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想升职,就应该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不是么?”
林幼琪压根儿没听清她的直属上司在和她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今天要讨论的主题和什么工作相关,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精神恍惚。她轻轻地摇摇头努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眼神飘忽不定。
密不透风的百叶窗,拉得死死的自动窗帘。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看向什么地方。
只得默默地咬紧牙关,却没发现额头已经开始直冒冷汗。
活像一个正在等待被砍头的犯人。
“行了,你下去吧。”终于,她听到了最终宣判。
“好的。”松了口气,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伸手去摸有些冰凉的门把手,让自己清醒一点。
“咔嚓”一声,林幼琪疲惫地关上了门,缓缓瘫倒在办公室的门外。她伸手摸了摸挂在眼角的冷水,觉得委屈又害怕。随即她又侧过头,看见办公区的某个同事正麻利地关着窗户,隔绝着夏天独有的炎热和温度,顺带还将窗帘的闭合度拉得和她上司办公室的那副一模一样。
她挣扎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猛地将面前的那部分窗帘掀到一边去,又速度地推开擦得光亮的玻璃窗。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而那一瞬间,外面的炎热就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她的脸和身体,也点燃了周围同事那熟悉的诧异和不变的不满,同时也吹落了她没有和其他同事一样用文件盒装起来的一大摞文件,于是它们非常给面子地散落了一地,似乎也在嘲讽着她在常人看来这些无法理解的奇异行为。
俄罗斯套娃。
林幼琪没有抬头,无力地眨眨眼,脑子里蹦出了这么个似乎有些印象的事物。
她无视了周遭同事的目光,低下头蹲在地上去收拾那些已经散落一地的文件,同时把手伸到桌上来,将早晨那盒吃完了剩下的蛋糕盒扔进了纸篓里。
“有病......”她听到和她对桌的那个叫做赵嘉怡的可以被称得上是自己的对手却在业务上面拿自己无可奈何的女人不满的嘟囔,不过就在她拿起所有文件站起来的瞬间,一切就像不曾发生一样,除了窗户那里不断吹进的热风拉动着窗帘发出的摇晃声,以及似乎从没有断电工作的打印机不断跳跃的打印发出的机械声外,她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似乎,连赵嘉怡的姿态都像睡着了一样,安静美好。
有病?
是的,她林幼琪,的确有病。
对,幽闭恐惧症。
她不仅恐慌呆在密闭的空间里,同时也不喜欢任何装东西的盒子。
始终要站在空旷的地方,即便不行,也要想尽办法地和外界留有一个交流的通道。
拿到盒子的同时就会检查能否把东西移出来,如果可以会率先丢掉盒子。
她不允许即便是热到要开空调才能维持正常工作的日子里,有人把她面前的窗户关上,窗帘遮上;而她也从不使用公司统一发放的利于方便的文件盒。
就在刚才,她甚至觉得工作环境就像一个俄罗斯套娃:公司大楼套着工作间,工作间套着办公区,办公区套着小隔间,小隔间套着职员们。
一层一层,逐级禁锢。不仅拴住了他们的身体,还蚕食着他们祈祷能看到希望的灵魂。
害怕,林幼琪害怕它们。
她认为总有一天她要被一个幽闭的空间吞噬,被来自自我内心的恐惧给压垮。
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想尽力挣扎。
直到现在,她都在这样思考着,一只手摸着早晨不小心买多了中午却没胃口吃下准备当作晚餐的三明治,而且时间也不知不觉地滑到了下班点。
辽安六点的高峰,几乎让这个城市的交通陷入瘫痪。
就像一座精致的沙盒模型猛然坍塌,将模型内的一切都击垮。
但像林幼琪这样,自我陷入瘫痪的人,毕竟还是极少数的。
不过仔细想想,即便是没有幽闭恐惧症的人,也仍然会和她一样,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公交车内,感受到一种几乎令所有人都接近致死的,名为“疲惫”的密闭气压。
林幼琪略微抬起头,左边大开的窗户吹着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般的晚风,给她有些紧张又害怕的心绪带去丝丝的麻痹和欺骗。她努力无视着她右边几乎挤到她身前的各色人群,也忽略了几乎连伸手拿手机出来看也极度困难的空间,只看向车窗上那块有一些裂纹的玻璃上粘着的有一面已满是灰尘的透明胶带。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个脏兮兮的东西吸引到神志不清,但是她觉得它折射出的倒映在她前面座位上的孩子的衣服上的彩虹却玲珑而美丽。
她有那么一刻觉得,公交车这个“盒”内风光,让她有一些熟悉。
当然,回忆起的熟悉,并不完全是美好的。
灰尘。她觉得自己的头顶开始急速地抖动,落下了预示着危险的灰尘。
摇晃。她觉得周遭开始崩塌,开始听到了墙壁倒塌的声音。
她甚至,听到了,有熟悉的声音,在呼救——
救我!小琪!
