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白推开门去,风铃一响。
正午懒懒的斜光,温吞地伏在吧台上。
很是静谧的意味,酒吧里,空空荡荡,没了人烟。
C,是这酒馆老板。
他坐在吧台之后,眯着眼睛,细细地读着报纸上的一字一行。
“唔,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邵白落座。
“嗯,是有些年岁没见了。”C见了邵白面容,手上缓缓搁置下报纸,唇角勾笑。
C行过了长长有八十几许的光阴,他的笑,温润和蔼。
“且喝点茶,我已是烧了两回过。”C推过,小巧茶盏。
“什么时候,这里成了茶馆。”邵白倒是哑然,捧上茶盏。
绿意盎然,别有清香。
“也没办法呢,”C偏过视线,见着身后,满满有一柜橱的酒瓶,“我都这个年纪了,也只会烧个茶,看个报了。”
邵白轻轻抿了一口。
“八十岁,也有了吧?”
“刚过两年。”
“是么,”邵白摩挲着,绘有花鸟的茶盏壁上,“老伯你,也有参与那场战争么?”
C见着一怔,而后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没想到,你这一辈人,还能记着那回事。”
“嘛,我也只是,随意见着了。”邵白放下茶盏,摆了摆手。
“战争么,”C喃喃着,这过往字眼,“好是怀念呢。”
“老伯,你的腿,也是那时没了的么?”
C的身下,小腿裤管空空荡荡。
“这个么,”C俯过视线,神色见着无奈,“倒不是,不过是自己出了个小意外。”
“这样么。”
邵白不再言语,单是见着C。
他搁在桌案上的双手,指节分明,老茧厚实,显着臃肿。
“你还有想要问的么?”C对着邵白的视线,少年的眸子,是久远的火光。
“老伯,你过去,是拆弹组里的吧。”
邵白清楚见到,C的眼瞳,猛是一缩。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不过,他的言语,照旧是平缓的声调。
“因为老伯你,对这钟点,似乎很是在意。”
邵白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自我进门起,老伯你,已经不自主地瞥去了三五次。”
C的面上,愕然之色,他探出右手,抚摸上已是干枯的侧脸。
“原来,我也成了这样么。”
他浅声低语,邵白没有听清,不过无妨。
“真不愧是少年郎呢。”C叹服一声,提了茶壶,斟满了邵白杯中。
他半空的手,总是两三晃荡,茶水,些许洒落在茶盏之外。
“人老了,不中用了。”C也是看在眼里,无奈是摇头。
吧台一侧,恰是一手距离内,一块抹布。
应当是他早先准备在这。
他放下茶壶,拾过抹布,轻轻擦去飞扬在桌案的水渍。
邵白抬过视线,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很是古朴。
“这个老家伙,陪了我大半生了。”C在邵白耳边,慢慢说道,柔情似水。
邵白见着,时针分针。
该是时候,开门见山。
“上午六时;”
“正午十二时;”
“下午六时;”
“子夜零时。”
邵白十指交错,搁在桌沿,一字一顿,娓娓道来。
C面上的和煦笑意,随着邵白唇齿字字,渐渐是敛了。
“这些时间,你熟悉么?”
C停了半晌,才是开口:“不,我不清楚。”
“没错,你确是不清楚。”邵白浅笑,“你所熟悉的——”
“上午五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正午十一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下午五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还有——”
“子夜十一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C的十指,蓄养了长长指甲,此时,深深嵌入了木质桌案。
“老伯你,就是连续爆炸案的幕后手吧。”
邵白言罢,抬过茶盏,微微润喉。
C长久无言。
直至分针走落,咔哒一响。
他恍若回神,指上的气力渐渐是散去。
他一笑,没了长者的和煦,而是落魄的凄然。
“是我。”C说道,很是干脆。
“少年郎,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他直直看着邵白,“更是,如何知晓这些时间。”
“看见的。”邵白耸肩。
C的神色,见着迷惑。
“老伯,这城市虽然老旧,但好歹,也是现代社会了。”邵白指了指,酒吧一角的摄像头。
C看去,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
邵白言罢,倒是无聊,看去茶盏上的花鸟。
“少年郎,你可见过,地狱么?”他忽是一问。
邵白皱了眉头,不知如何应答。
不过,C也并非是要邵白回答,他不过是给自己开了个头。
“我一直考量着,地狱,是什么模样。”
“都说是人死后,身子埋了山头,魂魄入了阴曹。”
“若是如此,尽是魂魄的那里,不觉着很是整洁么?”他身子后倾,陷入座中,“可为什么,他们都说,那是不洁。”
邵白张了张口,终是,饮尽了茶盏中的清水。
“然后呢?”
