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数看着桌子对面的男人,手里的笔停了下来。
他低着头,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系起,显得慵懒却又不凌乱,刘海遮住了他两边的额头,看上去也只是因为短了扎不到后脑勺,所以才散在前面。他穿了件黑色衬衣,袖子被挽到了手肘的位置,手指关节分明。他虽然长得清秀,却有对浓烈的剑眉,愣是让清秀的脸多了点儿俊朗的英气。
男人没注意到张数的目光,拿着奶茶,用插上面的吸管抵在唇缝间,出神地看着桌面上残留的水迹,偶尔才会无意识地吸一小口奶茶含在嘴里,用舌头轻轻搅动。
“路先生。”张数叫了他一声。
男人闻声抬起头来,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的名字,很特别。”原本张数只是随口一说,可是没想到说完之后,眼前的男人就低下头发呆去了。
男人笑了笑,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是吗,确实很特别。”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张警官,报案是不是得用真名?”
张数听到这话有点愣,却见对面的男人只是淡淡笑着,不悲不喜的带着些调侃的意味。
“路远不是你真名?”
“不是。”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张数盯着他的笑。这人微扬着下巴,眼里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顾合。”男人看着张数在笔记本上写错了自己的名字,又不急不缓地补充说,“合适的合,不是和平的和。”
张数发现他在看自己的笔记本,抬头盯着他,过了会儿直接将本子倒转了推过去,放下笔。
于是顾合直接拿起来翻了新的一页,一笔一划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才将本子推给张数。
张数只是粗略瞟了一眼,没有更多反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不答,而是吸了口奶茶:“张警官,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张数想了想,答应了:“你问。”
他将奶茶放到桌上,认真地看着张数:“为什么要当警察?你不怕死吗?”
张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当警察和怕死有什么关系?”
“当上警察之后,你开心吗?”
“说回案子吧。”张数不想再和他聊些云里雾里的话,“能说说你发现死者时的情况吗?”
顾合若有若无地笑了下,拨了拨刘海,脸上的神情忽然就变得带了些轻佻:“大概早上九点左右吧,我去李晓唯家里找她,发现门没关实就进去了。进去之后看见她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着数据线,就报了警。”
“你说门没关实?”张数观察着顾合,想从他的微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对啊,一拉就开了。”
张数在本子上记下顾合的话,又在门没关实四个上画了红圈。顾合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拿起奶茶吸了一口,嚼着里面的珍珠,神情慵懒。
“你和死者……李晓唯是什么关系?”张数潦潦几笔写完后又抬起头来问。
顾合看了张数几秒,才说:“她是我的一个客人,原本今天我们约好了要去看电影。可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了她半天不见人,就找来了。”
直觉告诉张数这个人在说谎,可从他脸上又丝毫看不出任何在说谎的迹象,眼神既不躲闪,也不刻意看着他,甚至连嚼珍珠的频率都没变。
但是,如果李晓唯只是客人,会将自己的住址告诉顾合吗?
“张警官有女朋友吗?”像是看穿了张数的心思一样,顾合突然问。
张数皱了下眉:“没有,怎么了?”
顾合点点头抿嘴笑起来:“我猜也没有。”他说完朝前探出上半身,靠近张数眼前,“我好看吗?”
张数愣了愣:“什么?”
“你觉得我好看吗?”他又一字一句重新问了一遍。
张数面无表情看着他。顾合眼里带着光又带着雾,虽然看起来很亮,但又像没有焦点。睫毛很浓,被奶茶店的灯照出了一层阴影在眼里,带了点多情的媚,但并不是阴柔,是有着男人气的媚。
“你问错人了。”
顾合笑起来摇摇头缩回去,叹口气:“你说,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一个男人是为什么?”
他悟了。
“你和李晓唯认识多久了?”
“张警官是指的哪种认识?”
张数看着脸上带着玩味的顾合咬了咬后槽牙:“正常的那种。”
“三个月左右吧。我第一次在酒吧遇到她是刚刚入春的时候,她和朋友来玩,顺便帮了我个忙。从那之后她就成了酒吧里的常客,一来二去就熟了。我们偶尔会一起出来吃个饭看看电影。”顾合摆弄着吸管纸,“晓唯是个好姑娘。”
“晓唯?”张数眉头动了一下,从刚才开始,这是顾合第一次表现出对李晓唯的亲昵。
顾合笑起来,舔了嘴唇:“不管她做过什么,但她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愿意和她来往。很奇怪吗?”