“啪!”
一只大手猛然伸向她的面前,将窗户拉了过来,关得死死的。
同时也将她的思绪和幻想狠狠地击碎。
林幼琪立刻抬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
大众脸,和自己,和周遭人的存在感相比,没有丝毫的突出之处。
“师傅说要开空调了,你瞪着我干吗,小姐?”许是天气的炎热点燃了车内所有人的不耐烦,男人说话的口气也非常的不客气,但表达得却言简意赅,不会让她产生任何其他的臆想。
几秒后,从她脚底传来的丝丝凉气让她意识到,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
哼,想想也是。他为什么要骗人和装怪呢?
但奇怪的是,原本没有觉得很热的自己,却在脚跟触及到冷空气的瞬间,触发了身体的警报。额头开始不自觉地疯狂地掉起了冷汗珠。她慌忙用左手捂住扑通直跳的胸口,只觉得自己应是满面通红,伴随而来的是熟悉的头疼欲裂,甚至开始有些呼吸急促。
“你怎么了呀?我可没怎么样你吧?”男人似乎看出来了林幼琪的不适,开始有些慌张地把头凑了下来,却没发现她在他低头凑近时,双眼瞪得老大。
“新北路口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她甚至觉得报站的女声相比平常都有一些粗犷和越来越弱,开始幻想着车上的喇叭已经被热到渐渐融化。
“让开!”她抓起自己的包,用尽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身子奋力一倾,人群在刹那间便给她让出了一条缝隙。她没有犹豫,趁着周遭那股疲惫的气息掩盖了人们本该有的激烈反应,她在瞬间便挤下了车。
顺带,从包里拿出口罩,麻利地带上了。
既能阻挡灰尘的过多摄入,也可以避免被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虽然平淡无奇的长相。
下车后离家还有一段需要步行的距离,林幼琪打算无视身后人群迫于无奈暂时忍受热浪而打开的窗户所发出的谩骂,提了提自己的高跟鞋,向出租房缓步走去。
“嘿!”
她在听到从车上某个人发出的声音后,下意识地去看左手。
“前方到站,新北路一段站,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已经在她耳朵里恢复的报站声和关闭车门的声音,让她下意识的回头。不过看到的,是刚才那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拿着她忘记带下车的三明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又嚣张的表情。
随后,回应她的,是公交车离开时排出的带着温度的尾气和掀起的极度干扰视线的灰尘。
“西红柿鸡蛋盖饭,还有甜汤。”林幼琪会选择在“老地方”选择靠窗的地方,这样能一边欣赏夜景,一边放松工作后的疲惫。
辽安的夜,总是夜得那么美丽。五彩的路灯,火红的车灯,漂亮的装饰......个个都五彩斑斓,不禁让人沉浸在那美丽的夜晚。
她放下想要拍照的手机,看向马路旁。一排排路灯照耀着黑夜,使夜不再黑暗;马路中,-一辆辆汽车飞驰着,使辽安的夜不再寂寞;房屋上,一串串装饰灯装扮着房屋,使辽安的夜不再丑陋。
林幼琪没有说话,松开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让自己这个紧张的职业女性瞬间变成了享受自我夜生活的小女生。
她眯起双眼,觉得眼前的十字路口处似乎走出了一曲歌:等红灯的汽车发出的喇叭声,过马路的自行车发出的按铃声,还有那行人道上路人发出的繁杂的说话声,整条街奏成了一曲吵闹又烦乱的乐曲。
“来。”服务生小曲很麻溜地将一盘西红柿盖饭和一碗甜汤放在了她的面前,又迅速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每到这个时候,林幼琪总是安静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手轻盈地拿着筷子,仔仔细细夹过那鸡蛋和米饭粘连在一起的地方,然后用嘴慢慢嚼着,似乎是品尝,又好像在研究。
