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注视下,好似屋内的空气都被抽干。
“那个……” 白明想张口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目光四处闪躲,企图逃避与众人的对视,他手扶陆吾的肩膀,企图先翘下一条腿来。
而陆吾显然也怔在原地,在肩上的人晃动着身体后,他才立刻回了神,他托着白明的一条腿,想要让他先踩在身旁的椅子上,再慢慢爬下去。
白明本就心里紧张,再加上那两个椅子垒得并不结实,他一脚刚刚踏稳,另一只脚还搭在肩膀上时,那高低不平的椅子突然一晃,他的重心便往旁边倾斜了几分,身体顿时失了平衡,手在空中乱舞,条件反射般要去抓住陆吾的衣服,可他什么也没有碰到,整个人仰了下去。
好在陆吾反应及时,就在白明踉跄的时候,他一个回身,一把薅住白明的后衣领,这让白明虽没有摔趴得太过难看,但却像一只小猫似的被提溜起了后脖颈,稳稳地坐在地面上。
整个过程极其迅速,好似两个出了表演事故的杂技演员,随之而来的,是那两把椅子纷纷倒地的声音。
那一刻,白明恨不得这间屋子有个电钻可以让他一路钻进地心。
场面极其安静,陆吾愣了两秒,赶紧伸手扶起这摔倒的人。
白明连滚带爬地站起,忍着衣领被拉扯的疼痛,迅速拍落身上的灰尘,他满脸通红,尴尬地笑着,说道:“大屏幕有些歪,我们、我们扶正了,现在好了。”
他回过头看向陆吾,盼着他能和自己一同解释,却见这警察没什么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似并不在意。
此刻缓和气氛的只有白明一人,这让他很是无奈。
郑烨轻咳一声,点点头,与众人一同进屋,他走上台前,一把拉住白明,递出一只U盘,小声说道:“帮我打开需要的文件,站在我身后别下去。”
接过U盘,白明走到讲台旁的电脑前,他瞧见陆吾和其他人一起入了座,又见郑烨已经开始和大家介绍起了今天公检法的研讨内容,他低下头,将U盘插入,恰好赶在正式进入主题之前把幻灯片投放在了大屏幕上。
他始终没有抬头,身体挪到一旁,尽量躲在了郑烨的身后,他看向地面,不愿和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出满了汗,他只觉得此刻台下的眼睛像是千万台相机,每一台的镜头都汇聚成一个最清晰的焦点,而那焦点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那薄如蝉翼的脸皮儿涨的通红,屋内的气氛让他窒息,他抿着嘴唇,无心听着郑烨的演讲,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台上离开。
讲到最后,郑烨转过身,站在他助理的一侧,说道:“我今天想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旁边的这位,叫白明,是我新招的实习生,现在担任我的助理,巧的是,他也是前些天沧澜路连环杀人犯越狱后所劫持的受害者。”
场下顿时揭开了锅,除了陆吾,都很惊讶。
白明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抬起手,打了声招呼:“大家好,我叫白明,白天的天,明天的明,今后就要与各位一起共事了,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下面依然乱作一团,七嘴八舌地说着,并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他叹了口气,反而没人听讲能让他稍显放松,介绍完自己后,他又低下了头,他知道台下的人在议论着什么,不论是自己被劫持的这件事情,还是刚才被众人误会的场面,他都感到十分难堪。
他瞧着郑烨走下台,便连忙拔出U盘,跟着一并离开台面,随后坐在了郑烨的后方,打开笔记本,开始听着别人对这个案子的分析与讲解,可他不论怎样都静不下心,难以聚精会神,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他想立刻离开这间屋子,从众人的眼前消失。
没过几个人后,就轮到了公安代表上场,陆吾倒是丝毫没有怯场,他往台上一站,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便如山如海般压倒而来,他倒是什么也没带,既没有准备幻灯片,手上也没有任何稿子,就靠着一张嘴便轻松上了台。
他讲话不紧不慢,通俗易懂,低沉浑厚的嗓音像是自带扩音器似的,那侃侃而谈的样子从容不迫,从五年前的那场轰动全市的命案,到前些日是如何将人质救下,他抽丝剥茧,所有的过程,细节都讲述得明明白白,用着最简练的话语,道出最详细的信息,一句多余的内容都没有。
他还会时不时地看向白明,然而在每次谈及人质之时,为了不让白明再次引人注目,他的目光都会专门避开那位埋头的助理,其余时刻倒是会瞧上两眼。
每次和陆吾对视的时候,白明都会急忙将视线移开,他虽脸上难以挂住,可心里还是感到惊奇,这人竟然能在百人之间轻易找到自己,或许这就是一个合格的警察所拥有的基本功吧。
白明只是看这位队长神情自若,气定神闲,内容却什么也没听进去,甚至包括五年前沧澜路案的三名受害者,以及凶手的基本信息,他都没能记住。
在这之后,台上又陆陆续续地走上几人。这研讨会讲了许久,却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公安,检察院,法院又在表面上分配了些任务,但说到底还是各司其职,这会议的作用只不过让三个机关互相了解了彼此的进展而已。
会议结束后已经到了夕阳漫天的时刻,天色因为暗恋月亮而羞红了脸,这才有了黄昏。
好在下班后,林江为了庆祝白明找到了新的工作,于是晚上要请他吃饭,这才让他沮丧的一天有了好转。
林江来的有些晚,在饭馆见了白明的第一句便问道:“明明,第一天上班的感觉怎么样?”
