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图书馆离我所上的高中很近。
从家里出发前往学校,步行十分钟左右乘坐公交车,然后在距离学校还有两站的地方下车就能看到。
毕竟这一站的站名就叫做图书馆。
可惜的是,我为了向自己那无法与人视线相交的病态情绪妥协,上下学的交通工具只有缺乏锻炼的双腿而已。只要适当地避开城镇中心的主干道,与人面对面相遇的可能性就无限接近于零。所以上述这种传统交通手段都只能被我扔到备选之中的备选,
其实当看到医生发来的信息时,我那有些懒惰的大脑就已经从无关紧要的妄想之中找出某些线索,用模糊不清的轮廓画出了某人的相貌。
以为是来见医生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为了说给听筒另一边的人听。
光是从自称是我的“朋友”这一点就大概能猜到,只是下意识的有些不想承认罢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起医生都更让我容易产生不适。
毕竟医生仅仅是运用那娴熟的话语技巧以及绝伦的美貌让我心神不宁而已。而她,则是从生理与心理两个层面对我实行双重打击。所以相对而言,能在图书馆与医生进行一次甜蜜的约会,肩并肩坐在一起为医生朗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之后一起共进烛光晚餐互诉衷肠———这种听上去就令人反胃的剧情反而更好一些。
强行将我心里的不适感转换为以医生为女主角的狗血言情剧确实有些欠妥,不过终究只是我言语表现能力匮乏所致,而且就算是医生也不会掰开我的脑子窥探这一点小小隐私吧。
所以这一段哪里都不会放送的影像就这样在大脑里Ctrl+S好了。
其实作为女生而言她还是非常有魅力的,至少从一般男性角度来看的话。
皮肤白的像是涂着某种颜料,顶着一头不长不短看上去跟人偶类似的娃娃头,打扮上总喜欢带有轻飘飘蕾丝的裙子,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向日葵一样的笑脸。
经常会在注意不到的地方突然登场,然后看着被吓一跳的我捧着肚子笑成一朵更加灿烂的向日葵。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既然是向日葵的话就去找太阳啊!我顶多只能算躲在冥王星身后的太空垃圾而已。
总而言之,我来到图书馆见她可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高昂的情绪推动着血液翻滚,反复沸腾的心脏激烈跳动着,仿佛想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大脑逐渐被癫狂所征服,消失渐远的理性就如同逐渐被解开的枷锁,心中鼓动的虚假斗志促使着我迈开双腿,向着未知的前方行进。带着这股热血与冲动,去吧少年!
几乎没有一个字不是谎言的独白就是我内心挣扎的写照。
不巧的是,实际情况却并没有分毫戏剧效果。一切慷慨激昂的心理描述不过就是像写快餐小说时凑字数一样的徒劳行为罢了。
在外人来看我单纯只是跨着不怎么有力的步子走上台阶,穿过感应门,最后站在入口的大厅之中。
仅此而已。
看来唯一过人之处的谎言还是一如既往值得依靠,莫名的安心感涌上心头。
听说这座图书馆是由原来的市政厅改建而成,所以里边不论装潢还是灯光布置都相当气派,颇具过时老旧但俗称复古的风味。大厅中央有显眼的问询柜台以及像路牌一样的指引标示,上边分别写着各种书籍分类的名称,并在旁边画着相应方向的箭头。
或许是周末下午的原因,馆内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不少,窗边设置的长桌还有靠墙的沙发上基本都被人类这种生物占据着。如何从书本的丛林与他人视线的夹缝中求得一丝生存下去的机会,将是接下来五分钟内我必须思考并得出答案的问题。
当然,同时我还需要快速找到整栋馆内全部洗手间的位置,并粗略规划出最为捷径的移动路线。这样才能保证“一不小心”与其他人视线相交的那种厌恶情绪冲破喉咙时,能第一时间将我炙热且饱满的宣泄交给马桶代为保管。
如此为他人所处环境考虑的我,应该值得站在柜台后的漂亮姐姐的一枚飞吻吧。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或许是我在大厅驻留太久的缘故,不合时宜的清甜女声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独立思考的美好时光。如果没猜错的话,一定是热心肠的管理员姐姐带着无比关切的心情希望为迷途的我带来一丝帮助,我懂的。
但唯一需要帮助的就是不要在意我。让我一个人与周围和谐的融为一体,直到随着整座图书馆风化破败就好。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非常感谢了。
但具有良好社会交际能力的少年,一定不会被内心独白变为冲出口腔的音节。活用固定范式剧本再加上四十二盎司惊讶的话,对方一定能知道打扰到了我。
“啊·····刚才我在找卫生间。不过已经找到了,谢谢。”
“这句作为谎话,只能打二十分。”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以前只是性格阴沉,今天才知道听力也不怎么好呀。嘿咻!”