她觉得进食绝对不是一种粗鲁的行为,她认为这是自我的放松与享受。
盖饭吃到中途时,她会放下筷子,用餐巾纸轻轻擦拭嘴唇。纸上偶尔会擦到职业装需要时所劣质口红的印记,但原本气色还不错的她嘴唇依旧是红润的,也并没有沾到饭粒或多余的油腻。擦拭嘴唇大概只是一种习惯,就好像少女照镜子一样。
她抬起头,看向店招——“老地方”。
不算是个特别新的大排档,似乎是自己重新换到这边来工作后才开张的。但沾满油腻的塑料店招还是给人一种它似乎早就存在的想法。那是一种刻在回忆里的印象,没有违和感,并不别扭,却总让林幼琪有一些熟悉。
主营的是中餐和炒饭。老板兼主厨是个没有露过面的大叔。林幼琪自从发现这个餐馆对于自己的地理位置优势和味道还不错的情况下,便在这里吃了一年多了,缺始终只看到了大叔远远的在厨房里忙碌的满是汗水的背影。
而服务生,是一个带着口罩和鸭舌帽却从未摘下过的,自称是“小曲”的姑娘。
林幼琪曾经在她端菜上桌的时候,仔细地看过她一次。两个人似乎都发现了对方的什么秘密,但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小曲发现林幼琪在偷偷却认真地观察她的被口罩和鸭舌帽掩盖的面貌,林幼琪则发现小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而那一次,她很迅速地移开了眼睛,避免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尴尬。
她是做广告设计的,不可能对事物观察的很粗心。
小曲的左眼角开裂,口罩左方和鸭舌帽左下方都有一道露出一半的伤痕,说话有一点漏风。她判定,小曲一定是毁了容才遮起的面容。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来这里吃了快一年多了,并没有和主厨搭上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和小曲有过任何私人上的亲昵行为。大家似乎都习惯于这种相处模式,不去刨根问底,不去私自打探。在自己的判断和身份里,有条不紊地过着应有的生活。
经理似乎和她说了什么,在食物逐渐填满胃的情况下,脑回路开始接通,对话逐渐完善,思考的结果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忽然之间,夜的静谧与和谐就被打破了。
林幼琪被一声瓷碗砸碎在地上的响声吸引了过去,她转头就看到七、八个人进了店面,想要直奔里面的内厨房:“姓齐的,老子叫你别在老子地盘上抢生意,你这孙子居然不信邪!老子这帮兄弟,今天就找你练练拳脚!”
老板姓齐?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齐老板这才转过身,林幼琪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不过略显失望——因为太过于普通,似乎那是丢在人群里,都会马上遗忘过去的脸。
七八个纹身青年砸起了周围的餐桌板凳,就像电视剧电影里的标配剧情一般,她本能地向桌底窜了进去,想看看到底会闹到什么地步,结果眼前瞬间就蹲了一个抽着烟的男人,吓了她一跳:“小姐,这表演可不是免费的,要么赶紧滚,要么就把身上的包留下吧。”对方说着就向她的包伸手。林幼琪立刻站了起来,打掉对方的手,抓起包就走。
齐老板似乎已经被人给制服了,不过却一声未吭。
“放手!”她侧头,看见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小曲已经被两个男人架住了,“我让你放手!”小曲疯了一般地叫着,但是却拼死护住了脸上的口罩。
“你别他妈给我带个口罩帽子装潮流,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潮流!”对方一个混混说着就一巴掌打掉了她的面罩,而在那个瞬间刚才那个和林幼琪说话的社会青年凑了上来,完美地挡住了她的视线,拉回了她的思维:“怎么,还舍不得啊,小姐?”对方一把拽过去她的包,她趁机抄起桌上才吃了几口的盖饭,直接扔在了对方脸上,然后迅速夺回包,向门外走去。
“救我!”