白明叹了口气,悻悻道:“别提了,今天简直太尴尬了。”
瞧这丧气的表情,这与林江原本想得截然不同,他有些懵,但却满眼充满了好奇,一副瞧热闹的神情,他向前挪着椅子,身体伏在桌面,激动的心情使双手快要互相拍起,继续追问着他这损友难堪的经历。
听完白明三言两语梗概了事情的经过,他发出一声大笑,鼓掌道:“那个警察也太厉害了,就这么把你举起来,又差点把你摔下,这下子你在公检法可是威名远扬了。”
白明深吸了一口气,苦着脸道:“上班第一天我就已经想要辞职了。”
林江再次大笑起来,他越笑,越让白明心里郁闷,他又问道:“这事之后都没人再提吗?那警察没来继续找你?”
白明摇头,“开完会我就跑出来了,一分钟都没敢多待。”
“也是,留在那儿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呢?” 林江点了瓶果汁,他知道白明滴酒不沾,接着又道,“你也不多停一会儿,说不定那警察还想和你解释解释呢,现在你这么一走,人家岂不是很愧疚?”
白明一怔,他觉得这一番话确实有些道理,自己没有考虑到陆吾的感受,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陆吾心里一定觉得自己讨厌他,想躲开他,但实际上白明并没有。
林江了解他的朋友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见其又在想事,于是劝道:“别在意了,我就随口一说,说不定人家根本不会想这么多呢。”
饭菜上桌,他给白明倒了半杯果汁,再次问道:“不过要是那警察有个一官半职的,你傍上后不就飞黄腾达了?”
“怎么能这么说?我现在恨不得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白明微微一抿杯中饮料,又道,“他叫陆吾,是市公安局的刑侦副支队长。”
林江端起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一愣,“市局的队长?你这以后还愁什么仕途啊!要我说啊,干脆你别在法院工作了,去公安局应聘一个坐办公室的职位,有队长给你罩着,你还怕什么啊?”
白明知道他在开玩笑,夹起一口菜,还是反驳道:“我和他只不过见了两次,根本不存在罩不罩的问题。”
不过这名字林江倒是听得耳熟,他左手支着脑袋,右手里的两根筷子互相碰着,声音清脆却又扰人耳朵,“不过话说回来,这人是不是上过电视啊?”
“电视?” 白明咽下口中的食物,满是疑惑地看着他。
“具体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有些年头了,好像是关于扫黑除恶什么的,我记得望江楼在还没变成四大商圈的时候,不是乱得很吗?”
