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带着一对人马朝这边冲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要将铎鞘按回到病床上。铎鞘一惊,加上她没有预料到这具身体居然如此虚弱,腿部软绵绵的像是落不到实处,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昏,在气势汹汹的医护人员还没冲过来之前,就从善如流地自己躺了回去。
铎鞘在中年医生凌厉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像一个高中生。沐浴在铎海疑惑又关切的眼神,铎鞘决定把自己鸠占鹊巢的事情和盘托出。
活着固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是没必要为了能享受到财权名利色而强占他人的人生。她铎鞘有自己短暂却浓墨重彩的一生,犯不着为了享受生命扭曲自己的个性,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铎海,我不是……”铎鞘刚一张口,就被一拥而上的医护人员打断了他们忙着给她套上各种各样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她的大脑更是重点被照顾的部位,一圈一圈地被缠上了金属质地的导线,活像是戴了个紧箍咒。
“患者疑似出现躁狂状态,情绪异常波动,是否为一氧化碳中毒后遗症……医生从头到脚将铎鞘给检查了一遍,确认检查仪器一切正常后,紧绷的神情才明显松懈下来。
因为这个插曲,他们将“罪魁祸首”铎海赶了出去。
铎鞘面部扣上了一个氧气罩,她只能用自己的目光来向狼狈离去的铎海来传达信息。
大姐,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我无法解释这一切的原因,但我很愿意配合你把你的女儿铎俏给找回来。玄学的科学的都行,黑狗血可以,量子力学我亦可。我是一个成熟的灵魂,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依依不舍的铎海接收到了铎鞘的目光,她含泪挥了挥手,深情道:“崽,我明白的,我一定带那个最好看的小妈来看你!”
她在铎鞘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又匆忙改口,“不不,一定多带几个漂亮的小妈一起来看望你,而且各种风格的都要有,不仅要美,还要各有各的特色。”
铎鞘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没喘上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就那么直挺挺地再次晕了过去。活像是个被不肖子孙气死的老父老母、
“5床,5床有状况!”似乎是刚刚那个护士在大声疾呼,“这位家属,请你出去!”
重症监护室的大门在铎海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铎海挥舞着自己的小手帕,呼唤道,“崽啊,快点好起来,我在VIP病房等你,又惊喜!”
除了被母亲铎海气得差点喘不上气而不幸昏迷的那一次,这具身体恢复速度惊人。医生难以相信她这么快就到了活蹦乱跳的地步,不光是把她从头查到脚,而是恨不得把她切成片仔细地把每一个细胞都检查一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神奇的东西能让她恢复得如此迅速。
面对医生恨不得解剖了自己的目光,一般人或许会浑身不适。但铎鞘是一般人么,那可不是。至少天天沐浴在法医薄刃仿佛要将自己大卸八块的目光的扫试下,铎鞘差不多具备了百毒不侵的体质。
几天后,因为铎鞘太过活蹦乱跳,又实在没见到什么异常,本着不能让她再继续占用ICU宝贵医疗资源的原则,她被转到了VIP病房。所谓VIP病房,只是因为它贵,环境好,从性质上来说是普通病房。
推开1163的房门,过强的色彩打在了铎鞘的视网膜上,通过视神经视交叉视束传到了丘脑的中继中心,再从这里传到了大脑视皮层的大脑枕叶,组合成相当刺激的画面。
她缓缓地关上了病房的大门,再一次推开。
遗憾的是,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个堆满了百合和菊花的地方。红色的嘉兰百合,黄色的木门百合,紫色的狐尾百合,紫白色的麝香百合,几束纯白的野百合和羞答答的小百合错杂其中。除了病房中央的那张小床,整个房间都被百合花给填满了。
铎鞘丝毫不怀疑铎海这是把长宁市所有花店的百合花都给搬空了,无奈摆放的人丝毫不讲究搭配,于是就出现了满屋子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一样令人头晕目眩的场景。
更加令人无从吐槽的是,床头柜上摆着的那个菊花花环,这个以白色菊花团为中心,周围一圈一圈环绕着不同颜色菊花的花环,它真的很像是一个花圈!还是那种“大孝子”扛着的,走在送葬队伍前面,最大,最闪亮,最抢眼的那种!
