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很逼真的梦。头很疼,应该是醉酒的后遗症。
醒来发现自己竟手里拿着把带血的刀,而面前有个渗出血水的行李箱。没有打开,但他下意识想到,里面是一具女性尸体。和梦里一样。
老鼠只是窜倒了没拧紧盖的消毒液,吓得他夺门而出,与门外进来的人撞了满怀。但也顾不上这么多,只管跑。身后传来的惊叫,像条鞭子抽在腿上,火辣火辣。
这是怎么回事?脑子混乱得很,醉前记忆与那逼真的梦,纠缠着,理不出个头绪。到底哪边才是梦……
身后好像没有人追来,把沾满血迹的外套塞进垃圾桶,逐渐放慢脚步。这时候惊慌失措,才更容易引人注目。
公交站牌下除了他,还有两个穿着古怪的人。身穿的黑色大衣几与黑夜化作一体。星星火苗,燃起香烟,吞云吐雾。他们仿佛觉察到自己的目光,扭头看过来。
他忙耷拉着脑袋,尽力平缓呼吸。
第一次感觉到,白马市的夜不再清凉。而是不知从哪探出的滚烫的手,扼住他的咽喉。
“抽烟吗?”
其中一名黑衣人坐到他身旁。开口才知道,原来是个女人。虽然声音呈中性,带着沙哑,但他依旧觉察到些许违和感——口音很奇怪,像外国人。
“谢谢,不抽烟。”
“这么晚还在等车吗?如果等的是公交,末班车在十分钟前就开走了。”
“不……我……”他支支吾吾,实在想不出好说辞,“我在等人。”
女人吞吐烟雾的空挡,他匆匆瞥了她一眼。藏在那圆圆的绅士帽下,白皙的肌肤,唇间一抹艳红,惊为天人。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你说谎。”
女人侧过脸,深压的帽檐恰好露出她锐利眼神。西方人标志性眉骨深陷与之无碍,反倒说衬托出目光的深邃。像在眈视猎物,他直起身来,与她拉开些距离。女人却径直凑上来,微眯着眼,精致的细鼻尖往上挺了挺——事实上,这女人的脸蛋每一寸都精致如水晶。
“在你身上,我闻到了谎言的味道。味道是不会骗人的,它会告诉我一切。你身上——”女人站起,“有血的味道。”
汽灯嚣然而过。只是一刹那,他恍然记起。“是你?”他记得这个女人,她在梦里出现过。
“你见过这张脸吗?”
“可能我记错了。”
“记不起了吗?但我看你却很是眼熟。”
“也许在哪见过吧,但在我印象里,应该是初次见面。”
女人侧了侧头,“看来,果真记不得这张脸了吗?那就——”她伸出手,面带笑容,“你好,我叫玛娅。”
苹果肌没动,只是个职业性的假笑。他没有握住那只手,起身退到一旁。
“玛娅?”英文里或许是个好名字,但译为汉字,却很是别扭,“......你说的没错,我不认识你。我该回去了。”
去路被另一个黑衣男子挡住,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
“别着急,待会儿我们会送你回去的。”这句话是黑衣男子说的,绅士帽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是东方人。吐出的字句如千钧般砸在他的后腿,顿时软了大半,一下瘫坐在候车长凳。
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枪?
“我不认识你们。”
“你杀了人,对吧?”
该不会是便衣刑警吗?近来大浦站发生暴动,就算有便衣在这望风,也再正常不过了吧。倒霉,这么快就已经在外面布控,自己居然自投罗网。
料想瞒不住了,他惶惶解释,寄希望于这样坦白也能算是自首情节。
“不是我,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那里了。我连碰都没碰过她......”脑中的记忆混杂难辨,“我喝醉了,林清源想送我回去,但我没让他送。然后......我觉得喉咙很干,身上很不舒服,所以进厕所洗把脸......我记不清楚了,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了,那把刀——我也是第一次见。”
糟了,那把刀。警方找到那把刀的话,上面肯定会有他的指纹。
“没有打开过行李箱,你怎么知道里面是个女人?”
