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姜惩所料,掌下触感违和,刘良的发质干枯毛躁,有些地方还打了结,不在正常染烫受损的范畴内,很明显是廉价的人造毛发。
当他把假发套从刘良头上扯下来时,连宋玉祗也吃了一惊,没有了道具和妆容的加持,刘良的确是身份证上那个普通到可以称之为乖巧的学生本人,那么方才姜惩的举止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姜惩使了个眼色,示意宋玉祗坐到自己身边,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的行为,类似于催眠,在对方高度紧张、疲劳之后精神难以集中的阶段适当给予自己的节奏,很容易让处于被动的一方打乱方寸。
“刘良,你对自己的姓名身份都没有隐瞒,在问讯初期也非常配合地回答了警察的问题,为什么到后来却选择沉默呢?”
刘良盯着姜惩点动的手指,双目无神,迟迟没有回答。
姜惩和宋玉祗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道:“你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警察,你认为自己很快就能脱罪,可以早早回家,因为家里还有你牵挂的亲人,可你没想到自己的证词漏洞百出,让警察越发怀疑你,索性你一言不发,和咱们打起了持久战。不过我要提醒你,配合调查是你能早日洗脱罪名的最好方式,对你,对我,对咱们大家都好,当然,还有因为你彻夜不归而心急如焚的奶奶。”
提到奶奶苏秀华,果然刘良变得不安起来,两手绞在一起,背上的冷汗也打湿了衬衫,不觉地打起颤来,让人看着还挺心疼的。
索性姜惩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给他披在肩上,“不想说就由我来替你说,如果哪里说错了记得提醒我,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家,别让老人家担心,耽误得久了可就不好解释了,你说是吧。”
审讯的精髓就在于循序渐进,软硬兼施,估计此前周密和千岁已经把该用的法子都用了个遍,效果不佳的原因就在于对嫌疑人的了解还不够多。
通常来说审讯过程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很少会同时更换两位审讯人员,为的就是防止引起嫌疑人的心理变化,强化嫌疑人的抗拒心理,也是便于嫌疑人的情绪稳定,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姜惩朝宋玉祗耸了耸肩,眼神怀着些许歉意,落在桌子下面的双手合十,朝那人摆了摆,大抵是想表示这其实不合规矩,之后还要向老大口头道个歉,这次纯粹是把他拖下了水,见谅。
公私分明的姜副很快回归正题,拿着笔录对照着打印文件里刘良的家庭背景与经历推测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四年前,你的父母欠下高利贷,不得不离开宿安县,留下你与奶奶相依为命。当时你就读于宿安县第一中学,在当地是一所很好的高中,曾出过不少状元。但是去年五月,在你即将参加高考的重要时候,你收到警察通知前去认领了父母的遗体,这件事对你的刺激非常大,你甚至不敢将真相告知老人,一人扛下后也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决定提早进入社会养家糊口。”
姜惩在桌子下面踢了宋玉祗一脚,后者会意:“但是你的奶奶苏秀华年事已高,并且患有严重的冠心病,你不敢独下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拼搏,也不想奶奶留守家中,为了给奶奶治病,所以来到雁息打工……你应该是带着奶奶一起来的吧?”
“被害人也有关心着她的亲人朋友,她出了事,也会有人像你的奶奶挂心你一样担忧着她。刘良,尽早坦白是为了你的解脱,也是为了让你奶奶早些放心、让死者得到安息,你知道轻重缓急,你也清楚该交代什么,对吧?”
审讯心理学中把这种方法称为亲情置换法,通常是利用亲情关系来置换嫌疑人犯罪的事实,通过复述犯罪情景,置换被害人身份,唤起嫌疑人的悔过意识,也就是常说的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或利用心理暗示让嫌疑人对审讯人员放下戒心,甚至是当成“自己人”,这对审讯人员对要求很高,不仅要了解嫌疑人的家庭情况,更要掌握其背景与经历。
事实证明,刘良与他的奶奶感情很深,亲情置换法也的确起到了效果,二人由此作为突破口,让刘良开了口。
“我奶奶,她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前些日子还查出来糖尿病,每天都得打胰岛素治疗,如果不到大城市打工,家里根本负担不起医药费……”
姜惩顺势而上:“那你为什么选择会选择奥斯卡的工作?高档酒吧的薪资的确很可观,但据我分析,他们应该没有理由担着被处罚的风险破格录用没有经验的未成年人,你是如何获得这份工作的?”
这话显然是刺中了刘良的弱点,他的头埋得更深了些,不再与二人对视,眼看好不容易撬开他的牙关,将在距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时前功尽弃,姜惩又道:
“尽早坦白对你没有坏处,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处罚会从轻处理,也不会留下案底,但要是因为你的闭口不言让警方认为你与命案有所牵连,耽误了最好的时机,你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宋玉祗默契地充当唱白脸的角色,说服刘良放下内心的戒备:“奶奶还在家里等你,你也不希望被追责拘留甚至是判刑,让无依无靠的奶奶蒙羞吧。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们警察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为民解难,别一个人硬撑了,让我们替你分担压力,好不好?”
姜惩嘴上不说,心里却觉着这位宋公子不仅没有纨绔少爷的烂脾气,性格居然这么温柔,对待女孩肯定很有一套,他的女朋友处处被人宠着,一定很幸福。
……不过这关他屁事?
