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在谈话声中结束,林江不过刚放下筷子,便以忘拿东西为理由,骗何嫣一同下楼去取。
何嫣这顿饭本吃得高兴,可在陆吾抢饭一事过后,她的情绪逐渐低落,好在林江一起陪聊着,她便答应了。
白明卷起两袖,示意要帮何芳一起收拾厨余垃圾,何芳却不愿意,认为他是客人,应该好好休息,但白明像是下定了决心,再三推脱下,终于说服了何芳,二人一同走进厨房,餐厅只留下警察师徒继续饮酒谈心。
“白明啊,不好意思,这饭菜没让你满意,要是你没吃饱,桌子上还有些零食,你可以再去补充点儿。”
何芳将干净的碗碟放入水槽,一启水龙头的开关,蹙着眉头,忧心说着。
白明微微一笑,好似白皙的月牙,“教授您放心吧,我是真的饱了,谢谢您的招待。”
他将未吃干净的剩菜倒进垃圾袋中,又把碗盏递入水槽,何芳拿起刷碗布,冲洗着盘子,二人就这样一同配合着,速度倒也不慢。
时间不早了,是时候要问正事了,白明抽出袋子,又打了个死结,开门见山道:“何教授,您认识柳盈吗?”
话题突变,何芳愣了两秒,虽然疑惑,却还是认真答道:“认识,是我的学生,她是我教过这么多届以来,除了林江以外给我印象最深的学生了。”
白明又疑惑问道:“那您知道她遇害了吗?”
何芳点头应着,“是五年前的沧澜路案,对吧。”
看来有戏,白明心中松了口气,便不再小心翼翼,开诚布公道:“在您眼里,柳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何芳沉思片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刷碗布落入碗内,水流与油污相融,肆无忌惮地冲洗着青花底儿的瓷盘,如在大师的画作上随手添了两笔墨晕。
“柳盈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她成绩很好,也很好学,几乎懂得很多,我教的那门课是古代建筑学,柳盈一骑绝尘,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而且超出第二名很多分。”
她又拾起刷碗布,使劲儿搓洗着,“实不相瞒,就在她遇害前的几个小时,她来办公室找我问过问题,是关于一栋施工大楼的,说什么偷工减料后怎么才能弥补改进之类的问题,我毕竟只是个古建筑学老师,而且她问的问题,还是得根据现场考察,我答不上来。”
何芳抬眼,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当时咱们学校附近的沧澜路上已经接连发生两起命案,我提醒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能绕过就绕过去,不要一个人走那条路,她只是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午后缱绻的日光落入灶台,碗里的水珠也被照得晶莹透亮,白明沐浴在暖阳之下,披着一身光辉,静静聆听着。
“但我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那时我还觉得她这反应是正常的,毕竟两人被杀,凶手在逃,咱们学校师生人心惶惶,不过等她遇害后,我才后知后觉,那眼神与一般人不同,她好像意识到自己会死一样,她应该是在向我示意,或者说是向我求救。”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自责,“要是我能耐心解答出那道题,或许就能再挽留她一会儿,说不定她在回家的路上,就不会惨遭杀害了。”
白明沉默了,命运有时就是如此造化弄人,一切机缘巧合偏偏造就出了今日的成果。
他开口安慰道:“何教授,您不用自责,这事本来就和您没关系,任何一个好人都不需要为坏人酿下的恶果买单,错不在你,错只在那名罪犯。”
何芳轻抬起头,光线抚过她的眉眼,如落入深渊的几道明光,被黑暗一口吞噬。
看着这一幕,白明感到有些迷茫,或许在每个真相还未真正浮现的时候,都是这般让人饱受摧残。
在整理完毕后,他洗干净手,又放下袖子,随着何芳走了厨房,只见陆吾已然埋头趴在餐厅的圆桌上,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而杨忠也是满脸通红,眼里无神,傻笑不止。
酒液洒满一桌,酒盅也东倒西歪,看这架势,这酒是几乎没停。
“你们是喝了多少啊?一点量都控制不好!” 何芳气得一把抽出抹布,没好脾气地训道。
杨忠打了个嗝,拍着陆吾的后背,洋洋得意道:“这傻小子太天真了,我忽悠他说要是他不干完,就让白明替他喝,结果我每喝一杯,他就连喝两杯,我们就这么把这酒给分了,就这还是警察呢,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你瞧瞧,醉成这样,真丢人。”
酒气滔天,白明支起酒盅,又将空瓶的酒挪到地上。
何芳白了杨忠一眼,一甩抹布,将桌子擦得蹭亮,埋怨道:“让你们喝一点就行了,谁让你们全喝了?这不伤身体吗?你自己进半截棺材喝也就算了,怎么拉着陆吾也喝这么多啊?”