“我......”是啊,他怎么知道的?不对,他应该知道的。“我好像打开看过,还碰过尸体。她死了,表情惊恐,僵硬的身体一个人很难掰开来,有人帮我.......是谁帮了我?”
“副作用吗?”
玛娅的话,被汽笛声打断。是一辆黑色福特。玛娅径直上车,而他则被黑衣男人直接塞进车厢。
“你们是什么人?警察吗?”他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的看向与自己一同坐在后排的黑衣男人,但对方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更别说回答他的问题。
他又重复了一遍。
“差不多吧。”玛娅回答,烟雾从双唇间呼出。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叫乔伊,上车时他听见玛娅是这么称呼的。乔伊将车窗摇下,讲了句英文,然后探手进主驾驶座旁的储物箱掏出烟灰缸。玛娅吸了最后一口,掐熄了烟。
什么叫差不多吧,“你们不是警察,那为什么抓我?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
对于他的问题,玛娅不予置理。“你家在哪来着?”
“你想干嘛?”
后座的男人开口道,“前面拐角的廉价公寓,楼下有间便利店。那条街靠近大浦站方向的只有一间便利店,很好认。”
“记性不错,高尔德。”玛娅赞许道,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黑衣男人。可那人一如既往的寡言,望着窗外。
“你们跟踪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做到这种程度,自然不可能是警察干的事了。他伸手拉门把,想要跳车。但车门已经上了保险,他像兔子被高尔德一把提起,然后顺势按在玻璃窗上。
脸颊的骨骼与玻璃夹着皮肉,两者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人类,但此时都在伤害着他。
廉价公寓的楼道灯都是坏的。而谈租金的时候,房东信誓旦旦的约定,在他入住的一个星期内楼道灯会被修好。而如今,已经是他入住的第三个月。明天又该是交房租的日子了。
住的地方很小,不到二十平的单间。厨房与厕所相连,只有一步半宽,洗澡时腾个身都难。但房东还是依照他的入住要求,想办法在厨房塞了个洗衣机。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乔伊留在车上。这么小的房间,塞进三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好了。”玛娅说,“你平时想过要自杀吗?”
他仔细打量着玛娅的眼神,想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立刻明白过来她是认真的。于是他像袋鼠般从床上蹦起来,但随即被高尔德厚实的手掌按了回去。有了上次在车上的经验,他实在不敢跟高尔德发生碰撞。那家伙浑身如磐石般坚硬,自己的软胳膊软腿压根就伤不了其半分。
“想过,”绝望的他决定修正之前的想法,“我能最后再喝口可乐吗?”
玛娅与高尔德相视一眼,她微微笑。恐怕在他们的杀手生涯中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死前请求——当然他对于这两人的杀手身份只是猜测而已。反正他就快死了,这些事情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错就错,笑就笑吧。
冰箱里就有可乐。原来昏沉的脑袋,冰可乐划过食道后一下激醒,这才感到后怕。
“我还有个问题,”他说,“为什么要杀我?”脸色惊惶,却又平静。他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就这么死去。一场酗酒醒来,卷入一件杀人案,然后稀里糊涂的就这么死去。
玛娅把烟从嘴边拿开,扭头看向他,“知道有什么用吗?”
“我想死个明白。”
“死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我会怎么死?”
“自杀。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他摇摇头,吞了口唾沫。他很怕,拿不定主意。但事实上无论怎么选,最终结果都是一样,这让他感到恐惧。
“姓名?”玛娅从怀里拿出笔和黑色本子,用嘴拔开笔盖。那动作看得他可耻的出现了生理反应。
玛娅又重复一遍问题。
“陈塘。”
“年龄?”
“23岁。”
“职业?”
“一家私企的网络编辑。”见玛娅困惑的神情,他继续说道,“就是给旗下自媒体号、公众号什么的运营打理什么的,还得写广告文之类。”
“有够无聊的。”
“嗯,是挺无聊的。为什么要记录下这些东西,你们在杀我之前,不应该早就清楚了吗?”明明就连他住在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玛娅没理会他的问题,继续问,“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行吧,总得混口饭吃。”他顿了顿,忽觉这时候讲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其实一直想当的是小说家,但总是没能坚持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来。网络小说肆虐,楼上扔个花盆下来砸中十个,九个是写过网文的,还有一个是打算写网文的。人们总喜欢套路文,但我总写不来,看见套路我就觉恶心,真的写不来......”
