差不多吗,吃的都是年轻饭潮流饭,为了将来还是多读点书比较稳妥。”
说着说着我有点后悔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说教,更何况我自己也没有足以教人的资历。
怀着些许不安,我偷瞄了一下她的侧面。
幸好,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反而面露感激地说:
“嗯,我明白。等远征结束我也去学校露个脸吧。”
我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人到了一定年龄还被年轻妹子讨厌可是真的难受,也亏得爱丽丝比较通情达理,现场的气氛才不至于变差。
两人一路上继续闲聊,不一会走到地铁站附近,十字路口边的小巷围墙上贴满了海报,我和爱丽丝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大哥你看,古荥要来这边开演唱会耶?”
海报印着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性,也就是几十年前曾红遍大江南北的古荥女士。
虽然岁月多少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但在良好保养与灯光与化妆品的多重效应下她仍显得不失风韵。海报上方是正面照,而下方则写着演唱会的日期与地点。
“还真的是,宠物店那老板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得跳起来。”
听我提起宠物店老板,爱丽丝立即皱起眉头,脚步一顿,两颊肌肉微微抽搐强装笑容道:
“啊……那个老板……嗯……”
通情达理的爱丽丝散发出这种肉眼可见的厌恶情绪也实属少见,可以的话我也想就此打住话题,但一想到刚才“少年”的异常,我不得不开口:
“爱丽丝,我待会要去和老板打声招呼,如果不想一起去的话你就先去地铁站吧。”
“嗯,”爱丽丝答得很快,“不过我建议你也别太常去那店,那个老板……不太好。”
不太好,生活中很少听到这样形容一个人,不过我很清楚她为啥那样说,所以只能陪笑道:
“哈,别这么说,老板他其实人挺好的。”
话只说到这,我并没有用更多的言语去为老板辩解,因为比起别人被讨厌,我更讨厌被别人讨厌。
“挺好……呵呵……”
爱丽丝目视前方,低声呢喃了一句。而我总觉得她这话也讽刺到我,一时间没敢说什么,直到走到宠物店前两人都没再说话。
宠物店和地铁站之间隔着四个店面的距离,与常见的宠物店不同,我们街的宠物店不卖诸如猫狗兔子的可爱动物,而是卖乌鸦蟾蜍之类的另类宠物,所以平日除了我这种有特殊癖好的顾客外,几乎没有人愿意光顾这店。
“大哥,那我先走了,”爱丽丝向我挥挥手浅笑,“你也早点去上班吧。”
“嗯,拜拜。”
其实就算她不说我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社会人士对上班时间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扣工钱还是小事,事后被上级揪着迟到各种揶揄才是麻烦。与爱丽丝道别后,我赶紧拨开宠物店门口的门帘走进去。
一进门耳边传来悠扬的歌声,果不其然老板又在重看古荥的演唱会录像。
老板圆胖微秃,翘起二郎腿让拖鞋在脚掌前晃荡,尽管开着空调他还是手捻夏威夷衬衫不停扇风,汗水顺着满布脚毛的大腿滴到地上,光是这幅模样就不难理解为何爱丽丝如此厌恶。
“老板,早啊,又在看演唱会?”
老板注意到我进来,将二郎腿放下,双手撑着膝盖对我说:
“哦哦,早啊小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用上班吗?”
“怎么可能,我就过来打个招呼,顺便问下……”
我简短地说明了少年的情况,老板听了之后陷入沉思。
正常来说,“喂完饲料之后乌鸦多喊一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他人肯定觉得会是没事找事然后把我撵走,但这个老板不会,所以我也默默等待。
老板没让我等太久,他一边用右手的大拇指按揉左手掌心,一边说道:
“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多叫一声……嗯,小哥,这样吧,你今晚下班的时候带他来看看。放心,应该问题不大的。”
既然老板如是说,我也稍微将心放下来。店里灯光偏暗,各种异兽与饲料的味道挥发在空气中,我不禁胸口发闷,悄悄移动到空调的出风口附近正抽一鼻凉气。
身为社会人我没有表现出想尽快离开的意欲,而决定通过杂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就好,那我今晚带它过来吧……对了老板,过一阵子古荥要来这边开演唱会,你知道吗?”
老板笑得像个孩子,说:
“哈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偷偷跟你说,这一带的海报就是我复印好后一张张贴上去的,管他准不准帖,我统统用强力胶黏住撕不下来的。”
原来是你!我心里暗惊。怪不得昨天还不见那一带有海报,今天却贴了个满。不得不说,这人追星的热情着实让人胆寒。
“而且我跟你说,待会古荥还要来这边提前开个记者招待会,我准备时间差不多就收店去凑个热闹的。”
“哦,这样……”我连连点头,随后只问出自己关心的内容,“那我今晚……”
“哈哈,那个不影响,你下班的时候我肯定已经回来了。”
得到这个答复便足够了,我说道:
“那行,那……我先去上班了。”
“哦,慢走!”
显然老板也没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向我摆摆手便坐回去看电视。我不疾不徐地走出店外,小声而大力地深呼吸。
看了下手表,时间还算充足,我走进地铁站着过了六个站,在规定打卡时间十分钟前到达公司。
我把包放到桌面一侧,循例先打开办公电脑,坐下松松领带,然后才对旁边的同事问好。
“早啊前辈,今天好像比平常晚到啊?”
旁边的同事半年前入职,那时正好由我来带,所以至今他仍称呼我为前辈。
这晚辈剪一个小平头,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白色衬衫,嘴角上留着刻意刮得很干净的须根。
光从外表看他是个十分爽朗的年轻人,但与他相处半年我深知他其实和爱丽丝是一路人,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他是一个重度的恋童癖,用流行话来说就是萝莉控。
“啊,刚才有点事做……你又拿公司的电脑看动漫小女孩的图片了,小心被老总看到啊。”
我出于善意提醒一下他,他本人却是毫不在意地笑道:
“哈,没事的,现在又没到上班时间,再说有老板键可以一键隐藏,来一打老总我都不怕。”
啧啧,这人胆子比熊猫还肥,别说一打就是来半个老总我都觉得胃痛。自觉跟不上现代年轻人思维的我不再说话,用营业笑容搪塞过去后便开始上午的工作。
晚辈见时间也差不多,才总算主动把浏览页面关掉,打开Excel开始戳键盘。我的工作和他的类似,就是对着各种数据做报表交叉表透视表,以让这年头不弄表格根本看不懂数据的上级们能打开文档便夸夸其谈。
这样的工作要说技术含量多少还算有一些,但无论Excel可以生成多少函数,也产生不出半点热血与爱,唯有剩下“枯燥”这头怪兽眨眼间把时间啃食干净。
回过神来已经进了午休时段,我起来到公司饭堂买了个饭盒,又回到座位。午休的时间并不长,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顶多是边吃饭边看新闻。
出乎意料的是,入目的第一条新闻便差点让我把饭喷出来。
那新闻大致是这样报道的:
【古荥在记者招待会上突然嚎啕大哭,公布自己已经隐婚并育有一子……记者招待会被强制结束,目前古荥行踪不明!】
我的天?这什么情况?老偶像知道自己过气所以强行做新闻上热点么?可这样的新闻说白了只会让人反感,也不知道像宠物店老板那样的死忠歌迷看到这消息会有何感想。
当然,也有可能这是流量经济所必须的炒作,我叹息着自己真的再也跟不上时代的思维,继续点开下个新闻。
第二个新闻更加令人倒胃,是关于在我们市里出现的连续杀人犯的后续报道。
从上个月第一宗事件起至今已有四名受害者,受害者全是5到7岁的小孩,凶手将孩子们残忍地分尸还将其肉熬煮。
听说当凶手将录制视频寄到警察局的时候,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家长们都崩溃了。
凶手至今仍未被捉获,所以市内不少小学和幼儿园都在停课。网上一大堆人在刷什么宫崎,也有人借此骂警察的办事效率低,更多的人则是表示哀痛与恐惧。
我没有在网上发表任何意见,这不是我所追求的怪事,甚至可说,每每看到这类新闻我都觉得眼前一黑。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最哀痛与恐惧的是那些惨死的孩子。
我推推晚辈的肩膀,问他怎么看这新闻,他嘻笑着凑过来,看到新闻标题的瞬间脸色一僵。
“前辈,您问我怎么看……是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里带有一丝做错事被捉个正着的窘色,眼神中有难以明道的阴暗掠过。
我不禁皱起眉头,尽管我不想随便怀疑人,然而这家伙的反常确实明显,于是我七分玩笑三分认真地问他:
“你干嘛这么大表情,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晚辈张开嘴,嘴唇微微颤抖,脸色变得略白,良久呼了一口气,却没有看我,只吐出几个字:
“这怎么可能。”
我心中疑惑更盛,下意识望了一下他的饭盒。
和在公司解决的我不同,晚辈每天都会自己做饭带饭盒,而今天他的饭盒里赫然放着一只大爪子。或许有点疑邻偷斧,但越看我越觉得那是人的手掌。
晚辈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视线,往那瞄了一眼又立即看着我,圆睁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
“那,那爪子……”我咕噜地滚了滚喉咙,“该不会是小孩的……”
听我这么说的瞬间,晚辈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些许。
午休的安静忽然间化成无数条肉眼不可见的矢量,带着箭头从四方八面刺来,将我和晚辈团团包围。
这异样到恶心的沉默让我难以喘气,而晚辈丝毫没有体会到我的情绪,呼吸一息,竟噗嗤笑着打破了沉默。
“呵,前辈,您在说啥呢?小孩的手掌哪有这么大,这可是鹅掌,炸鹅掌没吃过么?”
