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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两沉默的进家门,各自一言不发。
白子冠匆忙的放下了西哲的包包,回头与正在厨房收拾的西爸打招呼,“叔叔,那我先走了哈~”
西爸刚倒了杯水,准备递给白子冠,听见白子冠的话,“嗯”了一声,随即一口气喝下了自己刚倒的水……
白子冠愣了几秒,心中不住的翻江倒海。这个家里,要是没有西妈,怕就是火葬场?
西哲只能仰面靠在沙发上,平稳且和缓的呼吸,否则就疼,嚼碎的止疼药早就过量了,长期过量下去会影响神经系统。
她不想太早让自己变成个呆子,所以只能咬牙忍着。
屋子里收拾的很好,很干净,没有错乱的杂物。
他们的西哲长大了,会收拾了!西爸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欣慰。
“爸啊,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不正忙着在胡闹呢嘛……”西哲威胁的眼神瞪过去,父女俩再次鸣金收兵。
……
西哲还记得那一年因为全国大流行病,中小学被迫停放假。
妈妈担心外婆一个人在家,于是接到了自己家里,外婆是个精致的老妇人,精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因此跟所有家人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但是外婆对西哲很宽容,破天荒的宽容,大概也是隔代亲的缘故。
西妈有一次像是下意识的说出口,“可能外婆心里你妈我是个没用的女儿,但小哲你就不一样,小哲是外婆会喜欢的那种孩子。”
坐公交车的时候西妈最喜欢的小牛皮包被划破了一刀,里头的东西掉出来,西妈并不在意里头少了的物件,却更心疼自己喜欢的小牛皮包。
回来在家里诉苦,外婆听见了,淡淡在厨房里说了一句,“那么喜欢就不要背出门了。又喜欢又炫耀,鱼与熊掌是不能兼得的。”
坐在外婆腿边的小凳子上正在洗杯子的西哲听见了,她脑子里一边默背着出师表,于是顺便就记住了——喜欢的东西不能炫耀,炫耀的东西别太喜欢,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西哲能被外婆喜欢的地方大抵正是她出色的记忆力。
西妈会被外婆怼的哑口无言,西哲却不会,因为西哲记着呢,“外婆,你上次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上次说的是……”原话口气分毫不差。
西哲总是默默的听着,默默的记着,默默的消化着。
外婆说过,“人啊,为什么会不开心呢?就是因为贪恋的东西太多了!他们总是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就说你妈吧,不就是折损了个包么,还记得上次公司里丢了枚戒指,回来哭了半天,看你老爸从来不戴戒指,不就不会丢了。”
“可是外婆,妈妈是喜欢那颗戒指才天天戴着不是么?”
“所以啊,喜欢的就藏起来。要么就别喜欢。一个人要喜欢那么多,在乎那么多能干嘛?你还小,现在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欲无求,为人则刚!虽然会少了很多快乐,但是也少了很多烦恼,变数对时代来说是进步,但是对个人来说,就是灾难。”
西哲不懂,但是西哲记住了,她脑筋很好。
外婆去世的时候西哲很难过,对西哲来说外婆不是对她最好的亲人,她还有西爸西妈,还有家里的长辈,但是西哲却是外婆一生当中,最宠爱的人。
有人说是因为外婆年纪大了,终于学会了宽容,可是与别人的关系已经生分了,所以只能对着个孩子格外好。
但西哲却更愿意相信,因为自己是特别的,至少对外婆来说,是她唯一愿意包容的孩子。
西哲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悲伤,连将那一份不舍都掩盖了起来。外婆不喜欢软弱的人,不喜欢把什么都咋咋呼呼挂在嘴边的人。
这是外婆对她的期望,对她的教导,外婆将自己为人处世一辈子的精华浓缩在短短的几句话之中,对西哲唯一的要求就是,记住。
“这个孩子,性格冷漠了些,不过也很好嘛,以后不会受什么苦。”
“这个孩子,眼睛里装不下别人,冷清了些,怕是踏上社会难以融入人群,不过也好嘛,在乎那么多干嘛,不管其他人才好呢!要是我早知道呀,就好啦。”
外婆的话,每一个字西哲都听着了,都记住了,都当真了。
因为外婆走的太早,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外婆留给她的话。其实大人的话是可以听的,却未必照搬全做。
他们的出发点大部分都是好的,可是听了那么多,自以为了解到整个人生,那却是别人的人生啊!