“然后,我见着了战争。”C的眼神,飘忽了去。
“呵!”他嗤笑一声,右手不自知攥紧。
“若是他们说道的地狱不洁,那么,我这置身的战争,又是如何?”
邵白无从评说,C见着,又是斟满了他的茶盏。
“不过,也是所幸战争,”C的眼色,复杂了去,“它让我见着了地狱。”
“诶?”邵白愣神,不甚明了。
“我,如你所说,是个拆弹的。”C摊平了双手,若是时日倒流,这双手,当是清秀纤长。
“每一瞬间,我剪短引线的时刻,不自禁,是有那么一种冲动。”
“我越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一种冲动,越是明朗。”
“它深深抵了我的魂魄。”
他垂落眼帘,似是回味。
“所以,你将这冲动,作了地狱。”
“毋庸置疑,这就是地狱的踪迹。”
邵白见着,C浑浊的眼里,很是清明。
“所谓向死而生,这般滋味,大抵如是了。”
他的眼底,清明了片刻,而后又若沉入水中。
“不过,没多久,我失去了它。”话里萧瑟,若枯木浮水。
“诶?”
C笑意苦涩,轻轻拍了拍大腿。
“这两小腿,便是当时炸飞的。”
“自是那一日起,我的手,再是不听使唤,颤个不停。”
“这样么,”邵白见着他眉眼里的落寞,“可惜。”
“数十年了……”他轻轻叹说,数十年仿佛失了分量。
“但是,为什么,数十年后,你又是重操旧业了呢?”
C抬过视线。
“为什么,呢?”他摇了摇头,“这种事,我也是说不清。”
他的视线,又是不自觉移上了挂钟。
“也许,是见着了他们吧。”C终是这么轻声说道。
“他们?”邵白攥着茶盏的手,隐隐用力。
A,B。
“你应当已经知晓了,我所说的,是为何人。”C也不挑明。
“你莫非,”邵白顿了声,些许干涩,“从头到尾,尽是知晓他们的行事。”
C轻轻点头。
“那两个孩子,我是见着他们长大的。”
话罢,C斜过身子,看向了挂钟。
“为什么?”
邵白问道,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在问着什么。
只是意难平。
“他们的身上,我似乎又见着了,那般冲动。”
“所以,我就想着,”他濡了口唇,“或许,我又是可以一窥冲动了。”
“然而,你失败了。”
既是爆炸,失败,不言而喻。
邵白饮尽茶水,抬手,示意不必再续。
“老伯,其实啊,我见过,所谓地狱。”邵白站起身来,食指点在太阳穴上,“在这。”
“那么,再见了,我还有些许事情。”
邵白转身,行至门处,推开门来。
风铃声响。
他忽是停了步。
“老伯啊,你知道么。”邵白没有回头,“爆炸,这一手法,是最为懦弱的手法。”
走出门去。
C擦净了桌案,而后十指交错,安放腹上。
静静地,见着挂钟上的针尖,一点一点走行。
邵白算计着距离,走出有十米左右。
走出十米,是个略空阔的场地。
邵白侧身,懒懒是靠在场地正中的路灯杆上。
林和,带着一队人马,走到了邵白身侧。
他且看了一眼邵白,就欲走过。
“我建议,你们别再靠近了。”邵白蓦是出声。
林和听得,止了脚步。
“你又是做了什么事?”林和问向邵白,少年浑身懒倦的模样,“可精神点!”
“一夜未合眼,你让我怎么精神。”邵白白去一眼。
“我可没做什么事,”回过视线,见着小小的酒吧门面,邵白说道,“是他,已经决定了。”
“嗯?”林和蹙眉。
“你还戴着表吧。”邵白说着,提起林和左手,见着表盘。
五、
四、
三、
二。
“轰!”
震天声响,滔天火浪。
流连邵白记忆中的小小酒吧,在这正午日光下,全作了泡沫。
“他,结束了呢。”邵白放下了林和的左手。
“你还说你没做什么?!”林和无奈是说道,口袋摸索出手机,拨向了消防。
“这里,就权交给你了。”
邵白直了身子,拍了拍林和的后背。
“你呢?”林和心上一突。
邵白浅浅一笑,视线,看向了遥遥处。
尚是废墟的最高点上。
“我啊,”
“且去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