“什么,鹅掌?”
我不禁愣在当场,因为仔细点看便会发现他说得确是有道理,五、六岁小孩的手掌再怎么裹面衣也不太可能包成这么大——那爪子几乎铺满大半个饭盒。
虽说不是完全证实他的清白,但我脑里的亡斧疑邻照应却是消除了。毕竟我是希望能遇到连续杀人犯,却不希望晚辈沦为杀人犯。
这感觉大概和人们喜欢看恐怖片,却不想成为恐怖片主角相似,连我都觉得自己很是叶公好龙。
晚辈见我陷入沉思,一下子也紧张起来:
“前辈,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干的吧。”
我反应过来,忙说:
“哦,抱歉抱歉,我在想别的事情。不是你干的自然最好,你也别因为太喜欢小孩而做错事,不然的话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将你逮到警察局的。”
晚辈轻轻拍几下掌,还装模作样地给了我一个大拇指:
“不愧是前辈,说的话就是帅,太尊敬您嘞。”
“那是应该的,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
要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真遇到杀人犯我很可能会怕到脚软瘫倒,但是那之后我估计也会强咬牙冲上去抱住那人。
晚辈没有再出声,只是盯着自己电脑的动漫图片若有所思。我也放弃继续深究,把塑料饭盒扔掉整理一下桌面,便去休息准备迎接下午的工作。
下午的工作和上午的一样千篇一律,只要稍不留神,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就会像穿越了般跳转到下班时间。
平时的我多少会加班一下以表勤奋,但今天“少年”的事让我牵挂不已,几乎不带犹豫我便按下了关机键。
晚辈见我屏幕黑掉,急问我:
“前辈,你今晚这么早走?”
我拿起手提包,收紧领带,点头道:
“嗯,今晚有事做,提早点走。怎么了?”
晚辈啊嗯两声后,又像个复读机一样再卡出“啊”一声,他大概想说话,终究都说不出来,卡壳间过了半分钟。
我短吁一口气,把将等待他的耐性连同这口气一同喷出体外,正准备离开之时,他开口了。
“前辈,中午说的那个新闻……您觉得那个杀人犯,该死吗?”
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短短一句话便将我午休时的怀疑尽数勾起回来。然而在我心里这怀疑业已过了保质期,对少年的担心促使我用最快捷有效的语言来回答:
“杀人犯该不该死,这由法官说了算。硬是要我说的话……人在动杀人的念头那瞬间,就已经该死了。”
这句话似乎让晚辈受到极大的冲击,他的双眼突出来,眼看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化为一摊血迹。
作为前辈我想为他指明方向,但不知该说什么。劝他自首?在没有证据之前,世上所有人是凶手的概率都是50%。那么劝他别胡思乱想?连我自己都整天胡思乱想,又何来资格劝人。
终于我一言不发,默默离开。
之后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地铁站的,回过神来,我已经荡漾在地铁那独特的摇晃感里。
明明感觉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有人在,那些人的双眼却比我的更无光泽,远不如他们的手机与车外的广告牌明亮。
会不会在这些人中,就有真正的凶手呢?又或者他们是事件的受害者,所以才能有如此空洞的眼神。如果这些人都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那么命运又为何安排他们此时此刻与我乘坐同一班的地铁?
所谓“百世修来同船渡”,他们用一百世的时光就为了与我共走一段毫无意义的旅程,这到底需要多大级别的主观唯心主义才可成就这番伟业。
我的意识流有如脚下的地铁般奔腾不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晚辈的侧脸就会再三浮现在我眼前,把我也塑造成同样的侧脸。直到停下的车厢与涌动的人群联手把我推出车外,这意识流才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解放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遗憾的是我也不再是多愁善感的年龄,哪怕脑里有再多的思绪,下一秒便能迈出脚步。
无需几步又走回了宠物店门口,如果说早上的宠物店像游乐场里的鬼屋,那么夜里的宠物店则有如荒废已久的幽宅。被钨蒸汽沾染得发黑的广告牌以独特的节奏循环闪烁,隔着半透明的门帘能听到店内低语般的电视播音。
与之相比街道上却是出奇的寂静无比,明明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街上的人流量却少得惊人,以至于人声竟压不住呼啸的风声。
“早上明明还挺热的……”我喃喃自语。
人只要过了二十岁对昼夜温差也就愈发敏感,哪怕是夏季夜的风也能令人打寒颤,而从门帘缝隙中漏出的空调冷气更是加剧了这份颤抖。
进去之后寒意更为明显,西装的厚度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凉风。
我咬紧牙关,先看了看空调的度数,16的数字在昏暗的灯光衬托下尤为耀眼,再扭头看老板,却见他仍穿着早上的夏威夷衬衫。
可和早上不同,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神气,双手无力垂下,背靠着藤椅张口凝视桌面的饭菜,想必中午古荥的新闻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估计也正因如此,电视机里播的才不是古荥演唱会而是新闻。
“老板、老板……”
我试着呼唤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无可奈何之下我往前走数步,紧接着从他身边散发的臭味和空气中飘荡的铁锈味又硬生生逼停了我。
大概那空调真的坏了,否则尘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难闻的味道,就像是臭鸡蛋放置了数天再往上倒陈醋,只呼吸一口便害我差点把中午吃的饭都吐出来。
随即我发现臭味的源头并非店主本人,而是桌面的一盘生鸡肉。鸡肉呈大字形摆放,鸡头隔开一段距离放在碟头,鲜血从肉底流出在木桌上积成小血泊。
素来不喜欢血腥味的我终于放弃了人际交往礼仪,匆忙举手捂住鼻子。
沉默中,只有电视的声响在店内肆意窜动。我实在忍不住,再走前推了推老板的肩膀。
老板这才看过来,有气无力地道:
“啊……小哥,来啦?”