她听到小曲在喊,可是她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那还围在小曲身边的五六个青年的背影。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选择离开。
门口已经有人在报警了,而周围进行日常夜间巡逻的民警也快速赶到了现场。
“快救人......里面有两个人.......”林幼琪蹲在地上,还没有回过神,有些语无伦次地对下了警车的警察说道。随后,自己又蹲在角落里,缓缓地平复情绪。
随后,肇事者被依法带走,只剩下些许的看客和一片狼藉。
“还好吗?”
林幼琪抬起头,看见已经把帽子和口罩带好的小曲,站在她的面前,手里端纸杯。
“我没事。”她想站起来,但是害怕和腿部的麻痹让她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她再次抬头,发现月亮在飘在小曲的头顶,清冷而孤独。
那个瞬间,她甚至感受到了莫名的熟悉,还有不安。
“喝点水,压压惊吧。”小曲蹲了下来,直视着她的双眼,将水递了上来。
“谢......谢谢。”她接过对方的好意,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喉咙的干涸,于是慢慢地将水倒在了嘴里。不一会儿,半杯水就下了肚。
“你好。”一位民警带着另一位刑警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我们需要了解一些具体的情况,方便问问么?”林幼琪舒了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小曲也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纸杯,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店里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看向林幼琪,而林幼琪也正看向她。只有一秒,她转过头去,迅速消失在三个人的视线里。
接下来,询问,笔录,没有意外的进行着。
疲惫的林幼琪不想再做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警察也看出了她掌握的信息有限,便也没有再对她进行询问。礼貌地结束了所有的一切,开车送她到了自己的出租房小区大门外。
下车后,她匆忙地离开,快步走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就像刚才的恶徒还紧跟着自己的背后一样。关门的瞬间没有丝毫的犹豫,反而在关门后还能感受到心有余悸的恐惧。
她粗鲁地解开领带,脱掉职业装的西裤和外套猛然向已经非常脏乱的床上扔去,两只手扒掉一只袜子,拉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掉了下班后的最后一层束缚和压力。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刚才与自己无关的事。专注,她现在需要专注。
将自己的刘海撩到了头顶,冷笑了一声,想起上司今天说的话了。
赵嘉怡那个贱人,居然在老大面前乱扣她无端挪用公款的帽子。虽然的确是摸到了她的尾巴尖儿,但愤怒远大于羞耻。不过老大似乎也并不在意,反正他的手也不干净,不过是要再找一个也是贼船上的人罢了。升职?哼......当然得升职了,不升职在这破公司干嘛?!
不就是再让手黑点么?无所谓了,干吧。
她不上,也有别人上,指不定也能轮上赵嘉怡那个小贱人,她和老板的关系可不一般呢。
老大既然要这假账,那咱就做吧。
林幼琪缓缓地扶着墙,站起身来,脚掌和出租房冰冷的木地板接触的时候,不仅没让她更清醒,反而让她察觉到感觉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习惯性地不想关掉窗户,但是金钱和复仇的欲望压过了内心对于密闭空间的恐惧,同时辽安夜生活的嘈杂不管经历也始终让她难以接受。
似乎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事,她关掉了这扇隔音效果非常满意的窗户——这同时也是她除了价格以外,对这个出租房非常满意的生活条件。
她推了一把电脑椅,打开笔记本电脑,决定开始今晚的任务。
口哨声。
她不自觉地侧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乱糟糟床上的西服外套。
她舒了口气,起身坐到床边,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
“MASK请求添加你为朋友。”林幼琪眼睛略微动了动,微睡的状态还在加深,她点开对方的头像——四方的图片,黑色的背景,白色的面具。
mask,面具。
看来对方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算起来,到公司一年多了,也没有加过什么同事,上司老大的朋友圈是互相双屏了的,周围没什么朋友,除了父母和亲戚之外,她的列表里还真没有什么不认识的人。
但她非常笃信,这个人认识自己。
她设置了只能通过微信号添加的权限,除非是认识知道她微信号的人,否则,从哪里得来的这个信息?