一双纤细但却有力的手搭上了我的双肩,不由分说顺时针用力,将我像陀螺一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体。
这样的体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都需要平静的去面对,不然之前在脑内所做的一切不都成为无用功了吗。
“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我最棒的英雄!”
从下至上翻滚眼球,久违的将视线拉到与地面成为平行线时,原先仅存在于脑中的模糊轮廊逐渐清晰,并一丝不差的与眼前的人相重合。
如此近距离的照面,我甚至能感受到每一次随着她呼吸所传到脸上的温热气体。
真是的,如果非要为这个美好世界献上祝福的话,高高在上的神大人接听到我的愿望一定都是只有“哔———”的消音版本。
是那朵向日葵。
带着朝向阳光般的笑脸。
直直的看着我。
2
“怎么还留着这种发型?这样很容易被误会啦。”
“个人习惯而已,反正也没有给别人添麻烦。”
“那就让我化身正义的剪刀使者,斩断这些烦恼吧!嘿!”
“好好听人说话!”
她过剩的精力总是体现在毫无必要的身体接触行为上。
比如现在,双手比成剪刀样子,带着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嘴里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与我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十公分。
而对于她洋溢着热情但却无视对方意愿的行为,虽然很想立刻遵从内心立刻飞奔回家,然后用99%的酒精冲洗全身,再缓缓点上一只烟来平复一下心情。但这样去做的结果应该会是在内心冷却之前身体先变为火热。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图书馆东侧的小休息室内,而通往出口必经的路线上,正有一个只有上半身模仿螃蟹的人类坐镇。毕竟我也不是仅靠一拳就能解决战斗的英雄角色,从物理角度来说打败非人类的怪人近乎不可能。
而且抽烟对我来说是不是难度太高了?实践之前最好还是跟医生请教一下技巧,顺便抱怨今天噩梦一样的遭遇。
如果不能战胜那就只好选择逃避了,虽然可耻但的确十分有用。
我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桌子上的杂志挡在眼前,构筑起了堪比特洛伊城般坚固的防御。
“还有,你那种不分时间段的打招呼方式能不能改一改。语速那么快,光听都觉得时间感混乱了。”
“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跟你说上话啊,所以干脆一次性都说完。这可是体现我朝气蓬勃精神的表现手法之一!”
就算在这之后还有四十九个不同种类,我也只需要体验一种就足够了。
但是她这股朝气蓬勃的性格或许就是许多人喜欢她的理由。
可从刚认识她那一天开始,从她被带到我面前那一天开始,她所有正面的情绪对于我而言都是一小口便会致死的毒药。
我们因为不可逆的过去被捆绑在了一起。
不论是记忆还是深刻于灵魂的感触,都从头到脚像是一条裹尸布,把即便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的我们无情裹住。
只要见面便会回忆起,只要相互碰触就会回忆起。
我并没有她那样坚强,可以不靠着自我欺骗堂堂正正生活下去。像一朵即便凌冬将至依旧高傲抬着头的向日葵,没有太阳也能在心中划出太阳的形状。
所以我不愿意面对她,可是又不得不面对她······
“倒是你真的很过分啊。又不是被前行拉着出海的晕船游客,哪有人一抬头就冲到外边吐了一地。”
“大概中午吃多了吧······不好好保护肠胃就会变成这样。”
过度摄取物质包括自我欺骗、谎言、敷衍,还有对她的复杂情绪。好在我作为自己的营养师,在剂量的把握上可是炉火纯青,每种配方都严格控制在致死量以下。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谎话我都准备好对策了!”
她从桌子底下搬出一个画着红色十字的箱子,大小看起来完全足以放得下我的头部,如果光从样式上判断应该是医疗箱一类的。
“吃三片这个然后再把冲剂喝了。要是再突然吐一次我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身体不适完全比不上我现在所受到的精神打击,比起吃药还是直接打电话给医生比较好·······啊,不要拆掉我的特洛伊城墙!”
她一把拽走了我手中驻守心灵的最后防线。面对身体能力差距过于悬殊的攻防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献上微弱抵抗。
“特洛伊?你说这本成人杂志?”