平时听惯了老板的激昂演说,我立即分辨出他语气里的绝望,不禁担心道:
“老板,你没事吧?”
老板小幅度摇头,连嘴都没闭上,似乎也没注意到我捂鼻子的失礼动作,哽咽着说:
“没事……能有什么事,就看新闻而已……”
新闻?这人一直盯着桌子,竟然还说在看新闻,真是名副其实的睁大眼说大慌。
顺着他手指指向,我也将视线投到电视上,正好在播的一条新闻令我如雷轰顶。
【据报道,我市警方于今日凌晨3点在市江边发现一具漂浮男尸,经过经随身物品检查以及DNA鉴定对比,警方证实该名男子正是近期多起儿童伤害案件的主要嫌疑人X某。由于尸体存在多处的人为损缺,警方第一时间向受害者家属们进行取证,现已初步排除了受害者家属们复仇式作案的可能性……】
“啊!”
我激动得发出怪声,老板皱了皱眉,问我:
“怎么了小哥?”
“啊,没,没事。”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能告诉老板,原来我公司的晚辈不是凶手,凶手另有他人还出事了,皆大欢喜可喜可贺?踌躇间我决定换个方向继续话题:
“话说我中午也看到新闻了,古荥的那个记者招待会,你也别太难过。”
见我主动聊起这个,老板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比房间里的臭气还臭,他啧舌道:
“别提了。”
这时的我满脑子都在想晚辈与案件,没能仔细琢磨他表情变化的深意,而抱着社会人的虚情假意继续安慰道:
“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如果觉得接受不了,尽早放弃也是好事。你也支持她那么多年了,也是时候换换口味……”
“你懂什么!!!!”
老板用肥大的手掌往桌面上狠狠一拍,冲击波在室内卷起狂风,风震动了房间尽头的玻璃,打断了我所有的语言。碟子上的鸡头弹起,又倒了下来,朝向着我,睁大的鸡眼直直地注视这边。
老板急速地喘气,身上的每一块肥肉都在抖动,嘴角处抽搐出一个凹字型。
他猛然站起,将藤椅掀翻,用手撑着桌面却只有头九十度的转过来,再吼了一声:
“你懂,你懂个屁啊啊!!!”
和老板也算认识良久,我自以为看过他的各种表情,却不曾想他能有如此扭曲的一面。
血丝在他眼球中蔓延,嘴角处的凹型愈发加深,牙关边渗出些许血迹,他本人却浑然不觉,每一次粗喘的呼吸声中,都隐约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噪声。
很快他的呼吸变得只有吸气没有呼气,整个人无形间膨胀了一圈,数秒后他抓住桌子边缘往上提了一下,随即又放了下去,转身大喊着一脚踹飞藤椅。
藤椅在空中翻腾几转,撞中放着宠物刺猬的玻璃箱,在其上留下一块明显的蜘蛛裂纹。
素来胆小的刺猬没有表现出过大的惊慌,只是俯下身来一点点地挪动到玻璃箱的里侧角落。相比起它,我反而害怕得不敢动弹。
“三十年,我整整喜欢了她三十年!她的每一张CD我都买了一百张,她的每一次握手会我都提前一星期排队,就为了第一个和她见面,我陪她巡回了整个世界,我将我的青春,我的所有财产,我的人生全部都献给了她,为什么她要背叛我!为什么!?”
老板一步步逼近我,那通红的脸里不只有激奋,还有令人难以理解的羞愧。
“她说过最喜欢的人就是歌迷,她印象最深刻的歌迷就是我,她说过的!她是记得我的……她说过不会结婚的,可她却跟那个杀千刀的杂种卿卿我我,还让那个小野种叫她妈妈,你可知道我有多痛心吗!?”
“对,对不起啊,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
他冲过来揪住我衣领,将我往后推,直到我的背撞上落地玻璃。
“你怎么可以没想到?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有多爱她?还是说你也和那个杀千刀的一样,觉得我只是个歌迷没资格说这些,你也想跟他们一块儿嘲笑我是不?是不是?!”
他的口水喷溅到我脸上,我却完全不敢擦拭。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弥补,唯有满怀歉意道:
“老板老板,冷静点,冷静点,真的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你,你,你你别装了!”
他拿右手食指在我眼前晃动,距离之近让我以为随时都有可能戳入我的眼球。
“我知道的,你们的眼神都一样,觉得我是个疯子,都在……啊,你们都在嫌弃我,嘴上在道歉,实际上心里都在笑我。不要,我不准你们这样看我,不准啊啊啊!”
他抓住我的肩不断往落地玻璃上撞,尽管玻璃上没什么硬质物品能造成二次伤害,但冲击带来的痛楚着实让我更为惊惧。
我猜今天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日常生活中最不可理喻,最危险之事,莫过于人的失常。
我见识过无数人的失常,所以只需看一眼便能明白,以老板现在的状态他就是随手拿起把刀捅死我,亦并非难以置信。
这个念头一生,我反而冷静下来。面对失常的人,任何哭闹求饶都不会有用,我只好用无起伏但略有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老、老板,你想多了。我是真的没笑你的意思。”
“你……你有,你有!你,你!!!”
果然他没有听进我说的半个字,想必还将我相对平淡的表情在脑里转化为不屑与鄙视,而这样的转化加燃了他的怒火。
他“呼”地抡起拳头,对准我的眉间挥来。
沾满肥肉的拳头丝毫不让人觉得软绵,相反那厚实的阴影在眼前不断放大,更仿似一颗导弹般充满压迫感。
唯一与导弹不同的是,爆炸的将不是它,而是我的头颅。
“近日,一段男子虐待宠物狗的视频在网上广泛流传,视频中男子多次用木棍殴打宠物狗的头……”
就在拳头到达我额头之前,电视机忽然发出异常大的播报声。
拳头戛然而止,残留的势能击中我的头发,发尖一如被风吓着的狗尾草般跳了两跳。
双方的动作僵持,老板盯我半晌,脸上的肥肉一抖再抖,却不放手,恐怕在他的内心里也是各种复杂情绪在交战。
突然,他把左手松开,表情上的所有怒气也像被漩涡卷住尽数收入眼里,让他的一双小眼珠黑得令人发慌。
他用这样一双眼默默凝视我数秒,竟忽然笑了起来,用那原本握拳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说: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真是对不起,一时激动,吓着你了。”
他的怒气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十分突兀,我来不及做更多反应只好忙陪笑说:
“没关系,我明白的。”
他回我一个更为诡异的笑容,现场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老板眯起眼,转身走回去把藤椅扶起,却连瞄都不瞄一眼破裂的玻璃箱,只是磨磨牙,用筷子把鸡头夹起摆正,又夹起一块鲜血淋漓的胸肉,如品酒般放到鼻尖前深吸一口气。
在我的震惊中,他仿佛顺理成章地将胸肉放入嘴里,咀嚼,再咀嚼,血随颧骨的运动流出嘴角。
不知为何这样的一幕激起了我强烈的反胃感,或许只是单纯对生吃血肉的厌恶,可我竟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小哥,你不是要带少年过来看吗,去吧,我在这等你。”
忽然他把我原来的目的说出来,像是十分善意的提醒。
我脑袋空空地点点头,随即感到后悔,尽管我今天一整天都想尽快把少年带来,但这得建立在老板精神状态正常稳定的前提上。
把少年交给现在的老板,天知道他会不会一时亢奋起来把少年捏成肉酱。
“那……”我沉吟道,“我先回去看看,如果少年还是有不妥的话,我再带它过来。”
老板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又夹起一块鸡肉,眼看又将上演恶心的一幕,我急忙说:
“我、我先回去了。”
我顾不及整理被老板弄乱的衣领,也不等他回应,拨开门帘便径自跑出店外。