白明摇摇头,“不太清楚,那个时候我应该还没来江州吧。”
“好像没有,不过也快来了。这些年治安直线向好,倒多亏了公安局呢。” 林江放下筷子,抱起饮料瓶,给两个杯子分别倒满,“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聊点开心的。”
果汁当酒,虽然杯子在不停交错相碰,可白明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事,自己或许应该主动去找陆吾说个明白,但这事毕竟不是由他造成的,他也拉不下面子再去提及这事,想来想去,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时间转眼过去了几日,白明依旧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他白天去槐安区人民法院,晚上来花白浜的蛋糕坊。这座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它从不因为一人而停下脚步,总有人在此拼命工作,赚着刚刚能够满足温饱的薪资,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被这日新月异的时代淘汰下去。
江州之所以不停地运转,就是在告诉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若想在此立足,除了接受这样的压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现状。
白明也没有再见到陆吾,区法院离市公安局的距离并不近,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警察们也不会特意来法院跑一趟,白明依然跟着郑烨学习一些基本专业层面的知识,除此之外,一些郑烨不愿意去做的零活,譬如印刷文件,整理卷宗,又或者打杂跑腿的任务,就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实习的日子有些枯燥,这倒让他偶尔会怀念起在学校的那段日子,虽然有数不完的课业,但不愁吃不愁喝,住得也舒服,闲来无事和林江打打闹闹,一起看个电影打个游戏,也妙极了。
蛋糕店的老板知道了那一晚被劫持的人质是自己的员工后,于是决定再也不在深夜里开会,而白明也趁机和老板提了个他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条件。
后厨里有一位40多岁的大叔,他是这里的主厨,是店老板长期聘用的人,他的手艺极好,每次出炉的时候,整个蛋糕店都会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甜香。
大叔叫卫东,他是个专业的甜品师,经常和店员们讲着他过去在米其林餐厅做甜品的经历,又或者被哪里的国宴大师邀请去品尝饭后餐点的故事,不过店员们包括白明在内都并不相信,但有一说一,大家还是会吹捧他的手艺,不夸张地说,这家店的味道在花白浜可谓是数一数二。
而这个条件就是在卫东做烘焙时,白明也可以进后厨跟着观摩学习一下。
然而白明的厨艺却是谁吃谁吐槽的水平,林江吃过几次他做的饭,每次都几乎要抱着马桶吐上半天,林江常劝他世界虽有专业千万行,可厨艺这条路绝对不行,因为白明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与林江说的一样,卫东也这么评价,在他手把手教过白明做了几次后,实在是没了耐心,便拍着白明的肩膀,叹气道:“你还是专心当你的法官助理吧。”
白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每次的步骤,调剂,量度都一模一样,可做出来的味道却是天差地别,之后他还是安心当起了收银员,毕竟与顾客打交道可比做饭简单得多。
但事实并非如此,各种各样奇怪的顾客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不论他们提出的问题有多么离奇,白明依然面带微笑,用最良好的态度对待所有的客人。
“你好,我是老顾客了,蛋糕能买一赠一吗?”
“你好,这面包是怎么做的?我回去给家里人也做几个试试。”
“服务员,你们这一个月水电费是多少,租金贵不贵啊?”
而白明的统一回复就是干笑两声,然后无奈地说道:“不好意思,这个好像不能,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新月如未拉满的横弓,它明明受尽星河宠爱,却用最皎洁而隐晦的青辉,使潮汐与离人为之着迷。
店里暂时没有顾客光临,白明伏在收银台上,双手撑着脑袋,欣赏着橱窗外高悬的月亮,要说那明月最美的时刻,不是十五,便是初一。
店门一开,风铃被轻轻摇响,他收回思绪,准备迎客。
有风突起,有人披着月色闯进,千里华灯一瞬点燃,也包括白明心里那片万顷草地。
犹如一场浓烟焰火,他的内心方寸大乱。
走进的人正是陆吾。白明虽知道他住在这附近,却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
陆吾穿着平常运动的T恤和短裤,脖子上挂了条白色毛巾,他的头上黏着汗滴,双颊在灯光下透着微红,显然是刚运动完。他一见到白明,立刻笑了起来,像是鱼跃清泉所留下的波纹,清爽干净。
他笑得很好看,像是一阵大雨又浇灭了白明因紧张而起的弥天大火。
白明愣在原地,迟迟忘了绽开笑容高喊欢迎光临,自从研讨会的风波后,他已经将近一周没有见到陆吾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这名警察一步步地朝着自己走近。
夜风卷走夏季的燥热,它比烈酒还惹人陶醉。
陆吾停下脚步,二人之间只有一个收银台之隔,他低下头,眼神捞起白明双眸里盛满的月光,微微笑着,道:“白明同志,好久不见,我来买个面包当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