不管她做过什么?张数对这句话非常在意。顾合之前的言行都对李晓唯表现得并没有太多关心,甚至有种想撇清关心的意味在里面,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些无奈与惋惜。不仅如此,顾合对她的遇害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更像是愤怒。
这种情绪上的矛盾很怪异。
见张数盯着自己,顾合索性也一直看着他:“张警官个子挺高,喜欢打球吗?”
“以前喜欢,现在不打了。”
“为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数深吸口气,又将话题绕回了案子:“十天前,普原市也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听说你正好在现场?”
仿佛早就料到张数会这么问,顾合只是收敛了表情点点头,将吸管纸缠在手指上又放开:“那两天我在普原市有演出,就去了一趟,正好和他住在一个酒店。”
张数顿了顿:“你和那名死者也认识?”
“认识。你们之后肯定也会查到,我就不瞒着了。尤叔以前和我妈在一个单位,小时候我去他们单位的时候见过。”他说着往椅背上靠去,“不过我们十多年没见了,我也不明白他家明明就在普原市,为什么还要出来住酒店。张警官,普原市的命案也归你们管?”
“都是一个系统的,如果有对方需要的线索信息都会进行共享。你知道什么告诉我也一样。”
“那我要是知道了一定告诉你。关于李晓唯还有要问的吗?今晚还有演出,我得回去做准备。”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卡片放在桌上,用食指压着,推给张数,“我驻唱的酒吧,上面有地址。”
张数将酒吧名片放在笔记本上:“留个你手机号。”
刚站起来的顾合停下要走的脚步,单手撑着桌子弯下腰去笑眼看着张数:“我的手机号很贵的,张警官想找我还是直接来酒吧更划算,来了我请一杯。”他说完就直起腰朝店外走了两步,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回来,朝张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张警官。”
张数盯着他伸过来的手,迟疑了几秒,而就是这几秒让顾合又将手收回去,转身走了。张数转头目送他,视线平过去正好落在顾合的后腰上。他底下也穿着黑色裤子,将衬衣扎了进去,刚好勾勒出了腰线和臀部。
不知道为什么,张数突然有种既视感,好像眼前这一幕,曾几何时真切发生过。
他长叹口气,也收起本子往外走。
原本张数今天该休假的,他打算带着母亲和她朋友去周边景区走走。可队里一个电话就将他叫到了现场。
“死者什么情况?”
“是个姑娘,叫李晓唯,看样子二十岁出头,被人用数据线勒死的。我们问了周围的情况,她是租的房子,半年前刚搬来,听说在超市做导购。”
张数刚到现场正在戴手套,队长方君洋就给他安排上了工作:“别戴了,你先去找报案人了解下情况,做个记录。这个报案人据说是出现在第二起凶杀案现场了,你去和他聊聊,观察下。”
“上一起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在普原市一间酒店里发现一具男尸,死者是当地一家装修公司的老板。而这个路远,当时就住在死者隔壁房间。走访情况的时候找过他,没想到这回直接成了报案人。现在那案子还没破,现场没有留下任何除死者以外的第二者的线索。哦,有个鞋印。”
“鞋印?那应该很好锁定嫌疑人。”张数皱起眉,“案子有别的问题?”
“具体的不是很清楚,毕竟不是我们市的案子,只是大概查了一下路远的背景。”
“难道路远跟这两起案子的死者都认识?”张数开口问。
方君洋听了直接笑起来:“算是有过接触,具体的情况还得你一会儿去问问。”
于是张数从一群吵吵闹闹的挤在一起八卦着死者,将路口堵得水泄不通的围观人堆里挤进去。
“小成,路远在哪儿?”张数将手套揣进兜里,拿出黑皮笔记本。
“他在楼下的奶茶店里等着,你去吧,一眼就能知道是谁。”陈一成指着案发现场楼下的一家奶茶店,意味深长地笑着。
张数疑惑地看着他,直到走进店里才明白陈一成话里的意思。
确实挺好认的。
奶茶店很小,也就放了三张桌子,在最里头的那一张前坐着的,就是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低头玩手机顾合。
张数走过去站在桌子旁边:“你好,请问是路远路先生吗?”
顾合抬起头来看见张数,很明显愣了愣,随后才礼貌地笑起来:“我是。”
“我是来了解情况的警察,张数。”他在顾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打开了笔记本。
顾合看着他,笑着:“张警官,你好。”
现在,张数脑子里一直反复出现着顾合抬头看他的那一眼,有惊讶,有喜悦,有胆怯,甚至还有……安心?
张数实在是想不通那个眼神的意义,越是想不明白,他就越身不由己地会去想。即便现在顾合已经离开了案发现场,他仍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那双眼睛和那个背影,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