门帘垂下的瞬间,能隐约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凄厉却很小声的嚎叫,以及哭泣声,忍住每一点回头的冲动,我加速离开原地。
走远一点之后,我惊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毫无疑问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暴力也并非我所追求的怪事,如果我追求的只是这种东西,那随便找个中小学进去都能找到无数。
很快又走到十字路口,我扶着路口的围墙连喘几口气,才渐渐恢复过来。
忽然我感到掌心间有种奇异的触感,抬头一看,只见围墙上贴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海报。放眼看去,围墙上贴着的所有海报都被撕去了一半,古荥的肖像只剩下胸口以下的部分。
我记得早上老板跟我说过,这一带的海报都是他用强力胶黏上去的,要撕下来绝非易事。墙壁上残留着着许多铲刀削刮的痕迹,每一刀都渗透着不讲理的恨意,是谁干的自然不言而喻。
我看着长长一排无头的海报,眼前竟浮现出刚才那血淋淋的鸡头,它就在时空的远处看着我,红黄黑三色交织的虚像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眼皮落下又提起的一息间,它已凑到我耳边,嘶鸣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痛楚、恐惧、后悔、终结,远超一只鸡应有的情感浓缩在声声呐喊中,令我的手莫名发抖。
我低吟一声,摇头晃脑把幻视赶出脑海,随后用指腹按揉一下眉心。
“唉,我大概是真的累了。”
平日工作日积月累的疲劳总会在不经意间爆发,而思绪的紊乱则最容易成为这颗爆弹的导火索。
“还是找个时间休一下假吧,反正年假也没用完。”
我呢喃着,拐弯走进巷道,四周的景色变得狭窄。
见路边正好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我靠上去,掏出手机扫描咖啡图标下方的二维码。
没过几秒,贩卖机一阵骚动,取货口吐出饮料,巨大的“咣当”声响吓了我一跳。我拿出咖啡,一拉扣环,“噗呲”声之大又吓我一跳。
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不是这些声响本身太大,而是环境太过安静,才让我产生闻针落地的错觉。
“怎么回事?”
这份安静十分异常,如果说刚才在宠物店门口还只是感觉人很少,现在则是完全看不到半个人影。
路口没有车经过,连围墙两侧的老旧住宅楼里,每户人家都只亮着灯,没有走动,没有声音。
走在市区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在路灯照射下产生微微回响。
感觉,很可怕,也很有意思。
怪事就是好事,哪怕是与日常生活只有些许不同,就足够我低沉的心情高兴起来。
断头的海报也忽地变得不那么令人惊悚,一排排一列列地在我视角边缘流走,像扑克牌士兵一样。
朦胧间我也觉得自己超越了年龄和性别的壁垒,化身成童话故事里的爱丽丝,走进原本不属于我的世界。
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成年人的矜持让我不至于迈起小跳步。
我很清楚只要安全到家,确认少年无事,那么今天积压下来的疲劳与怪异都能化作明天的回忆。
嗒……嗒……嗒……
走了一会,几许脚步声在身后远方响起,寂静的环境终于被打破,我急忙把张开的嘴闭上。
都快奔三的人了,又不是对歌喉特别有自信,怎么好意思扰人耳根清净,我提提衣领走快两步。
嗒……嗒……嗒……
后面的人走得很慢,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拉开了距离。
于是我放缓速度,用最小的声音继续哼唱。
嗒……嗒……嗒……
没哼两声,却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过来,别无他法,我只好再闭嘴前行。
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我总忍不住幻想自己其实在歌唱上天赋异禀,身后的人是想招揽我的星探,但现实往往告诉我白日梦不应在晚上做。
我苦笑着双手插袋,吐出的热气在风中雾化消散。
嗒、嗒、嗒……
不经意间,脚步声与我的距离缩短,听起来明明不快,注意到时,却似乎只剩几步之遥。
我对这个打破童话阻碍歌唱的脚步声没有好感,皱下眉头,我再一次加快两腿摆动的频率。
“奇怪了……这段路有这么长的?”
平日几分钟能走完的距离,此时却像陷入迷宫般看不到尽头,微弱的灯光将我的影子向前拉伸,与阴暗的地平线链接起来。
嗒,嗒,嗒…..
那脚步声仍在身后,仿佛我的加速毫无意义,如附骨之疽般,每走一步它便跟上一步。
不对,不只是跟上,脚步声越是清晰,就证明离我的距离越短,我非但没有摆脱它,还逐渐被它追上。
为什么?
我很自然地产生疑问,我都快要不顾滑稽地小跑起来,为何还会被那种悠哉的脚步追上。
哪怕在身后的是长腿叔叔,也不应至于有那么大的步伐。
直到这时我还有余力在心里开个玩笑,可很快,或者说就在下一秒,我便注意到当前状况的不对劲。
“嗯?”
那是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的异常点。
“……没有影子?”
明明我俩之间相隔如此近,地上却只铺着我一人的影子,一深一浅地V字形错开。
嗒,嗒,嗒…..
我终于慌了,提起手装作看看手表,马上大步跑起来。
实际上我不赶时间,手上也没有表,只有恐惧感不断推动我的背,让我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嗒……嗒嗒嗒!
脚步声的主人愣了一下,竟也加快步速。
“不会吧……”
那人竟然追上来了,声声踏脚重击水泥地。
怀疑在这刻转为确信,如果是熟人,他只需喊我一声便好,可这人无声的加速使我心惊胆战。
不对,我甚至不能确定追着我的到底是不是人。
我回想起连续杀人犯,想起宠物店老板,想起我以前见过的每个失常人,他们固然可怕,但他们终究只是在常理中失常,有光照下总还能看到他们张牙舞爪的影子。
没有影子的,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或许只是错觉,或许是幻听,我安慰着自己,速度却丝毫不敢放缓。
嗒嗒嗒,嗒嗒嗒……
饶是如此,双方距离还是在不断收缩,西装和皮鞋限制着我的最大速度,恐怕无需多久我就会被追上。
“呼哈……呼哈……”
我喘着大气埋头猛跑,可也很快明白无补于事,长期的办公室工作将我的体能偷走不少,双腿空有轮转,速度却早早达到极限。
背后的脚步趁机贴近,气息渗入我的脖子,灼热无比却暗含阴冷。
仿佛有两只无形大手一左一右地将我包围,捏紧我的心脏掐断我的呼吸。我强忍着窒息和侧腹痛奋力冲刺,好不容易又拉开一段距离。
终于看到路口,平日烦人的车水马龙此刻看起来竟令我莫名安心,身后的人再怎么嚣张,也不至于在人流前害我。
这一错误想法让我的速度稍缓,随后我后悔不迭,以常识去揣度没有影的东西,和拿数学公式解答哲学题有何区别?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就一下心跳过去,背后的东西疾步扑了上来,风压涌上我的裤管,双方只剩下一身之隔,触手可及。
“呃!”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无法自控,不由自主,无意识地,如慢镜头般身体转向。
这个动作有多危险我心里清楚,人类只应在安全的楼阁上欣赏深渊,而非被深渊追赶时转身窥探。
可惜为时已晚,我的余光已经捕捉到身后的“那个东西”,庞大、漆黑、深邃,它将人们常拿来形容怪物的词语独揽其身。
我无法停下回转,眼皮也似乎不舍得闭上,当我的视线完全笼罩“那个东西”之时,或许也正是我被深渊笼罩之时。在恐怖与兴奋的双重夹击下,我竟把眼睁得更大。
【嗞呜————】
就在我的大脑即将描画出“那个东西”的样貌图的瞬间,一声激光发射般的声响突然炸响,而后一道比电焊火花还要明亮百倍的强光抢先占据视界。
“啊!”
