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星期五,天气晴朗。
早春的气息铺散在大街小巷刚冒出头来的枝芽上,打工人们整齐地排在地铁和公交站上,一波又一波地往车厢里挤,然后找到最佳位置,埋头刷手机。
八点三十分,市公安局突发重大舆情新闻发布会在南渝市新闻发布中心举行,微博上同步直播,初始观看人数四千万,数字持续攀升。
孙尧祥没有时间准备正式的发言稿,刚刚只在办公室闭着眼梳理了一下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就上了台。他言简意赅地陈述完总体情况,就让相关支队、分局和医院负责人开始公布监控录像。
超高清的分辨率经过二次转播也不会看不清,全国的网友都能从视频中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以及听见他们的谈话,整整十五段监控录像,一个接一个地反驳了微博小作文上所有指控。
网友整齐划一地刷起了“三千个字,只有女儿死了这几个字没有撒谎”的弹幕,又在瞬间掀起了新一波热议,直冲榜首。
孙尧祥说:“本次舆情出现后,市局立即展开了调查,成功锁定本次微博实际发帖人为某平台自由撰稿人高某奇。经依法传唤高某奇到案接受调查,高某奇对其恶意P图,伙同蒋大力歪曲真相的违法事实供认不讳。”
他看着台下几十分钟前还面目狰狞,言语尖锐地把话筒差点没怼到他脸上的记者们,把目光转向正中间对着的镜头,郑重道:“我们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与评判,但绝不容忍恶意诽谤造谣。针对此次事件对公安形象和社会秩序造成的严重损害及影响,高某奇已被依法刑事拘留,后续公诉和审判结果会及时在官方网站公布。最后我想说的是,事实的真相不会因为个人意志而转移,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三思而后行。”
画面定格在这儿直播就结束了,一场全网对南荣以及整个公安队伍声势浩大的讨伐才刚开了个头,背后赚取流量和噱头的高平奇和蒋大力甚至还没吃到预想中的红利,就被铐进了拘留所。
网友们点赞市公安局这绝佳的舆情响应速度,又把孙尧祥说的话拆成好多小话题,在微博上霸了一半的榜单。
这起突发事件到这儿基本上就圆满结束了,处在舆论最中心的南荣连它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这会儿他正火急火燎地开着车往东区分局赶。
笙小禾手中的平板传来“叮”地一声响,贾靖冬把刚刚查到的资料都发了过来。她一目十行地看完,说:“蒋芸还没有结婚。”
“啊?”南荣把车开进东区分局大门,远远就看见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周远从办公楼里出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蒋芸的婚姻状态显示她还是单身。”笙小禾看着屏幕上的记录,叹了口气,“她预约了昨天去领结婚证,但新郎陈冲死了。”
办公室。
周远把陈冲的卷宗调出来,说:“尸检结果证实陈冲体内的酒精含量虽然不算高得离谱,但已经影响到他正常行动了,照他的身高和醉酒程度来看,确实存在极大可能性自己从栏杆上翻落下去。当时跟他一起上观景阳台的女伴是当天晚上才临时叫来陪酒的,俩人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结怨,能排除嫌疑。从现场调查的情况看,确实就是一起因为醉酒导致的坠楼。”
分局的调查很详细,并没有什么遗漏的的地方。南荣看完卷宗,问:“他的亲属没有提出过质疑吗?”
“质疑?没有啊。”周远面露疑惑,“他是孤儿,养父陈数华去年病逝后,家里那些亲戚连给他办理后事的人都没有。后来是他怀着孕的女朋友来把尸体领走的,她来局里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哭,听说是快生了。唉,也是够惨的。南副,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是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吗?”