杨忠也不还嘴,只是指着书房,招手道:“你们扶他去屋里躺着吧,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白明才刚靠近陆吾,就被这一股刺鼻的酒气呛得连连咳嗽,他和何芳一人夹起一条胳膊,将他伏在桌上的身体硬是抬了起来。
陆吾双颊绯红,许是身体的机能反应,胳膊上的青筋暴起,相反,他的双腿却软绵绵的,如同一团棉花,颤颤巍巍,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没有意识,双眼紧闭,眉头赫然皱起,想必是胃里翻江倒海,感到难受罢了。
白明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拉进书房的客床上,他吁吁喘气,额头起了层薄汗,走出屋子后,坐回了杨忠的对面。
“老头子,你陪会儿白明,我去另一个屋躺上半个小时就好。” 何芳说完,转身步入了卧室。
杨忠指着进屋的夫人,无奈道:“她就这样,中午必须睡上一会儿,你别介意。”
“不会不会,” 白明干笑几声,想起陆吾那痛苦的面貌,估计杨忠也是这般感受,便又站起,倒了杯温水,又加了些桌上的蜂蜜和冰糖,缓慢递在了桌上,“忠叔,您喝点这个,会舒服一些。”
“真是个好孩子。” 杨忠捧起水杯,吹散热气,抿了一口,这水的热度和甜度都刚刚好,一入喉咙,便如久旱逢甘霖,涤清残酒的酸劲儿,他不禁舒服地呼出口气。
桌上只有两人,这比六人吃饭时还要尴尬,此刻除了书房传来的阵阵鼾声以外,再无任何声响,白明舔着嘴唇,目光不安分地看向桌面,双手在桌下互相捏着手指,他颔首低眉,碍口识羞。
杨忠出声,打破这久违的寂静,“你来自白河镇,是吧。”
白明一惊,抬眼遂道:“没错,忠叔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可不止这些,” 杨忠又一次咧出那得意的笑容,似乎是把白明看成了亲人,“说到白河镇,我这心里就很是憋屈,从警三十多年来,落到我手里的案子几乎是全部侦破,唯独有一个悬案,就像是后背上起了个疙瘩,痒得很,想挠又挠不到。”
“白河也有案子?” 白明脑海中不断翻找着儿时的记忆,可他那时年纪太小,什么也不记得,父母又都是做本地旅游的小买卖,自己怎会听说过刑事案件?
“准确说是江州的案子,只不过和阳京,白河都有些牵连,” 杨忠拍着自己的腿,埋怨着自己的无能,“是十三年前的一起跨省流窜的拐卖儿童案,前前后后共失踪了七个孩子,一个被寻回,六个至今下落不明,那帮团伙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五年前,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垂下头,丧气道:“其中一对父母到现在还在走南闯北地寻找着,家中的积蓄都快耗尽,但他们却不放弃,依旧在四处打听他们儿子高平的下落。”
白明听得心里一揪,恻隐之心微微作痛。
“这起拐卖案成为了江州目前最大的悬案,也成为了我心里一根刺,现在我虽挂着支队长的名号,不过马上就要退休了,所有的担子现在都落到了陆吾的肩上,我只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够亲眼看到陆吾带领刑警队,成功破获这起案件。”
这案子是白明第一次听说,他叹了口气,又道:“陆警官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杨忠声音略显沙哑,他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清嗓再道:“要是在以前,他还有个搭档可以给他分担,现在就剩他自己了,压力自然是不会小的。”
搭档?
白明心中暗自琢磨着,他想起陆吾去蛋糕店买面包时,曾经提起过一位一起合租的室友,只可惜那人因公殉职,想来这位去世的警察应该就是杨忠所说的搭档了。
不过这只是猜测,白明也不敢确认。
杨忠语气一转祥和,像是在传输谆谆教诲,“你有时间就多陪陪他,他和你在一块儿会很开心。”
白明没了头脑,尽管他也不知道原因,可他还是乖乖点头,能让杨忠安心并且减少陆吾的负担,他是很乐意去做这件事的,“我会的忠叔,您放心好了。”
说完,他接上刚才的话题,问道:“忠叔,您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吧,怎么就不去了呢?”