我的眼像被刀剜入般剧痛,眼泪泛出,眼皮终究不得不认输闭上。
强光只持续两秒,它稍一消退,求生本能便促使我再度睁眼,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了足以难忘毕生的景象。
就在我的眼前——
灰暗的街道中,无风鼓动黑色的披风却高高扬起,少女单膝曲下,左手后举,右手青筋浮现紧握短杖,杖顶的宝石直抵地面,光芒从宝石处释放出来,又被大口吞噬回去。
就连少女瞳孔里的光都没被放过,平日温柔可亲的双眸变得血红暗淡。她的气息也如厮杀中的野兽般急喘,像极了我所熟悉的“失常”。
披风垂下,一切似是回归沉寂,我咕隆吞下口水,颤声问:
“爱、爱丽丝……?”
是她吗?
我不太敢确定,用判若两人来形容现在的她都显得有所不足,不禁令人想起她常挂在嘴边的那个词语。
陆战型魔法少女——听见我的呼唤,身躯微动,缓缓站起来,眼神复杂地斜看我一眼。
她像剑士甩掉刀剑上的沾血那样空挥短杖,又将之收鞘般挂到腰间,短杖卡进皮夹的刹那,宝石散发的光芒也彻底收敛。
“呼……”
她张唇轻声吐息,胸口起伏数下,才和我面对面。
“呵,是我,大哥晚上好。”
她摆出和平日别无二致的阳光笑容,在夜色下显得分外不协调,我小退一步,又问:
“你……在做什么?”
“嗯?”
她歪头反问:
“我刚漫展远征回来啊,早上不是告诉你了吗?”
漫展,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而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你、你刚才做的什么动作,想做什么?”
爱丽丝沉默了几秒,而后抿嘴一笑,踮起右脚,长靴咯咯敲击地面说道:
“我在追你啊,喊你那么多声都不应,正好你停下我就急刹车了。”
那一套威武霸气的动作竟然只是急刹车的产物?我不太相信,却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况且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我去问:
“你有喊我?我完全没听到啊?”
“这我更想问你呢,喊着喊着你还跑起来,怎么了?”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关心,我摸摸还有点余痛的后脑,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很可能是我被宠物店老板拉扯得短暂失聪。
我尽力组织语言,偏偏说不出话来,爱丽丝微笑着走近我,从下往上仰视着我,语气平淡:
“怎么了?”
她靠得太近,身上的幽香流入我的鼻子,没有血腥和硝烟之味,是最正常不过的女孩子的香气。
我没有脸红,而是苦笑道:
“没……没什么,刚才可能是我在想事情,没听到你声音,抱歉。”
“呵,没事。”
爱丽丝表情温和,和我并肩往前走。我被她散发的善意氛围所感染,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归到早上的状态。
“话说大哥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不用加班吗?”
我的心还跳得很快,伸手摸**口说:
“今天有事先走……倒是你,这么晚才回来吗,漫展也有加班?”
“哈哈哈,怎么会,我是因为……”
她向我分享漫展的趣闻,我也趁机吐一下上班的苦水,整理思绪。
闲话家常间,两人走到路口位置。
车道边的路灯亮很多,深色的两道人影黏在我们脚边,我踌躇一下,又把话题带回去。
“爱丽丝,你刚才追我时我怎么在地上都看不到你的影子?刚才那可吓着我了。”
“影子?”
少女稍愣,然后V字手势放到眉上,抛出一个媚眼说:
“我可是守护了这片地区几百年的大魔女啊,平时移动都靠飞的…...”
“那是设定上的事吧,”我打断她,“说认真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爱丽丝用虎口顶着下唇思考一会,说:
“那大概是我魔杖的光把影子照没了吧,你看。”
她随手挥动两下短杖,顶端的宝石又亮了起来,虽不如刚才那般刺眼,但确实是足够消除影子的亮度。
我始终觉得有点奇怪,但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你这短杖真够亮,是拿来当手电筒用的么?”
爱丽丝摆摆手指道:
“应该说‘也可以当手电筒用’才对,魔杖的本质工作当然是斩妖除魔,维护世界和平。就是偶尔,也会拿来当灭蚊棒用。”
“灭蚊棒?”
“对,灭蚊……”
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秒,爱丽丝的眼神变得和刚才一样暗淡,不过很快,她便眯眼笑道:
“毕竟这玩意在亚马逊卖四百多美金啊,不多用用值不回票价。”
“不会吧,这么贵?!”
社会人对金钱单位很敏感,我的思维一下子被带偏。
接着她给我科普当代青少年的玩具价格,其中不乏一件顶我三四个月工资的奢侈品,我的三观愣是被狠狠刷新一把,适才的恐惧被冲淡不少。
之后没有再出现什么奇怪的话题,直到回家上楼,爱丽丝都在说她喜欢看的动画。
面朝大门的话,爱丽丝的家就在我家的正左侧,我一边掏钥匙一边听她描述各个动画角色的故事,脸上和心里都不觉得厌烦。
“所以这期最棒的当然是那对兄弟反目成仇,虽然老套但是无论看多少次都……哦,到家了。”
爱丽丝似乎也说得口干,她舔舔嘴唇,不太好意思似的说:
“对不起啊大哥,拉着你一直说。”
脉搏趋缓,我自然也恢复成年人的应对:
“没,听你介绍还挺有意思的,等我休假时也去看看吧。”
她闻言笑容灿烂,说:
“好啊,看了记得告诉我感想!哎呀,早知道我就不剧透那么多了。”
这个其实问题不大,反正我听了也没记住多少,当然我不会说出口,而说道:
“那我先去办点事,你早点进屋休息吧。”
爱丽丝凹出酒窝,向我挥挥手。
“好的,我在这里吹吹风,待会就进去,大哥你也早点休息。”
社交辞令说完,我便点点头,开锁进屋。
关门的瞬间,我隔着门缝看到爱丽丝挥肘扬起披风,抽出短杖直指天空,一如动漫里的帅气角色。
那又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呢?我忍着好奇,把门彻底带上。
“我回来啦,少年!”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和室友打招呼,我把西装脱下挂到架子上,换下皮鞋,在厨房的水龙头前洗洗手。
做完这些动作,我愣了愣神,走近鸟笼用指腹点了一下笼门,担心地问:
“怎么了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
平日只要听到我回来,少年一定会用它经典的“放我出去,救命”来呼唤我,饿的时候,还会多叫一声。
可是现在它一声不发,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从未见过它有如此眼神,就像两团烈火在瞳孔里熊熊燃烧,那是勇气,是满足,令人难以忽视的百感交集。
我移开一步,它的头没有跟着转动,而是一直盯着门外。
过了一会,小脑袋终于转动,却不是朝向我这边,而是往右转去,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它的视线末端,到底在看着什么?
我曾听闻动物能看到人类所看不到的东西,而乌鸦作为不详的象征,它的视界能勾起我无限的好奇。
如果说刚才跟在我后面的不只是爱丽丝,还有别的未知物体,说不准那未知物体已经偷偷跟着我进屋,我看不到,而少年就……
我再一次慌了起来,双手抓住鸟笼,喊道:
“喂喂喂,少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你就喊一声,喊一声我懂的!”