糟糕,刚刚只顾着建立起完美的防御工事,完全没有在意铸造城墙所用的基石。
虽说比起依靠暴露身体部位吸引眼球我更加提倡心灵美,但毕竟所谓正值青春期就是需要打破固有思维,以广阔的胸襟去接纳更多的美。所以不论这种低俗杂志上刊载着何种有害身心发育的内容,我都会带着艺术批判的眼光去仔细阅读。
为了不让未被刻入海马体的美从眼前溜走,我不得已抬起头看向她。
印着一盘沙拉照片的杂志封面上写着《每日一餐》。
“什么时候料理类书籍也能被归纳到成人的范畴了!?”
“刚才明明是一张印着泳装大姐姐的照片!咯咯。”
你那张活泼的笑脸可是谎话最差配料之一,不再带上同等比例自嘲的话,听上去跟嘲讽没有什么区别。说谎时可要做好表情管理,这才是精髓。
“顺带一提,这里还准备了其他大概三十多种药,不论冲剂还是胶囊都一应俱全哦。”
她把手中的医药箱冲着我转过来,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写着各种名称的药盒。
这样超强的行动力还有未雨绸缪的缜密心思,还请多多用来减少世界的苦难,不要一股脑浪费在我身上了。
那根像电子体温计但却有稍许不同的物体也没有准备的必要。不论怎么说,我对于自己性别还是有着清楚的认知,不会找超出生物学范围的借口。
不过继续纠结药物储备问题只会没完没了,还是将话题转到我能掌控的范围好了。
“非得约到图书馆见面吗······社会层面的废人最好还是让他在家自生自灭比较有利于地球环境。”
“因为我在这边打工呀。给你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照片和名字的卡片,后边拴着一条可以挂到脖子上的绳子。
姓名一栏用显眼的加粗字体写着———兀(wu)勿言。
“为什么还标着拼音?而且这个拼音明显是用粉色胶带后贴上去的。”
“嘿嘿,我的姓的写法不是很像圆周率的符号吗。老是被人叫做“派”总会有点情绪的,所以只要标上注音就不会有人叫错了。”
“但是这个叫法已经变成你的常规称呼了吧。刚才不就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喊你“派”。”
“呜,下手晚了点。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都已经传开了,我还以为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会比较有文化呢。”
“跟有没有文化没什么关系,只是大家觉得有趣而已吧。”
人们对于自己觉得有趣的事物总是会不愿其烦的重复,不论这种事物对他人而言会带来或大或小的伤害。
“总之先把联络方式交换一下,下次就不用麻烦伊言老师了。”
“其实我更希望没有下次了·····”
嘴上这样说着,但身体非常诚实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随着她说出的数字一个一个录入手机,将其拼凑成电话号码后摁下储存。名称一栏就入乡随俗的写上”派“好了。
“给你拨过去了。”
“收到!”
看她熟练的操作着手机将号码保存下来,我决定问出我并不想碰触的那个问题。
真希望接下来的故事可以按下快进键。
或者干脆跳过。
“你叫我出来是为了我父母的事吗?”
“我还怕医生一联系你,你就逃到天南海北不敢露面呢。原来你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呀。”
“非要说的话我连一百亿分之一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如果你突然良心发现愿意放我像游戏里的蓝刺猬一样逃走的话,从明天开始每天我都会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给你上献上一包泡面。”
“那可不行。难得我混进来打工了两个月,才搞到这些旧剪报和资料。”
她从桌子下面搬出了一个黑色资料夹,厚度目测不少于十五厘米。可想而知她到底花费了多少精力和时间。
“不用看也能猜到这是那个案件相关的吧。”
“除了图书馆能找的老资料以外,还有当时案件负责警官的日记和口述记录。超满足版一次性大放送哦!”
“你干脆不要在这里打工,辞职去当私家侦探吧。”
“嘿嘿嘿,多谢夸奖!”
虽然我没有半点夸奖的意思,她还是那副笑脸。
就算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展开是撕开我们共同伤疤的片段,也没有可以躲藏的阴暗角落了。
因为一切都被她所照亮,即便不得已我也只能仰望那一束光辉。
真是耀眼。
“那么,接下来你会对我说谎吗?”
“就算我的生活都是用自我欺骗构建起来的,不去为了妥协自己而撒谎就会从底层开始崩坏,有两个人我是没办法对她们说谎的。”
一个人是能看透我的内心,总是站在谎言背后像看恶作剧失败的孩子一样。
而另一个。
只是看着她,我就不能为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与理智带上谎言的面具。
“那请你告诉我。不带任何谎言的告诉我。”
从她嘴中说出的每一个字节都无比清晰。
就像是虔诚的教徒向所信仰的神明许愿般,为了得到回应而将内心渴望化为言语。
被翻开的资料夹也像是圣典,记载着不可言说的原罪。
“你父母他们两个是不是被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