姜惩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了脑子,盯着面色微微涨红的刘良,静待他跨越心底的界限,说出藏匿心底的秘密。
接下来足有十分钟,审讯室里寂静如死,两位警察没有继续追问,而嫌疑人刘良自己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最终,还是对亲情的不舍战胜了他的恶念。
“如果我说了,今天,我……我可以回家吗?”
“如果你肯如实回答所有的问题,”说到这里,本打算开张空头支票的姜惩还是遵从职业道德,补充了后半句条件:“还有,被警方认定与此案无关,到时候打120救人的你说不定还能拿到一面锦旗。”
“那、那就不用了,我……我只想回家。”刘良咽了口唾沫,感到口干舌燥,抓着面前一直未动的纸杯,将冷透的白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道:“警察叔叔说的对,我爸妈是去年死的,但他们不是殉情,是被人杀死的!不管我怎么说,警察都不相信,也总是以什么证据不足的借口搪塞我,不肯再查那起案子,那可是两条人命啊……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们警察!!”
宋玉祗飞快记录的动作稍有停顿,很快又继续下去,他感受到一道异样的目光,是姜惩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而他也巧妙地掩饰了内心的震惊,状若无事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刘良情绪激动,双手握拳狠拍桌面,脖子上的青筋暴凸而起,接下来的话几近嘶吼:“我爸妈死了,同样都是人命,为什么你们不肯多消耗一点人力去查一查,只因为他们是老赖,所以就要低人一等吗?我配合你们调查这件案子,但是能不能……能不能也求求你们,把我爸妈的案子也查一查?我求求你们了!”
说着,刘良竟然站起身来,姜惩下意识去阻拦他的举动,混乱间与刘良产生了肢体冲突。
宋玉祗只见那人左腹受击后就俯下身子,仍咬牙忍着疼,压制着刘良的动作,立刻出手将人按倒在椅子上。
就在嫌疑人的情绪恢复稳定,反抗也不再激烈,让二人放下戒心松手时,刘良竟然再次站起,在来不及阻止他的时候给二人跪了下来。
往事是刘良心理防线崩塌的突破口,他连连磕头,向人乞求。
姜惩一手按着伤处,单手把人扶起的动作有些力不从心,可对方还没站稳就又屈膝跪了下去,宋玉祗不得不把人拉回来,好生劝了一会,才让刘良的情绪真正稳定下来。
宋玉祗又给人倒了杯热水,融了半条砂糖,是希望糖分能让嫌疑人多分泌内啡肽来减轻痛苦与负担。
“那个姐姐……我其实知道的,那个姐姐早晚会出事,所以在她身上,动了一些手脚。”
刘良抹去了眼泪,不停哽咽着,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供词也是语无伦次的。
“爸妈死了之后,我没有参加高考,辍学带着奶奶来了雁息,是觉得大城市的医院一定能治好奶奶的病,只要能让奶奶活得久一点,我多吃些苦都不算什么的。最一开始,我是在一家理发店当学徒,可是我手笨,洗头发也会被客人投诉,老板可怜我家境不好,就给我推荐了个酒保的工作,让我和一个叫路易的人学习调酒。”
“理发店的老板叫什么,他和路易是什么关系?”姜惩问道。
刘良摇头,“老板叫托尼,我们都叫他托尼老师,我不知道他和路易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路易是奥斯卡的酒保管理,他三十多岁,在奥斯卡干了好几年了,想安排人进酒吧混饭吃不难,但是我……不会调酒,那时候也,一窍不通。”
“所以,你是属于走后门才得到这份工作,不是无缘无故的吧?托尼和路易一定是有利可图,才会留下你的不是吗?”
这回刘良点了点头,两手按着膝盖,迟迟说不出话来。
“有……就是……警察叔叔应该也知道,这两个行当,都不是什么正经活,从业的人趁着年轻总要开发点副业,就是……当、当鸭子。”
被震惊的宋玉祗一时激动,差点按弯了水性笔的笔尖,姜惩隔着桌子又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乖乖……这乱的哪是一点半点啊?
“其他人都、都是服务女客户,有年龄大一点的女客人有钱,就、就好这一口,所以来钱还……还挺快的,我开始只是听说有钱赚,想凑够奶奶的医药费,所以就……就去了,但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其实是、是个……男的,就是路易。”
说到这里,连姜惩也觉着他的供词简直是暴击,把他雷得外焦里嫩,连他接受能力这么高的人都觉着匪夷所思。
怪不得刘良之前对周密闭口不言,打死都不肯交代,这种卖/淫/嫖/娼的事要是被刑侦支队长知道了还不得当场把他扣下,直接送进看守所啊。
“他说他……喜欢我,想和我保持长、长期的恋爱关系,我如果想赚更多的钱,也可以进奥斯卡工作,他可以帮我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但要求就是我要和他保持这样的关系,而且还不能……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答应了?”姜惩问道。
“我、我也觉得很奇怪啊,可我想给奶奶治病,所以才……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他之后又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那个死掉的姐姐,经常会到夜场来……勾引男人,路易说她是个麻烦,必须解决掉,不然老板怪罪下来,连他的饭碗都保不住,更别提我了。所以到奥斯卡工作之后,除了学习调酒之外,我的工作就是盯着那个姐姐。”
犹豫之后,刘良又补上了半句:“盯着她,随时报告她的位置和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