“赵嘉怡?”点了同意按钮后,她率先发起了疑问。
对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她认为这含义却是现代人理解的侮辱性用法。
“已经闲到需要添加我的微信来解闷了么?”她回复完以后,按上了锁屏,把手机丢到一边,脱下已经有些湿透的衬衣,抄起一件也不知道多久就已经随便扔到床边上的白色T恤,不太麻利地套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倒在床上,顺便一脚踢开了电脑椅。
困意。
是太劳累了么?不太应该。这胜于平常的莫名的困意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屏幕亮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你说的这个,赵嘉怡?”对方的口气冷漠而嘲讽,显得她像个白痴。
“到底什么事儿?”她不屑于问对方是谁,因为已经有非常强烈地想要删除好友的冲动。
“第二次。今天,是第二次了。”对方沉默了很久。
“公款的事儿是么?”林幼琪拿着手机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随后冷笑了一声,“何止第二次,算上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有无数次这样的事情让你头疼吧,赵嘉怡?”
对方没有回话。
“毕竟,我是个有病的人啊。”她内心的愤怒和嚣张,在逐步软化高涨的疲惫,“从我来公司额第一天起,你就把我当成眼中钉。很好啊,你是觉得,我比你之前捏的那些软柿子还要捏起来顺手是么?可惜,冷不丁地被我扎了一下,疼么?”
对方的名字显示处变为“对方正在输入....”,随后又变回名字。
但是什么内容也没有发出来。
“如果觉得愤怒,如果觉得难受,你就给我默默地承受吧。”她觉得自己一定在咬牙切齿,她甚至在陶醉自己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和喜上眉梢的表情,“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对你么?嗯?因为你是个贱人!”
对方仍然没有发过来一条信息,仿佛刻意在等待她的话语。
“你在报复?”
末了,对方居然这么回了一条?!
“是啊,这还用问吗?”她的心情就像是一堆浇满汽油的干柴,被这不着边际句话在瞬间点燃,“你觉得你这样成天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无中生有地时不时找点事情来刺激我一下,我当真就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Mask”再次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随后又跳成了“Mask”,最后又是死寂。
“我只是几次被老大叫到办公室例行地问了几次话而已,还没走呢,你就恨不得兴高采烈地开个大派对,庆祝自己成功换到我的工作隔间?!”林幼琪趁着无人发泄着自己的怨气,反正紧闭着门窗,谁知道谁在干什么,“吃相不要太难堪。能不能用你的脑子思考一下,而不是用你的**给自己幻想。”她觉得痛快,觉得酣畅林檎,“我不像你,一路靠着露大腿,不动脑子地向上爬。我林幼琪要是没两把刷子,我早就死在沙滩上了。”
她甚至打完字发送后,又给了电脑椅狠狠一脚,以示自己的胜利。
她断定对方已无话可说,赵嘉怡今晚的行为可以说是自取其辱,但她平时咄咄逼人的口气,倒并没有在微信上表现得那么形象,反倒是林幼琪自我塑造的知性形象在刚才的一番对话里完全崩塌、荡然无存。
那个贱人,一定是想当面骂她,所以才在微信聊天里不声不响的。
按照她的性格,绝对是。
“林幼琪,我没想到,这些年,你也过得不好。”
她的眼睛看向再次亮起的屏幕,然后瞪得老大。
“不过这并不能被认为是在赎罪的表现。”对方回复道,“你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起过你曾经真正做错了什么,一次也没有。没有歉意、没有忏悔、没有悲伤、没有赎罪。”
恐惧的疲惫开始占领林幼琪的身体,她惊愕的双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回复而变得更大,反而整个人都在失去力气。身体的各部分的感觉也在被麻痹,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微弱。
朋友圈......朋友圈?!
她活动了一下还没有被恐惧压垮的手指,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
“微信就可以直接下外卖了,点餐请选择‘老地方’,齐哥的炒饭,好吃的炒饭!”
“老地方”?!
她逐渐加重的呼吸,开始直冒的冷汗,不断地加重着自我的恐慌。
思路......思路完全错了么?!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赵嘉怡!所以才会对她刚才自以为是的宣泄漠不关心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齐老板?”手指不听使唤了,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完整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用松开拇指,将语音发出去。
“是他的微信,但是我不是齐老板。”对方回复道。
死了?!齐老板死了么?!