少年大约也听懂了我的话,双喙张开,神色凝重直望墙壁。
我不敢放过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只要它喊出“放我出去,救命”,我马上就会抱起鸟笼和它一起冲出房间逃命。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数分钟过去,它还是一动不动,正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度解读它的眼神时,它终于吸了口气。
要来了!我把鸟笼从铁钩上取下,像运动员等待发令枪一样蓄势待发。少年把眼睑闭上,喙缝增大,我立即起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
“谢谢。”
我震撼得差点摔倒,用左脚踩地稳住身体,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年。
少年没有体会到我的诧异,它的表情——我不知道乌鸦是否会有表情,但我确实能看出它的脸部十分安详。
自我买入少年约莫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我无数次常识教它说其他的话,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而今天,它竟突然说出一个我从未教过的词语。
“少年,你……”
它忽地扭头看我,不知怎的我竟在两片鸟喙间看出笑意。
它展开翅膀,飞到鸟食罐上,大口把饲料吃光,又扑扑飞回栖杠上,梳理羽毛,磨磨爪子,整理出最好的姿态。
“谢谢!”
这一次,我知道它看着的是我。
一年间,我把我所有的空余时间拿来陪伴它,我用工资给它买玩具买饲料,我的友情没有吝啬与它,但是,但是我从未奢望能听见一声道谢。
我该如何给它表达出我的感动?说出人话的它又是否能理解人话背后的情义?
少年朝我嘎嘎两声,素来冷漠的它用全身的羽毛来释放喜悦与感激。
我来不及回应它,它便似乎累了,将羽毛收拢,徐徐低下头,闭上眼。
我只好笑着轻晃笼子说:
“哈哈,少年,你今天是怎么了,很高兴的样——”
啪嗒。
我没有晃动得很大力,但少年却不知为何突然从掉了下去,像被神话中美杜莎的石化魔法所笼罩,直挺挺地落到鸟笼底下的隔离网上。
“啊!对不起少年,晃到你了,你有没有……”
最后一个“事”字我没能说出口。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鸟笼攀上我的手臂,直刺我的心脏。
“少年?”
……
“喂……喂!少年,不要吓我,喂!”
我用力摇晃笼子,少年的身体跟着笼子前后滑动,然而它的眼睛没有睁开,柔软的羽毛变得僵硬,原本起伏着的鸟腹一动不动。
我的手抖起来,用最快速度将笼子放到桌面上,打开笼门,伸手进去轻轻把少年托出来。
少年的身体变硬,重量却轻了很多,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它的体内流失。这种状态我很清楚代表着什么,但我不敢接受,无法接受。
“少年!少年!!喂!睁睁眼,睁睁眼!”
我用手指拨弄它的脑袋,按揉它的胸腹,它却纹丝不动。
我很害怕,比刚才被追着跑的时候更加害怕,唯有咬着嘴控制手指,不让手抖得太厉害戳伤少年。
我知道有些聪明的动物会装死来躲避敌人,乌鸦是最聪明的鸟类之一,保不准少年也是突然想装死骗我放走它。
慌乱之下,我毫不在意它是否在装,急忙打开窗户,把它捧到窗沿上。
“少年!我开窗了,你要飞走的话尽管飞,听到吗!”
它大概是睡着了,我喊得很大声,它依然没听到。或者它是病了,痛得晕了过去,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对了,去找医生……不对,去找老板。”
这附近没有兽医,但宠物店的老板有兽医执照,而且早上老板也说带少年去看一下,那他肯定知道少年的病症。
我把少年收进怀里,顾不上换鞋,撞开大门冲了出去。
撞门的声音很大,隔壁房间的爱丽丝听到也马上跟着出来,她看了一下我的脸,双眼瞪大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空搭理她,只丢下一句抱歉便全速往电梯方向跑去。正好电梯还停在我们这一层,电梯门一开我就进去猛拍关门键。
电梯很慢,慢得令我直跺脚,可随之我发现自己不是在跺脚,而是在发抖,手的不安蔓延到脚,席卷全身。
“快点,快点啊!”
我人生第一次哀求电梯,这个构成我日常一部分的工具似通了灵性,高傲地无视着我一层层慢悠悠往下走。快把我逼急了,它才张口放我出去。
我拔腿就跑,达到我生平最大的速度,车,路灯,路口,围墙,海报,所有环境的元素统统从我视界中消失,我甚至不知自己是以何种姿势在跑动。
只有怀中的少年我护得周全,或许途中我踉跄受伤了,但少年一定是安然无恙,只要到了店里让老板看看,它很快又会活蹦乱跳。
大腿痛得抽搐,肺部快要爆炸,呼呼风声灌入耳里连睁眼跑步都觉得费力。我眯紧双眼,誓死不让胸里的那口气松掉。
这份坚持得到回报,原本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缩短到五分钟,扑到宠物店门口时我几乎站不住脚。
倚着门框,我艰难呼吸着拨开门帘,口里先发出沙哑的喊声:
“老……板……”
将身体挤进店内,我深吞一口气,又喊一声:
“老板……!”
电灯还开着,电视和空调却关了,店内有点闷热,与半小时前正好相反,我的头上冒出汗水。
这汗不是因剧烈运动而流,也不是因闷热而流,滴在我太阳穴边上的,是冷汗。
“老板?”
老板不在藤椅上。
“老板!老板!”
店的空间不大,也没有隔间,一眼看去就能看清,整个房间只有我一人。
“老板!”
不要,不要开玩笑。
如果老板不在,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跑过来。
“老板!!老板!!!”
嗓子很疼,我嘶声力竭地呼喊,期待他可能就在附近,期待他能马上回来。
终于我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我的声音一停止,整个房间便再无半点余声。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平时多少发出哆嗦声的小动物们都安静得异常。我走近其中一个玻璃箱,隔着玻璃上的蜘蛛纹路,去观察里面的动物。
“怎么回事……”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画面,小刺猬和少年一样,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看不出有在呼吸的迹象。
旁边的蜥蜴也是,再旁边的蟾蜍也是,水蛇也是,蝎子也是,蜘蛛也是——每一格每一格里都有一头不再动弹的小生物。
“这是……被人投毒了?”
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得了小动物们同一时间全部倒下,而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就我所知只有一人。
就是那个不知所踪的宠物店老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按着额头笑了,笑得很难过。
我竟忘了老板今晚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他既然对自家宠物都下此狠手,那他即便在,估计也不会老实去救少年。
他的失踪,不过是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掐灭罢了。
我把少年解放出来,让它在掌心平躺,走出店外。
马路对面有一排给人等巴士用的长椅,我从斑马线绕过去,坐到长椅上,愣愣地看着少年。
少年偶尔会歇斯底里地啄下自己的羽毛,弄得这里秃一块那里秃一块,但是今天它把羽毛梳理得很好。
大概,和人临终时想穿上漂亮的寿衣是一个道理。
我把嘴唇咬得生痛,无法理解,如果说店里的动物是遭人投毒,那少年呢?
是我给的鸟食有问题吗?是我的陪伴不够吗?亦或是我寄托在它身上的怪事愿望成了它的负担?
无论什么原因,我的室友,我的家人,就这么突然离我而去。它最后留下的那句“谢谢”,反而更令我羞愧难当。
我到底在哪个环节上做错了?
冷风呼呼责打着我的脸,故事里常用来衬托悲伤的雨和雪都没有落下,若有雨落在我的眼角,或许我能装作哭出来。
我想哭,很想哭,但是鼻子发酸,眼角湿润,泪水始终流不出来。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再痛苦,再难受,我都很难再流泪,或许是长大老了记忆力不好,连流泪的方法都渐渐遗忘。
就这么看似平静地坐了很久,有一道人影走近,我燃起最后一点期盼抬头去看。
然而,来人不是老板,是爱丽丝。
她似乎也是跑过来的,额头上尽是汗水,一看到我的脸她的眼又再睁大,随后表情变得十分不安,问我:
“大哥,你怎么了?”