“来自失败者的诉苦。”
他苦笑,“是啊。其实我想要的还挺简单的吧,就是能有口饭吃,然后能干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种简单的事,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办不到。你既然是个失败者,做这般奢想,不觉这不妥当吗?”
“你说得对。”他说,声音模糊而颤抖,“我又开始想死了,我该怎么死?”
“说了,自杀。”
“我该怎么杀死自己?”
“你已经动手了。”
“动手了?”他一脸难以置信,“我什么也没做。”回头看了眼垃圾桶里的可乐罐,醒悟到,“你们知道我的住处,也知道冰箱里有可乐。”
玛娅笑了,“脑子还行,不算笨。”
“不对。自杀现场的辨别,需确定死者是否死于现场。且死者人为形成的损伤方向与死者手的运动方向是一致的,集中且多为浅表伤,致命伤只会那么一两处。”他想起自己之前为了写推理小说翻查的论文,“所以正常情况下,其致死因应该是在死者力所能及的范围,你要是在可乐里给我投毒,那么这些毒物我从何得来?”
“你知道喝可乐会诱发肝衰竭吗?”一枚装着不明液体的透明胶囊在空中转了几圈,回到她手中,“这是一种名叫HINI的特制毒药。发作时,与肝衰竭症状相符。且不说你已经将那罐可乐饮尽,就算没喝完,残余毒物也会几分钟内挥发干净。”
“我觉得你们的办法有漏洞。”他盯着她,思考自己该说什么,“当肝脏严重损害时,就算是急性起病,症状至少在两周内出现Ⅱ度及以上肝性脑病,表现为性格行为异常、精神错乱模糊、睡眠障碍等。只要及时就医,保住命不是问题。”
“但你忘了,肝衰竭发病者中青壮年占八成。年轻人耐受性较强,早期仍能正常劳作。病情的恶化,常因对于疾病的认识不足。你两周之前,就已经出现症状,今日刚好——你只是个杀了人却恰好病死的逃犯。”
玛娅的话让他无助的打了个冷战,仿佛赤着脚在雪地里踩——尽管他一南方人,还从没见过下雪。
“那如果我大声呼救呢?”这里是廉租房,墙壁薄得隔壁打电话都能听清楚。
“你不会的。”
“凭什么?”
“你爱惜脸面。你想过死,也想过要体面吧。”
他脸色煞白,极想证明她说的不对,但他张张嘴,硬是用尽力气也半点声音没出来。她们是谁,对他竟是如此了如指掌。
“时间差不多了吧,”玛娅露出白皙的手腕,看了眼手表,把时间小声念了出来,“凌晨一点三十六分,你还有五分钟,趁着意识清醒,多说些话吧。”后半句她刻意压平声音,用来陈述一件事实。
“为什么杀我?”
玛娅侧了侧脸,“还用问吗?你杀了人。”
他敏锐的察觉到违和,“你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不,你确实杀了那女人。”
“你们根本没进去过,就算报警也不可能那么快。你们事先已经知道我的住处,说明早有预谋。你们知道那个女人会死在那里,而我的出现也是你们安排的对吧。”
玛娅沉吟片刻,“可以这么想吧。”
他沉默不语。
“你读过尼采吗?”
“读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呢?”
“没读完。”
“这个梦,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它的意思还隐藏在梦里,被关在里面,还不能张开自由的翅膀飞了出去。我否定了一切生存的意义,这就是我做的梦。在那边孤寂的山上的死亡城堡里,我当了守夜人和守墓人。”
“这是第二部的预言者篇。”
她点点头,“这是你要的答案。”
他刚想开口,胃里被一下揪起,呕吐出来。
女人起身,“比预计早了些。”
“为什么杀我?”
他不明白那段话什么意思,与自己的处境又有何联系。
“因为——”玛娅垂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杀了那个女人。现在开始,自救吧。”
自救?他已经被杀死了。
这是他意识消失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