人与人之间呢彼此本就是不同的,际遇是不同的,心性是不同的,参考的价值只在于手中的一块试水石,却不能搬起来直接砸进水里,然后噗通就跳下去,那是要淹死自己的。
外婆临走的时候,已经艾滋海默症晚期,早就不认人了。
大发雷霆,亲疏不忌,逮谁咬谁。西妈担心西哲见了害怕,就一直没有让她去看外婆。
直到临终,老太太已经发不动脾气,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咿咿呀呀,能挥舞、叫嚣的只有一双手,一张嘴,却还在威胁着众人。
周围的护工都感觉到无奈,纷纷摇头,“这个老太太一看脾气就硬,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吧?临了遭罪的都是家人们,她自己倒是好,什么都不知道了。”
西哲默默的擦掉眼泪,告诉自己,以后不再为任何人掉眼泪了,不要在意他们,就不会觉得痛,不会难受,不会被牵制。
——可是,有的时候,还是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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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哲进病房前,买了腰托,绑在身上。
看起来就能腰背挺直,不会显出佝偻的病样。
因为搭桥手术后的卧床,流质,抽血,导致西妈原本圆鼓鼓的脸颊消瘦了下去,一直喊着要减肥的小肚腩也变得凹陷。
其实要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情绪也没有那么难,努力的保持呼吸,目视前方,视线避开对方的眼神,努力保持着水平线的位置……
虽然在病房里始终是乐观积极向上的,因为乐忠于手工艺品,擅于向病友学习,西妈是整个病房里的开心果。
可是见到女儿的那一刻,西妈还是忍不住崩溃的哭了起来,哭的很压抑,很小声,不愿让人觉得那是成年人的崩溃,是懦弱的宣泄。
“妈妈不害怕手术,真的。就算走在手术台上,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你爸爸陪我去过了很多的地方,世界那么大总是看不完的,人不能太贪心。妈妈已经有了你,有了你爸爸,有了这个小家,人生算是完整的了。只是、只不过……还没有机会看到你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多少有些遗憾。不过妈妈不会逼你的,妈妈不替你做任何决定,你一直是家里最理智最冷静的人,所以去走自己的路啊,小哲。不要因为任何人而成为任何人,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好了。妈妈和爸爸没有用,不是可以呼风唤雨的父母,不是可以供你挥霍一辈子的父母,能把你养这么好,妈妈不敢骄傲、不居功,是你自己争气。妈妈只希望,不要成为你以后的负担,不要因为我这个病情去做任何你不愿意的决定。好吧?”
……
西妈住院的那段日子里,西哲很忙碌,简直是她一辈子最忙碌的日子。
她和西爸努力掩饰着她的伤情,与医生反复的讨论,忙碌到几乎丧失自己,失去思维,但并不觉得痛苦,而是一切水到渠成,按部就班,精神上反而轻松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在避开的,恐惧的,嫌弃的,所谓普通而平凡的生活,为了鸡毛蒜皮的琐事,折腾到飞起。
以前不曾明白的,为什么父母过的那样庸庸碌碌,回忆起来一生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事,只有家长里短,却显得踏实而饱满,无诉无求。
其实只要抬起头,看向前方,仍由无形的力量推着你向前走,不要停下脚步,那就是最倔强的勇气。
她回忆着西妈照顾外婆时候的样子,依葫芦画瓢的复刻了起来。
每天调好闹钟,起床,买菜做饭,装进盒子里,两份,一份给西爸,一份给西妈。自己就把剩下的吃完。
……
白子冠邀请她回海威去做BD的负责人。
西哲笑了笑,“我做BD?我做BD海威明天怕就要关门倒闭了。”
“那我们一起去火车站贴膜吧!”