想必我的脸色真的太难看了吧,她紧张得像是在应对一个随时破裂的肥皂泡。
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却没有余力去照顾她的感受,脑里只剩下一片茫然,不知怎么开口。
她并没有催促我,静静地等待我的回应。我目光游离一会,焦点重新聚集到少年上,于是我把少年抬高,吸气说:
“它……”
它不动了,它死了,它——
我说不出口,哪怕我心里已经很明白,但要我亲口把事实说出来,我办不到。
我怕一旦说出口,就连我回忆中的少年也会跟着逝去。
幸好爱丽丝看到少年,代我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走了吗?”
爱丽丝也避讳用了委婉的说法,而我也总算从别人的口中认清事实。
少年,是真的走了。
我以后都不能再听到它说的“经典台词”,看不到它对鸟食不屑又不得不去吃的可爱模样,有关它的回忆,以后永远都只能是回忆了。
“大哥,你没事吧?”
爱丽丝的声音有点哽咽,这个情感丰富的小女孩表现得比我还难过。而我两眼发干,冷漠得竟然说出:
“我没事。”
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曾以为一成不变的东西,回过神来时已经一点不剩。但是我已经习以为常,还可以,还只能,还不得不说出:
“我没事的”。
我没事的。今天无法流出的眼泪,明天肯定也无法流出。
只有在未来某天梦里,放下所有的提防时,我才可能沾湿自己的枕头。
“呜,大哥……”
爱丽丝哭了,她从侧边环抱着我,用小腹贴近我的头,泪水滴到我的脖子上。
如此亲密的举动,换平时我会羞得面红耳赤,可现在我仿佛置身事外,沉声静气地说:
“爱丽丝,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哭的时候小腹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来回磨蹭我的脸。
我感受着这奇异的触感,对她说:
“爱丽丝,你坐下吧。”
光是有人能代我哭,我就觉得轻松不少。爱丽丝犹豫了几秒才放开我,但手依然搭在我肩上,坐到我边上。
我长长吁一口气,说:
“大概早上的时候少年就有点不妥了,早知道会这么严重的话,我说什么都不去上班而先带它去看医生。变成现在这样,肯定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大哥,这种事谁都预料不到的。”
她轻轻摇头,眼泪大滴滚过脸颊,没有在素颜上留下痕迹。
明明她与少年只有过几面之缘,可如果有旁人在看,说不定会怀疑她才是等待安慰的饲主。
年轻人的多愁善感令人羡慕,如果我有她一半的感性,至少也能泪湿几片纸巾吧。想到这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整包递给她:
“谢谢,还有,谢谢你特地跑回来这边。”
她曾说过在漫展上当模特并不轻松,摆出各种姿势让人拍照比坐办公室还累,而她忙活一天还愿意来看我的状况更是令我感动。
爱丽丝接过去,再摇摇头,笨拙地拆开纸巾擦拭眼角。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下意识开口:
“爱丽丝,你有没兴趣听一下我小时候的事?”
这句话太过没头没脑,以致爱丽丝停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我。过一会儿,她急忙把泪擦干,用力点头说:
“嗯,我听。”
我整整衣领,深呼吸数回:
“该从何说起呢……”
此时晚风掠过,我用手将少年罩起来,同时任由冷得恰到好处的风把回忆唤醒。
“大概是七岁那年,我和父母出外旅游,他们把我看管得很好,我也没到处乱跑,但一回神,我就被人拐走了。”
“什么?!”
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她还是把眼睛瞪得老圆。不过这样也好,吃惊能覆盖她的伤心的话,我也会好受些。
“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被卖了,一天之内被转手几次,在天黑之前就被带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私人福利院。”
那天天很阴暗,我就像物流上的一盒罐头被连环转运,哭声叫声都撑不开那个铁皮盒子。
“和我同车的还有十来个小孩,一到目的地我们就被赶下车,关进牢房。”
“牢房……那地方该不会是要把孩子弄成乞丐的……”
“不,比那还要恶心百倍。”
说到对孩子的最大伤害,很多人最先能想到的就是把手脚打断弄成乞丐,那是善良人所能想到的恶的极限。
但现实往往能轻易超越人的想象。
这是一段我从未跟别人提起过的历史,如今我像说书一样,用第三者的语气讲述:
“在那里,每天都有新的孩子进来,每天都有旧的孩子出去,但出去的不是被领养走,不是被卖掉,甚至不是带去做乞丐……出去的,全部都是尸体。”
尸体二字刺激了爱丽丝的神经,她环抱起手臂,在披风上抓出皱褶。
“那里是专供给有钱人虐打小孩的地方,只要拿出足够的钱,院里的工作人员会提供所有的凶器:皮鞭、狼牙棒、手术刀还有很多我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的东西,让顾客挑选小孩随意虐待。在那里凶器不是消耗品,孩子才是。”
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续杀童犯,在那地方不过是司空见惯。
“我在那里每天被毒打,无论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巨汉,还是道貌岸然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们虐待起人来手段都是一样的残忍。拿针刺我,拿鞭抽我,拿棍敲我,我哭得越大声,他们就笑得越开心。”
现在想来都觉得难以承受的痛,真不知道孩提时的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着我的叙述,不知为何爱丽丝很是生气,晶莹泪珠还挂在她的睫毛上,让她的整个表情变成羞愤。
“好过分!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大概也是同样表情,虽然我是受害者之一,但也为自己与那些加害者同为人类而感到羞耻。
“那个牢房很大,关着很多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孩子。我在那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一点,金发碧眼的女孩,虽然语言不通,但她很是关照我,连为数不多的食物都会偷偷分我一点。”
如果在别的地方,那想必是一场浪漫的邂逅,爱丽丝听了表情稍有缓和,说:
“那女孩是个好人啊。”
我咬着唇说:
“可没多久,我就见到她的尸体吊在窗外的一个十字架上,那些大人特地在她的背后插上两块很大的金属板,离远看就像天使一样。”
天使以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形式上了十字架,受过她恩惠的我,却自始至终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还有一个龅牙的小男孩,他很坚强,在那个环境都能笑得出来,可是大人尤其不爽他这种态度,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两个门牙锯掉,第二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有个平头男生,在我们当中算是年龄最大的,他偷偷鼓动我们一起逃跑。他自以为计划定得很周详很隐蔽,结果当天就被大人捉住,他……他的结局我不想说了,那是最可怕的杀鸡儆猴。”
“后来有个工作人员的大姐姐良心发现,想去劝其他人收手。我听他们争吵,那个大姐姐似乎一开始为了钱也干过不少坏事,但她一旦有了良心,马上就成了那堆人中的异类,她往日的同伴联手把她扔进焚化……”
“够了!!”
爱丽丝突然大喊,我立即闭嘴。
看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原本只是想说点别的让她分心止哭,没想到说着说着我竟掌握不到自己的分寸。
我不敢再张嘴,爱丽丝喊完之后也觉得尴尬,用手捂嘴几秒,才低声说:
“对不起,我喊得太大声了。”
我忙说:
“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跟女生说这些的。对不起。”
爱丽丝如拨浪鼓般摇头,说:
“我不是因为害怕,我……大哥,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你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不是害怕,我又怎么会信。我谨慎地组织语言,去除不该说的元素,重新开口道:
“嗯,都是真的……我算是幸运,不知是我命硬还是打我的人良心未泯,我最后只断了左手和几根肋骨。而且很快那个窝点就被查到,犯罪的人该捉的捉,该枪毙的枪毙,我和其他孩子都被救了出来。”
爱丽丝松一口气说:
“是吗,那太好了。”
我愣住,在极大的克制下反问:
“怎么会好?”