杨忠一笑,以手作扇,给自己摇着风,试图赶走一丝酒劲儿上头而带来的热意,另一只手伸到桌下,敲了敲关节,道:“五年前办案的时候,腿差点儿被人打断过,虽然后来治好了,但落了个隐疾,现在年纪大了,走路也跛脚了,时不时痛得厉害,再过几个月,都要买拐杖了。”
白明从一旁抽出蒲扇,放到了杨忠的面前,眉头一皱,震惊道:“打断?”
“说来说去,又绕到了这起拐卖案,那时陆吾还是个未入警队的学生,每次提起那场小巷追逐战,我都感到十分惭愧,不仅是我的腿受了伤,我的一名下属,阳京市公安局里的一名刑警,也在那里不幸中弹身亡,他……”
杨忠欲言又止,摇着蒲扇,故作轻松道:“不提了不提了,这拐卖案什么的和你也没有关系,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整个市局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法破解此案,说多了只是添堵而已。”
这番言语像是在白明的眼前蒙了层面纱,他没想到杨忠的下属和陆吾的室友竟然都死在了工作岗位上,为此他感到一阵心悸,这心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的朋友——陆吾。
“我也有些累了,就不主动说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杨忠不再摇扇,仿佛突然懂得了心静自然凉的道理。
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开口。
半晌后,白明才问道:“忠叔当了支队长这么些年,应该对手下的人都很了解吧。”
杨忠漫不经心道:“算是吧,你想问什么?”
“您认识周良吗?” 白明应声问道。
“认识,槐安分局的刑侦大队长,怎么了?”
“他是什么来历?”
“不太清楚,反正不是本地人,” 杨忠双手一搭,闭上眼睛,眼珠在眼皮里不停转动,像是边放松边思索着,“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和陆吾也不是江州人,公安局的领导永远不能由本地人担任,你应该知道这一条回避制度。”
白明坦陈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熟悉熟悉公安的人,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了解一点也好和他们拉近关系。”
“你是跟着陆吾才认识的这些人吗?” 杨忠依然没有睁眼。
“是,还有王倩,景瑜他们,都是我在市局见到的,只不过周警官好像很是细心谨慎,让我印象比较深刻。”
一缕长风从窗外吹入,除了将门吹得吱呀作响外,还带来了夏末里的一丝凉意。
杨忠呼出一口畅快的气,抖着领子,惬意舒适。
“周良就是那样的人,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做事利索,思虑周全,经常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这也造就了他的缺点——容易钻牛角尖,他比陆吾小一岁,能力虽与陆吾不相上下,可他少了点大局观,也没有一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这也就是为什么陆吾能当上副支队长,但他不能的原因。
“不过若是将来市局刑侦结构是以陆吾为主,周良为辅,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刑警这行十年出不来一个陆吾,五年造不成一个周良,这回俩人都让市局碰上了,我是对江州未来的治安信心十足啊。
“但毕竟周良是在区分局,很少受到市局监督,因此我对他也并非知根知底,他好像还挺神秘,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道除了办案以外,他每天都在忙什么。
“王倩那野丫头是出了名的活泼开朗,她性格外向,自信大方,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不掩饰,有什么就说什么,所以她有个大嗓门,偶尔也刁蛮任性了点儿。
“她家境还不错,在校成绩也好,我唯一顾虑的,就是这丫头的脾气,局里的男人都不敢轻易招惹,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拿得住她,或者说,被她拿住。
“至于景瑜嘛,他是个孤儿,陆吾办案的时候偶然结识了他,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市局,他不像周良和王倩是从公安大学毕业的,因此他只能担任辅警一职。
“可他表现出色,这些年跟着陆吾跑来跑去,甚至还立了功,这才成功转正,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入队后也一直跟着陆吾,还成为了他的专用笔录员。”
说到这儿,杨忠已然口干舌燥,刚要起身去接水,白明便会了这意,立马拿来热水壶,一手挡在壶口和杨忠之间,以防热水迸溅烫伤。
“忠叔,您说景警官是孤儿?可我现在所住的花白浜的房子,就是他的资产啊。”
热气从杯内翻涌,与白明不解的话语合奏了一曲奇妙的乐章。
“花白浜?” 杨忠先是短暂一愣,话接得其应若响,“啊!那是景瑜父母临死前留给他的遗产,没人规定孤儿只能是小孩子吧,未成年人都算的。”
说完,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在盖过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白明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只是安静地倒完两杯水,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