西哲白了一眼师姐,“我不想贴膜,我也不会贴膜。爸妈供我念了这么多年书,我依然去贴膜,对得起他们的努力么。再说了,也要给专业贴膜人留一点尊严,不是人人都能贴膜的。”
“哟哟哟!瞧你说的。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真贴心!对了,阿姨恢复的怎么样?要不要我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开解开解?”
“嗯。我妈开始跟隔壁临床的病人学着织毛衣了。”
“啊?老费神了吧。”
“是啊。可是看到她有精神学织毛衣了,我还……放心了很多。”
西哲的语气是淡然的,那种淡然与之前的冷漠不同,而是走过之后,是撕痛之后、彷徨恐惧之后,豁然的开朗与通透。
“以前吧,一直觉得我妈很胆小,什么事情都能让她害怕。我上学的时候怕公交车翻车,我参加辩论赛她担心对方辩友是精神病要投毒害我,我出国担心飞机失事,我工作天天告诉我不要收受贿赂,不要见义勇为……现在才明白过来,大概她自己心脏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不好,不经吓,一直小心翼翼,担心身边发生不好的事情,害怕自己无力阻止,无法挽回。”
“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起过?”白子冠目光远及的搜索着回忆,“总是听你说你妈在学这个,在学那个,乐此不疲的。就感觉她做人特积极,比我们年轻人还积极。”
“可能是她在害怕吧。担心自己所剩下的时间不够,怕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没法子留下些什么。所以医院里的时候还在跟我和爸说,幸亏不是突然发作。能让她有机会全力回天一次,她说她很高兴了。还说她其实早就想好了很多事,包括等爸年纪大了,让我给找个伴……我去!我只是没想到啊,她能那么坚强,一点都不胆小,反而胆小的是我吧。”
西哲轻轻靠在了白子冠肩膀上。她的肩膀曾经借给师姐靠过好多次,而这一次,终于轮到她借师姐的肩膀倚靠了。
“师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啊!真的,我都不知道我会那么害怕。道理说出来我都懂,都明白,人总有一天会不在的,父母早晚都是要离开我们的,不可能一直陪着护着我们。我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让他们特别失望,特别难看的。可心底里总是有那么一瞬间,有时候是走在马路上,有时候是去买东西,走进超市,就那么害怕……看到妈躺在那里的时候,师姐,真的、真的好难过啊!在他们面前我是一颗眼泪也不敢掉的,我连眉头都不敢皱,以前一直觉得没有关系的,我可以!我可以过去,坦然的面对,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无论看到过多少,经历过多少,该疼的时候还是照样的疼,没有人能够替代。”
白子冠像在安抚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西哲的脊背。
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副模样的西哲呢,脆弱的就是个孩子,不堪一击,小心翼翼。
之前所认识的冷硬的,漠然的,犹如机械般刻板的西哲,终于犹如蛋壳破裂之后,分崩离析,破茧而生。
虽然看起来让人心疼的,但,却是真真实实活着的。
始终覆盖在她身上的铠甲、无形的束缚,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逐步的蜕化,结成新的茧,通透而光泽。那将成为别人的光,别人的甲。
“我们西哲最棒了!”
“他们更棒。更勇敢。”
“他们?”