她正这样想着,就看到了对方的回复:“我觉得你应该能想到,齐老板死了,是我杀的。他身子都还没冷呢,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林幼琪用尽全力地用双手去握住手机,不再顾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而落下的泪水也汗水。
“而你,也会死,马上。”
对方的话语,就好像不是“马上”,而是“立刻”,甚至是“已经”。
“你......你到底是谁?”她发送的语音里,带着的恐惧和惊愕似乎没有让对方满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对方回复道,“不是给你说了,第二次了么?”
第二次?
她的精神每况愈下,但身体的实际反应产生的恐慌和想了解事情真相的强烈想法,却不断支持者她的双手去紧握住手机。
她和这个人,以前认识么?
铃声、震动。
她颤颤巍巍地点了“接听”,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幼琪。”
小曲?!
“小曲?”她劲量控制住自己,不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害怕声,“你是小曲?”
“是。”林幼琪家的WIFI断断续续的信号不好,不知道是隔壁还是楼上在蹭网,偏巧是这个时候,“我活下来之后,就叫自己‘小曲’了。没什么意义,我也从来不去思考有什么意义。”
活下来?
救我!小琪!——她脑子里,有那么瞬间,被这句话劈中。
林幼琪的双眼在瞬间瞪得老大,她觉得胃里难受极了,想吐却浑身没有力气。
“啊!!!”她无力地喊着,手脚不听使唤,手机也被扔到了床脚。
“林幼琪,你想起我是谁了,是么?”电话这头的声音,冷漠而清晰了起来,“我就是八年前,被你抛下的,被埋在工厂废墟里的曲海啊。”
“你居然.....居然活着......活下来了?”她奋力地压制住了身体里的疲惫和伤痛,“你没死?”
“是,我没死。”曲海顿了顿,声音依然很平静,“当年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可惜没有,不能如你们的愿。”
“我从来就没想过让你去死!”林幼琪大喊着,“我没有!”
“可是你抛弃我了。”曲海的这句话,就像一把小刀,撕开了被林幼琪自己盖上遮羞布的记忆。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愿意去面对,那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悔恨与羞愧。再怎么虚张声势,再怎么欺骗自己,再怎么若无其事,那始终是她无法摆脱的过去。
从小认识的两个女孩,林幼琪和曲海。
林幼琪家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而曲海则只有一个有着家暴习惯的父亲。
两人是同班同学,也是同桌,也有相同的爱好——收集漂亮的盒子。
虽然曲海经常面临着父亲的家暴,但是在林家人的安慰下,她还是能够绽放笑容的。
两个女孩慢慢地长大了,收集的盒子种类越来越多,样式也越来越漂亮,再到后来,她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大盒子”——一个废弃的小工厂。
为了躲避父亲的家暴,曲海甚至把家里用的东西搬到了这里,要和自己的父亲一刀两断。而林幼琪也经常会到她们的秘密基地里来玩耍,甚至偶尔两个人会在这里过夜。
直到——在一次睡梦中,拆除废工厂的施工队没有按照规章条例先检查内部是否还有人员就强行进行暴力拆除时,噩梦就发生了。
救我!小琪!