南荣拿出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是蒋芸偷偷塞给笙小禾的纸巾。
“这是陈冲的女朋友蒋芸给我们的。他参与过阴婚案,我们曾经怀疑他可能是该组织的成员之一,但没有证据。如果他的死不是意外,那很有可能……”
周远脸色骤变,懂了南荣的未尽之言。
谋杀大概率就是为了灭口,那很有可能之前抓住的背后主谋只是被推出来的替死羊,而真正的组织者依然存在,这个暗黑的地下交易依然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我马上带人去蒋芸家核查。”周远“蹭”地一下站起来,南荣跟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按理说只有一张来得几乎能算得上莫名其妙的纸,实在是构不成重新调查的条件。
但事关重大,也恰巧是这种莫名其妙才叫南荣不得不谨慎,他宁可是自己想太多到时候被分局投诉,也不愿意日后想起来后悔。
周远年前也跟着一起出差参与进阴婚案,清楚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他笑了笑,说:“客气了,应该的。”
说完拿着物证袋神色严肃地往门外走去。
半小时后,市公安局。
早上声势浩大的记者队伍已经散去,大门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南荣还没走进办公室,就被孙尧祥的一通电话叫去了楼上,“孙局。”
孙尧祥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转到南荣面前,“早上他们在整理监控录像的时候,发现了这么一段儿,你来看看。”
南荣坐到桌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视频。
今早五点半的时候,男人和蒋大力一前一后走进医院,随后还跟着他到了同一层,装作其他病房里被打扰到的病人和家属一直在蒋芸的病房门外逗留,还时不时拿着手机到处拍照。
重点是,他拍了很多蒋大力的照片。
南荣眉峰一扬,问孙尧祥:“这就是那个自由撰稿人高平奇?”
“对,就是他。”
“呵,”南荣讥笑一声,“天都还没亮,他这是专程来盯我还是盯蒋大力的?”
孙尧祥抬手指着他,“你,专程在那儿等你呢。”
“我都不认识他。”南荣皱起眉,直觉不太对劲儿。
果不其然,孙尧祥说:“根据高平奇的口供,他昨晚十二点接到一个海外电话,对方让他今天早上五点半到医院去旁观孕妇死亡家属怪罪警察的事,给了他五万块的定金让他帮家属把舆论引到对警方不利的方向,事成之后会再给他二十万。”
“他同意了?”南荣下意识反问,紧接着就自己回答自己,“也是,写一篇三千字的稿子就能挣二十五万,依着之前类似的案子大概也就是判个有期徒刑1年,缓刑2年,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孙尧祥无奈地摇摇头,“钱走的还是离岸账户,追踪不到对方的信息。”
上一次听到离岸账户这四个字还是潘韦斌的案子,南荣越来越觉得这两起案子在某些点上有着神奇般的重合度。
他敲着键盘边缘,冷笑着说:“对方卡着点让高平奇去旁观整件事情的起始,我突然就很怀疑蒋芸到底是不是正常的镇痛发作了。”
孙尧祥不置可否,又问:“我刚听宋余说,你在让他们查蒋芸?”
“嗯,正要跟您汇报这个事儿。”南荣把蒋芸留纸团的事和现在查到的全部信息事无巨细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末了说:“我现在怀疑我们可能没有还找到阴婚案真正的组织者。”
“南荣,你是警察,注意你的言辞。”孙尧祥屈指叩叩桌面,脸上带着两人独处时少有的严肃,“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你的猜测,有些话不要那么轻易地说出来。”
南荣立刻站起来,挺直腰背,朝孙尧祥敬礼,“是。”
孙尧祥朝他挥挥手,“先等分局那边的消息吧,另外……再查下最近的失踪人口。”
南荣笑起来,点头应道:“明白,谢谢孙局。”说完就准备离开,走到门边又被孙尧祥叫住。
“那个,今年新一批的实习生今天来报道,局里给你们支队分了一个女孩子,照顾着点。”
最后四个字微微加了些重音,南荣本来还挺高兴的心情一下就没了,沉着脸说:“要照顾就送办公室去,我们外勤部门可没人有那闲功夫。”
关系户想来容易出成绩的部门混资历,别的支队南荣不知道,但在他这里,门儿都没有。
孙尧祥没用领导的身份压他,只转头看向一旁书柜里放着的相框。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曾经是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的孙尧祥,另一个是他当初的分管副局长梁正义。
南荣并没有见过梁正义,但却听过很多这个牺牲在一线副局长的英雄事迹,他见孙尧祥的神情,心念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是……老局长的女儿?”
孙尧祥轻笑一声,摇摇头说:“算了,你该怎样就怎样吧,那丫头知道了没准儿还会怪我多事儿。”
南荣心下了然,点点头没再多说,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