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祈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她一并带回周凯的住处。
周凯家里没人，江祈年没有备用钥匙。
他把老人推给吴染染，背过身：“你检查一下，她身上有钥匙么？”
吴染染依言去查，手刚翻进她的兜里，一抬眼，正好对上老人慌张失措的眼神，她眼珠小心翼翼往门那边倾斜，吴染染立马挺起上身，把手收回，说：“没有。”
江祈年尝试给周凯打电话，那头没人接，没办法，他和吴染染商量：“我给你二十，你自己买个水喝，行么？”
“那你呢？”
“我带她回我家。”
说到这个，吴染染就笑起来，她特意溜起手臂，让江祈年看她被老奶奶紧紧攥住的胳膊，“你觉得，她能放过我吗，你一个人，能带走她吗？”
见江祈年面无表情，吴染染笑意更浓，眼睛弯起来，笑出了几分孩子气：“要不然，我也去你家坐坐吧。”
江祈年没想到家里会进来两个“不速之客”。
他去厨房找纸杯给两位客人倒水，吴染染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浑身自在，江祈年家是个小高层，装修色调介于黑白之间，素雅，单调，和他这人一样。最重要的是，有空调。
奶奶还在执着剥橘皮。
吴染染转头教她：“奶奶，你得打开一个突破口，你看这个茎断的点，诶对，就是这儿，从这儿突破。”
倒水回来的江祈年靠在门边看她。
吴染染穿着松快的短袖短裤，脚上一双半旧板鞋，头发随意松散地绾在脑后，打眼一看，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但她一定不是。
江祈年收回目光，把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吴染染问：“奶奶有女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
“那就是有了？”
江祈年：“嗯。好像有过一个，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吴染染点点头，“我听宋辉明说，你特别爱乐于助人，你助的就是这家吧。”
江祈年说：“到不了这种程度。老人得病很多年了，他年纪太小，我就随便帮忙照看一下。”
“还挺谦虚。”
这老奶奶满口呓语，认不清人，吴染染看她一眼，把桌面上的杯子拿远一点，防止她张牙舞爪时碰倒：“脑功能受损，在她这个年纪挺正常的。”
“不是帮这个。” 江祈年说，“她偶尔会发疯，发疯时咬人，伤人，没有预兆，挺危险。去医院检查也看不出端倪，医生说，这是神经受损，博远正研发药物就是针对她这种情况。我正好在博远工作，所以特别关注他们家一些。”
“工作？你……”她突然抬起眼皮，嘴角含笑，“你在博远做什么的？”
“博远是个庞大的公司，大家各司其职，不一定都是学问好的。”江祈年无所谓笑笑，“我就是领工资的闲人，平常做点闲事。”
吴染染：“我听说博远内部斗争挺严重，一直在内耗，如果今年不能整改，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这话说的别有深意，但江祈年表情如旧平淡：“内耗的问题，我们已经在改善了。”
博远内部分了两个派系，各有主张，坚持不下，互相都想兼并，已经斗了很多年。
他又问：“你很了解博远？”
吴染染点点头：“我曾经有些领导，都被博远挖过去了，所以多嘴两句，您多见谅。”
怎么能不了解呢？
——博远悄悄和摩非的C实验室达成共识，出资支持实验室的实验项目，一旦实验成功，研发的产品投入市场可以获得巨大利益。
——制药成本不高，这个实验成果又是博远的专利，如果博远愿意低价售药，长远来看，既不会亏本，也能造福大众，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可博远内部的另一派不打算这样做，他们只想要眼下的利益。毕竟实验进行了十多年之久，当中无数耗费，如今终见曙光，他们肯定要在短短三五年之内，捞回一笔可观收入，才不枉这么久得坚持。
吴染染伸出手指，在翘起的大腿上摩挲：“您……支持哪边啊？”
江祈年说：“我说了，我就是个拿工资的闲人，不参与那些老教授的争端。”
吴染染垂眼一笑，又抬头看他家挂在墙上的钟，“你朋友几点下班？”
“五点半。”
“既然水喝过了，我就不打扰了。”
江祈年立刻起身：“我送你。“
吴染染：“我家就住这附近，我自己走没问题，你看着老人吧，免得再跑丢了。”说完，垂下眼，老人家见吴染染要走，扔下橘子正拉扯她，吴染染盯着她那双握住自己胳膊的手，轻声提醒：“我不是你女儿。”
老奶奶有点慌：“是、是。我见……”
吴染染冲她一笑：“有时间，我会再来看您。”
*
到了晚上七点，周凯都没有接电话，江祈年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他把厨房锁上门，卧室只开放一间，又把客厅能伤人的剪刀、尖锐物品都收起来，冲着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老人交代：“奶奶，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回来后给你带饭，你乖乖坐一会儿。”
老人满脸木然，一看就是没听进去。
但江祈年实在没法兼顾她，交代完就离家了。