林幼琪并没有在最后一刻伸手去拉曲海,而是摆脱她的手,独自跑向了窗外。
随着工厂的倒塌,她知道自己朋友的生命也结束了,并且,是因为她的胆小与见死不救。
而那之后,她也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厌恶恐惧密闭的空间,也不再主动使用任何盒子。
而今天......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对方会一直带着口罩和鸭舌帽,不过是为了遮掩那熟悉的面孔和令人害怕的灾难伤痕,为什么不在亲近,是因为再也没有认识和和好的必要。
一切都是徒劳的,注定好的。
“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所以,才到辽安来了,是么?”她轻轻地说,左手扶住已经痛到没有知觉的腹部,整个人蜷缩在床上,靠着墙壁。
“没有。”曲海那头的声音,始终如一,“活下来之后,我的面容就毁掉了。连公安局也把我的户口和身份证注销了。‘曲海’再也不存在了。她决定重新开始,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从心开始。所以才来到辽安。”她停了停,说得斩钉截铁,“绝对不是因为你林幼琪而来的。”
林幼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没有想到会是你和我,在外地,陌生的大排档里,你是客人,我是服务生。”她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有些疲惫,“我想过要安稳度日,互不打扰。也许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我释怀了,你也释怀了,能够重归于好也未尝不可。可是,没有歉意、没有愧疚,你甚至根本想不起曲海这个人了。其实这都没什么,毕竟已经八年了。时间一晃而过,太快了,谁又记得谁呢?”林幼琪听到她不清晰的鼻息声,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可是上天不这样想,它用被你狠狠抛弃的第二次来刺激我,让我回忆起曾经被你抛弃的第一次。”
“为什么杀了齐老板?”林幼琪问。
“该死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沙沙”的,有些听不清,“你知道是谁带我来的辽安么?就是姓齐的啊。之前在其他地方的时候,甜言蜜语地把我哄得看不起天空了呢。六年了,除了吃和住,我白给她打了六年工,就因为他告诉我他会照顾我。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讽刺?在危险面前,居然第一个把我推出去当作挡箭牌!”说着说着,对方居然抑制不住笑意了。
“你疯了......”林幼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
“知道,我杀人了。是故意杀人罪。”曲海立刻回应了她,“可是,我并不害怕。真的,小琪。”她叫她小琪,“比起你当年挣脱我的手,害我一个人被埋在废墟下的程度,这些不足以让我害怕。”
“我快死了....是么?”林幼琪靠着墙,觉得累极了,累到没时间感慨和悔恨,甚至累到不想说话。
“是的。”对方告诉她。
她突然挣扎了起来,无奈腹部的绞痛和身体的麻痹让她在挣扎的瞬间失去平衡,又从床上倒在了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再爬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听到......
她抬起头,却看到了她之前自己关闭的窗户——那是她并不习惯地关掉的隔音效果优秀的窗户,但是回来后,脑子里对于金钱的渴望和对赵嘉怡进行报复的欲望压过了内心原本对于密闭空间的恐惧。
微信语音电话那头,没再说话,
林幼琪垂下头来,用手颤颤巍巍地抓住刚才她踢过的电脑椅的底部滑轮,而后,再也没了响声。
而电话那头的人,站在公用电话亭里,从耳边拿下手机,伫立了几秒,随后挂断,最后看了一眼林幼琪的微信号,那是她刚才用林幼琪手机报警时刻意翻到的。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曲海利索地关机,将手机放在了公用电话旁。
推开电话亭玻璃门的瞬间,她却看到了一片白光,慢慢地占据了她的视野,以及她的记忆......
赵嘉怡习惯性地早到了,昨天在领导面前狠狠地参了林幼琪一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会早点来,然后在办公室的茶水间给她的个人茶杯找点麻烦。
毕竟在茶水间安装摄像头之前,这的确发生过。
很奇怪的是,还有十分钟就要考勤了,林幼琪却还未到岗。
赵嘉怡看了看表,端着速溶咖啡,从同事们的缝隙里穿了过去,站到了办公区的走廊上,那里有一台会播放早间新闻的电视,声音开的不大,不过她站的位置刚好能听到,也不会被什么人挡住视线——
“今早七点半,新北路口一段附近,据警方消息透露,今天凌晨辽安新北路公安分局接110报警称,新北路一段附近一家名为‘老地方’的中餐大排档发生一起命案,老板齐某疑似被人在饮用水内下毒致死。而在此之前,该地就在昨天傍晚发生了恶劣的打架斗殴事件。接报后,公安民警立即到场处置,在对过往群众的调查配合下,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曲某。而在之后的地区排查中,发现了新北路附近的一起夜间交通事故,司机疑似疲劳驾驶,导致失控的夜间卡车撞向了路边的公用电话厅,造成一名人员死亡,通过对身份证的比对和指认,死者为前起命案的犯罪嫌疑人曲某。目前,两起命案是否有其他联系,警方还在进行相关调查,有关部门持续跟进,稍后继续为您报道......”
她没在继续听这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新闻,笔直地走向自己的办公隔间,顺带看了一眼手表——离打卡时间还有五分钟,哼,林幼琪,这次,你可以犯在我手上了。
胜利者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将手中的速溶咖啡一饮而尽,仿佛她痛饮着的,是敌人的鲜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