“像爸妈那样,林法沐那样,一切看起来弱小而单薄,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步伐,维护着内心的良善,即使在阴霾和夹缝中依然艰难前行的人。他们才是勇者,不像我,只有一步步卑鄙的后退着,蜷缩进自己的铠甲中,不愿向前看一眼,看一眼被霜雾埋住的世界。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有我的肆无忌惮,希望……还来得及给予我的回报。”
“来得及!你做到了呢。西哲,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你走出来了,用自己的方式走出来了,不是么?他们不会怪你,没有人会责怪你,无论你的同学,老宋,伯父,还是阿姨,他们都看着你在前行,一步步的脱离枷锁,帮助了所有需要你的人。正因为有你在,才会令许多人感到格外的安心。我不用担心自己有没有错的太离谱,因为我知道只要我错了,你一定会拼死把我拉回来的。无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无论要把自己推到什么样的绝境,因为你是西哲啊!我们都信任你,每一个人,叔叔和阿姨,我们身边每一个认识你的朋友,都信赖着你——”
白子冠轻轻放开了西哲的肩膀,就像拍打着柔软蓬松的枕头一般拍了她几下。
眼眸中难得充满了柔和的光。
老宋啊,我和你说起过的,那个始终作茧自缚的小师妹呢,她长大了呀!
老宋啊,虽然她不是一个你认定的好的律师,可她替你讨回了公道呢。用我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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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是西妈家的闺女来了呢!今天的花好美啊!”
路过的护士长露出温暖的笑容,忍不住夸赞。
因为西哲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没有一丝阴霾,与她手中的花一样。
香槟色的玫瑰,怒放得肆无忌惮,目空一切,也带起雄心勃发的生机,绝不低头。
眼泪是情绪,笑容也是情绪,没有任何情绪必须被压抑,必须遭掩埋,只要经历,走过,又是崭然簇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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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宣判庭上,出席了很多人,也有令西哲意外的人。
宋父却缺席了,宋母告诉西哲,“他去祭拜亡人了。我让他等一天再去,他说不等了,尘埃落定了。”
林小姑夫妇,覃孝欢,在白子冠的安排下坐在了旁听席。
见到从部队请假回来,姗姗来迟,还明晃晃的溜进来在前排坐下的林东东,西哲不禁露出几分诧异。
当年林法沐的葬礼上,他和朵仪女士可也是缺席了的。
“对啊。那个时候没有去,因为我妈也没有去。可能觉得,她也不想再见到我们最后一面吧。”这孩子的语气总是玩世不恭中透着傲慢,但最后的话语多少露出了几分反省的意思,“我后来想了一想啊,也许是以前过分偏执了。她没有从我手上掠夺过任何东西,只是我一直把拳头握的太紧,所以手中的东西自己流走了,是不是啊,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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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西哲就收到了一份宋父的私人委托书,替他处理所有包括海外的资产状况,前提是,“去考一份经济师执照吧,西哲。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西哲不由得扯动了下嘴角,怪不得宋师兄以前也喜欢强迫人做职业规划,祖传的吧。
白子冠露出羡慕的神情,“哇哦。怎么不光临光临我们海威呢!这可是他亲儿子一手创办的,我还差点当了他们宋家媳妇呢!切,也没见这么信任我。”
“我那是赌上了自己终身职业的,姐儿!”
“也是哦。那下午请客喝茶吧?”
“我不去。”
“吔?!过分了。”
“我去帮琴姐看工作室。”
说起琴姐,出院之后酒吧是不能再开了,也欠了不少的债。
琴姐的脾气扭,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施舍。
于是宝尼叔等以前几个乐队的老伙计再次支棱起来,鼓励琴姐自己开工作室,自己出demo。
那毕竟是琴姐的老本行,也是她爱的发电机。
“唉,我推荐她的韩国植皮她怎么不去啊?”
“滚圈人不在意这个。”
“再滚圈人她也是女孩子啊!”
“滚圈人不在意……”
“闭嘴!”
西哲收起申请书的时候,还是被白子冠偷瞄到了。
“她还是不肯见你?”
“嗯。”
“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好见的!”
“你去吧。”
“啊?!你再说一遍?……风太大我听不见!”
“我还没说……”
“我不去!”
“唉,好吧。”
白子冠忍不住揉了揉西哲的头,“好吧好吧,看在你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