铎海从洗手间里闪出来,拉开结婚纸炮的拉闸,“砰的”一声之后,满屋子亮晶晶的彩带,漫天飞舞。
“surprise!欢迎我的宝贝出院!”铎海鼓掌欢呼,跑过来给了铎鞘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今天一身便装,内搭一件深褐色衬衣,外穿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再加上一条修身的牛仔裤。削弱了几分商业精英的范儿,多了几分年轻活泼的感觉,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反而像是个刚出校园的学生。
看着铎海这双因女儿无恙欣喜发光的眼睛,铎鞘要说的话卡住了,像是粘住牙齿的芝麻汤圆一样,说不出口又咽不下去。
这种时候,你该怎么对一位母亲说,你钟爱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占据了她身体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呢?
铎鞘微微出神,就算她的专业是心理学,可她从来都擅长面对这种场面,就算之前她几乎不去接待来法医室认领尸体的被害者家属。
或许她是个懦弱的人吧。
铎海放开了她,仔细打量着她,像是在检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崽崽,妈妈买的花还不好看,你最喜欢百合花了。”
“病床太硬了,妈妈又去买了一床席软思念给你垫上,你就算在上面蹦都可以。”
“要不要玩具熊,睡觉的时候有个东西抱着,会安心很多啦。啧,不过医院的床太小了,挤不下了。”
“妈妈做的东西确实是难吃,不过我已经从你最喜欢的那家酒店里定了你喜欢吃的菜,还请康复师营养师看过了,保证美味营养俱全!”
……
这不是个坦白实情的好时机。铎鞘犹豫了一瞬,此时此刻让对方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中跌落,从巅峰坠入山谷,还是等到她稍稍平静一些,甚至对自己生了一点疑虑的时候,再将实情慢慢告诉她吧。
铎鞘踮起脚,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她似乎想给铎海一个拥抱,在半路中却转了方向,轻轻地拍了拍铎海的肩膀。
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悄然出现在了澄澈晴朗的天空。
甚至在意识都不曾觉察到之时,铎俏潜藏在冰面下的直觉已经开始发出了怀疑的思虑。
母亲铎海很不愿意提及铎俏自杀当晚的事情,但经不住铎鞘的撒娇,还是说了。
六月九日凌晨,一辆黑色的大奔驶入了锦江花园市中心高档住宅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那是一男一女,坐在驾驶座上的保养得体、略显得富态的阿姨,从身材和皮肤上看不出明显的年龄。坐在副驾座上的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眉眼灵动活泼,比起稚嫩的少年人多了几分成熟的风度,但还没被社会的重负压弯脊梁,如同一棵盛开的花树,朝气蓬勃。
快到停车位的时候,年轻男人的手搭上了富婆的腰,请求道:“亲爱的,能不能让我倒车入库呀?”
富婆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开发商抠门,每个车位都这么小,实在是不好停车。要不是这里离公司近,我才不稀罕这里呢。回头我们去住新城的大别墅。在那里随便你练,想怎么练怎么练。”
二十出头,屡次在科目二挂科的小奶狗车瘾还没过,抱着富婆不撒手。
富婆开了车门下去给他指挥:“往左打一圈,小心绕过柱子。好好往右一点,回正,小心前面的横杆,好的好的,踩刹车,我家亲爱的最棒了——”
砰的一声,大奔猛地加速,咚地一声撞上了后面的豪车,铁质的后备箱像是被踩烂的纸箱子一样,凹进去了一大块。
小奶狗眼泪汪汪,“阿姨,我闯祸了。”
富婆宽慰他:“怕什么,又不是赔不起,我家小宝贝没受伤吧。”
两人好一阵浓情蜜意之后,才想起来去看看后面的那辆车,好明天联系车辆的主人,商量赔偿的事情。
小奶狗凑过去一看,面如土色。车辆的后排座位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名少女,十指发绀,面部有奇诡的樱桃红斑,十指发绀,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只是熟睡的人。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过去一探,又触电似的将手缩了回来,发现少女已经没了呼吸。一只圆球状的毛绒玩具滚落到他的脚边,在他的惊恐之中飞了出去。一道抛物线之后,可爱的长毛仓鼠玩偶沾上了厚厚的尘土,蜷缩在垃圾堆旁,可怜兮兮,狼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