没想到，在小区门口又碰到了吴染染。
他想起她说“我家就在附近”，于是停住脚步，从兜里掏出钱包和钥匙。
吴染染说：“诶，巧啊，我下来买饭，你们吃了吗？”
他把钱包和钥匙递给吴染染：“你……能帮我个忙吗？去我家，帮我照看下奶奶，我很快回来，钱你随便用。”
吴染染乐了：“行啊。”
答应完，江祈年已经跑远了，她打开钱包看，里头放了一沓红色钞票，数了数，一千块整。
她笑了一下，抽出一张去买饭。
*
周凯今天没去上班，但他确实借着上班的由头出了门。
他听说博远公司要上市一款新药，对神经修复有很大功效，现在正在招募临床实验者。
奶奶得这个病好久了，医生说，是有治愈的可能的。
这句话他听了很多年，奶奶的确在恢复，但和“疯病”无关，他知道这个病和痴呆不同，他还年轻，不想一辈子拴在这个家里，而且……去当被试者，可以获得一笔不小的报酬，江祈年是在帮他，但能三五年，不能帮一辈子，他的确很缺钱。
他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坐公交过去，路上，他透过车窗看外头白茫茫的江面。
博远公司的总部设在江边，观景极好，大厅的厅顶很高，好几米高的落地窗放进大片日光，晃得整个空间那么不真实，周凯刚进来，就觉得自己浑身打扮都和这里格格不入，脚底像是涂了胶水，不敢再往里多走几步。
他忐忑又尴尬的在门口踟蹰，好在接引人眼尖，也热络，立刻凑过来询问他的来意，知道后，马上给他安排了相关负责人。
他被人引着去了二楼一间小办公室里，接待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工装，胸前挂着工牌，脸上戴一副眼镜，一笑，就能看到眼角细细的皱纹。
她拿了一沓文件给他介绍，什么知情同意书，风险告知书……等等，让他阅后签字，刚开始他还有模有样的看看，到了后头就是麻木签字，反正除了奶奶，他也没有其他家属，人家公司这么大，他烂命一条，人家能骗他什么。
那女人见他签完，一边整理纸张，一边说：“稍后我们会安排您体检。“
他赶紧点头。
女人拿着文件离开，他忽然很担心地问：“那个，如果体检不通过会怎么办？”
女人回过头，微笑说：“那就不能参加临床试验。”
周凯心里更慌张了。
女人走后，哒哒哒的高跟鞋一直响在屋外的走廊里，过了会儿才安静下来。
周凯一个人被留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冷气开的很足，他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一会儿左右看看，一会儿又去打量那扇紧闭的门，时间过的真慢。
大概二十分钟后，门再次被推开，周凯一颗心狂跳。
来的是个男人，穿白大褂，冲他一摆手：“来。“
他心里起身跟着那男人出去，走廊里没什么人，白墙和反光的地面占据着他的视线，他越来越不安，最后忍不住问：“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男人说：“我们有严格流程，临床的翻案设计、组织实施、检查、记录和分析总结都是符合规定的。而且，我们这个都是自愿的，您不愿意，当下就可以离开。“
说完，站住脚步看他，周凯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来的是他，现在磨磨唧唧的还是他，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
他说：“愿意的，愿意的。“
那男人领着她继续走，他又没忍住问：“那有没有副作用啊。“
“会降到最低，合同上面有风险评估，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可能保障你们权益的，更何况，我们博远是个正规公司。”
“正规公司”四个字是他的定心丸，周凯略微松了口气。
＊
江祈年直奔“迷缘”。
周凯不知道，他能得到这份工作，背后其实是江祈年给搭的线，“迷缘“咖啡店是江祈年朋友产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能帮周凯一时，不能帮他一辈子，所以给他找个工作，想让他踏心，谁知道……
“迷缘”当值的小店员说，周凯今天请假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请假么？”
小姑娘摇摇头：“不清楚。您有急事儿找他吗？”
江祈年“嗯“了声：”他回来让他给我打电话。”
“那您留下个联系方式……哎？”小姑娘说到一半，闭了嘴，他看到江祈年正走到窗边开始拨电话。
他打给了博远的同事，让他帮忙查查最近有没有什么参与临床试验的志愿者。那头运作了会儿，告诉他说：“没有叫周凯的。”
江祈年蹙起眉。
没有？
周凯能去哪儿？
小店员提醒：“那个……您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
“不用，他要是回来，你提一下有人找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麻烦了。”
“哎，没事。“
江祈年原路回家，吴染染正在老人家吃饭，茶几上放着粥、包子、花卷、清炒小菜。一见他进来，立马说：“你回……你脸色怎么差啊？”
江祈年大步流星的直接进了卧室：“我还要再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