是的,怎么可能会好。
“在我被救之前,至少有几十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死在我眼前。我怎么都无法孩子们临死时的表情,更无法忘记成年人在虐打我们时的狰狞。”
天使,龅牙男孩,小平头,独臂女孩,无眼男孩,越往后数孩子的肢体越是残缺,记忆却是鲜明。
“即使被救出去,我的灵魂还是有一部分被囚禁在那里。”
直到今时今日,我偶尔还是会梦见那时的每个细节。
“所以我只能这样想,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什么魑魅魍魉,是它们附到人的身上,才会让人精神失常,堕落成人间魔鬼。”
“大哥……”
爱丽丝伸手揪紧我的衣服,我顿了顿说:
“抱歉,我又说多了……怎么说呢,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很喜欢猎奇和超自然现象,而这就是原因。”
“我想为自己的童年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想知道是什么让那些大人丧失人性,是什么东西害死那么多的孩子。所以我去查尼斯湖水怪,去找荒废的鬼屋,去看奇人异事的纪录片,甚至去疯人院做过志愿者,我想看清楚,到底有什么潜伏在我们的视线死角里。”
我把手放在少年上,抚摸它的头。
“所以我买下了少年。你知道吗,人类把乌鸦视作不详是因为觉得它们会招来死亡,但实际上乌鸦能做到的是预知死亡,它们可以感应到动物将死的气息。这么多年来我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才会希望有朝一日能透过它来看到‘什么’。”
然而未等我看见,它已先走一步。
“鬼怪这东西,看得见固然痛苦,可看不见也同样痛苦。自得救那天起我就一直生活在日常里,我见过很多心理“失常”的人,但始终找不到隐藏在他们背后的‘异常’,就这样无惊无险,日复一日。”
“我越来越害怕,说不定我到死的那天都找不到真正的异常,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最普通的‘失去’攒在手里。”
而现在最大的“失去”就在我手上,我所有的精神寄托都被时间悄悄带走,脉动不再。
爱丽丝在我身边,垂下头,很小声地说:
“大哥,不是的,不是的……我……”
她猛地抬起头来,用从所未有的破音说:
“我其实是!……”
她大概想说点什么,好几次见她的肩提起来,又落回去。不知勇气在她的唇边徘徊了几遍,最终还是被她吞回心里。
她低头沉默不语。
两人静静地坐了十或二十分钟,她才扯扯我的衣服,改口问:
“大哥,他临走之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她这问题很奇怪,正常人怎么会去关心乌鸦的遗言。
我这样想着,却停下了抚摸少年的手。
少年对我道谢的那一幕仍清楚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我脱口而出:
“它跟我说谢谢了……但是它以前没有说过这句话,我也没有教过。”
“那就是这个啊,大哥!”
爱丽丝跳起来站到我面前,双手按住我的肩。
“你刚才说乌鸦能感应到死亡是吧,那他一定也能知道自己的寿命。大哥,这就是异常,这就是他送给你最后的礼物啊!”
“异常?礼物?”
“对,他现在可是一只乌鸦,他能冲破自己的限制和你道别,而且说的不是讨厌憎恨而是感谢。这何止是异常,简直是奇迹了。”
她不知何时戴上了彩瞳,幽蓝色的双眸直盯着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压力。
我看得有点出神,说: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
“大哥!”
她把我的肩膀稍往下压,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直逼我灵魂的最底层:
“异常就是这样的,它从来都不是让人安心,而是让人伤心的东西,所以我们才需要接受和享受平凡啊。”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接受和享受平凡,先不说这句话是否隐含着什么哲理,光是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已经让我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眼前的少女是那种肆意青春、自我作古,与“平凡”一词相距最远的新生代。
就连这样的她,都不得不被平凡所折服,语重心长地劝诫我。
那我自己呢?
除去孩童时期的特殊经历再无异处的我,是否有资格在这卖弄可怜。
我没打算借少年来博取同情,更何况成年人根本不允许在别人面前展露悲伤,碎掉的牙齿混着血吞进肚子,连咕噜声都不能被人发现。
这份压力笼罩住我,我只好把所有悲伤打包埋进胃里,强颜欢笑着对爱丽丝说:
“你这是从哪部动画里学来的名言吗?”
爱丽丝看我的笑容,脸上也露出同样的苦涩:
“这是我自己的名言。”
“是吗……”
她比我想象中还要成熟,而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幼稚。
或许只要我轻易放下过去,把整个事件总结成恶有恶报天道轮回,当作和朋友喝酒吹牛时的资本,就能接受和享受平凡成为真正的大人。这样一来,我大概也不必再为少年的离开而难过。
“可能你说得对,我没做到接受平凡也没办法享受平凡。”
可经过二十年的潜移默化,对异常与超自然的追求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要割舍过去还是割舍对少年的感情对我来说都不太可能。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强颜欢笑坚持下去。
我深深地再看少年一眼,而后小心翼翼将它放回上衣里侧口袋,轻拍两下。
“大哥?”
她似乎不理解我的动作,我跟她说:
“不过我都一把年纪了,事到如今也改变不了。”
爱丽丝不自然地一笑,说:
“大哥你还很年轻,连我都能改变自己,你也一定可以的。”
她说得老气横秋,有时我会忍不住幻想她真的是数百岁的魔女,但往往因为害怕而不敢再想象下去。
连失去一个室友都能令人如此难受,要是活数百年那得失去多少,正常人怎能承受得住。
“但愿如此吧。”
我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接着叹一口气说:
“爱丽丝,一直坐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回去吧。”
“回去?”爱丽丝愣了一下,“那、他呢?”
我用手护着口袋,说:
“我想带回去,然后给它做个墓。”
找一个大点的花盆,将它埋葬进去,种上种子,过一阵子可能就有花长出来。
我没有黛玉葬花的那种悲悯,也不至于奢望已逝的灵魂能转生,但我觉得生命如果不以某种形式延续下去,就等同于彻底消失。
“是吗,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说着她生怕我会拒绝似的牵起我的手,用眼神告诉我不要拒绝。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能感受到,从她掌心传来的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而是恐惧。
“嗯。”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听了我的故事感到恐惧,还是怕我会做傻事,说不定两者都有。
总之,我也不忍拨开她的手。
她拉着我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就像姐姐拖着年幼的弟弟,我从背后看她的马尾一甩一甩。
我回头看看依然亮着灯的宠物店,就算现在老板回来我大概也不会再带少年过去了吧——这是我接受现实的第一步。
“爱丽丝……”
我呼唤一下少女。
“谢谢。”
这句道谢有着和刚才不同的意义,爱丽丝笑了笑,说:
“嘿嘿,不用客气。”
灯光和月色将我俩笼罩,回家路就像电影的大结局那样平静,只是这部以我为主角的电影,尽用我尚未能接受的平凡情节堆砌而成。
我没能在故事里打败某个邪恶无比的大反派,没能拯救得了某某王国的公主,我的结局就如我的开始一般,没有成长。我的一天,不过是一部没有起伏,没有惊恐的日常故事。
但等回到家,我要将这个无惊之谈讲述给少年听,将宠物店老板的故事,古荥的故事,晚辈的故事,杀人犯的故事,爱丽丝的故事以及我的故事当作给它饯别的礼物。
然后,为它的故事写下句号。
“永别了,少年。”
对不起,我没能将你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