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程先生，我我我我……”
宋一珂几乎爬不起来，手脚并用着往后退。
他此想解释，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不明白，程宇超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意味着什么？那人给的药有毒吗？
有没有毒并不重要，眼睛的颜色也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该怎么办？！
不论是身形还是体力，程宇超都远在宋一珂之上，可以想见他起身之后，宋一珂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份儿了！
宋一珂紧张到全身都在抖，他想站起来，可是腿软做不到。
雷霆震怒、暴风骤雨，他只能等待，然后挨着，之后是直到人生尽头的牢狱之灾，在高墙里暗无天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了好一阵子，宋一珂终于回过神儿来。程宇超还坐在浴缸里，靠着边缘，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回事儿？
宋一珂定定神，抬头看向程宇超的脸，再次跟那双异色瞳仁对上了！宋一珂心里又是一惊，但已不似刚才慌乱了。
宋一珂仔细看着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发觉程宇超确实醒了，正狠狠瞪着他，双目愤怒到似要喷火！
可奇怪的是，程宇超的头并没有动，而是依旧保持着仰躺的姿势，靠着浴缸的边沿，对着正前方，眼睛斜看着他。
宋一珂很快明白过来，药物的作用还在，程宇超应该是神经麻痹了，所以身上还动弹不得。
从他的眼神里，宋一珂可以确定，程宇超听到了他刚刚所说的一切，并且根本没有接受他“洗脑”的鬼话！
他拿了人家两亿，还跟人家说“钱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捐出去的”，并且编造了一套说法，要求人家全盘接受！这不是扯淡吗？还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形更糟糕吗？
还好，还好程宇超现在还不能动，逃跑还来得及！可是，又能跑到哪里去？原本还有狡辩的机会，现在好了，程宇超什么都知道了，只要他报警，警方会通缉宋一珂道天涯海角。
太蠢了！宋一珂恨不能捶胸顿足，竟然信了那江湖骗子的鬼话！要不是程宇超确实不能动，宋一珂简直要怀疑这是他俩布的局了！
事到如今……
“程先生。”宋一珂战战兢兢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他抬起头，与那双异色的瞳仁对视：“不如我全部摊牌吧！”
程宇超似乎想说什么，他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药物导致了声带麻痹。
宋一珂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虽然是新人，却是你的助理，从我进入公司开始，我就能接触到很多、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甚至拥有您本人才有的权限。”
“您对我的信任和看重，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曾经，我也试图努力做好，不要辜负您的栽培，可是后来，我以怨报德。”
“第一次挪钱，是那次南方水患，您记得吗？郦城，也就是我老家，是重灾区，福利院年久失修，房子倒了，压死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我都认得，去年我回老家的时候，还抱过他们，他们说，希望我能赚好多钱，过好日子，我问他们呢，他们说，等他们长大，也能赚好多钱，也过好日子。”
宋一珂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那天，我在办公室里，面对着7000万的款项，想着那两个孩子，突然觉得人生没有奔头。不管我多努力，我都拿不到这么多钱，那些孩子也是一样。可那7000万，又确确实实在我手上!”
宋一珂顿了顿，露出苦笑：“我伪造了一张存单，你看都没看，我知道你信任我，是我狼心狗肺。后来，我有陆陆续续挪了几回，到现在，一共两亿。”
程宇超的嘴唇一直在抖，双眸已布满血丝，异色的双瞳此刻显得更加瘆人。
宋一珂还在讲述：“这两亿，我拿了一部分做投资，捐给福利院的部分，我全是以您的名义做的。或许因为资金到位了，我的投资很顺利，盈利比公司效益还好，所以，我给自己订了个目标，三年为限，我会把窟窿填回去。”
说到这儿，宋一珂摇了摇头：“可是后来，我没有三年可以用了。这才一年多，你忽然决定转型。这事儿涉及好几个校区，也就是说，不论我把账放在哪儿，清算的时候我一定会暴露。这些天，我陪着您到处奔走，也一直在想办法，可那钱太多了，投出去的一时半会儿抽不回来，福利院的楼已经盖好了，我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
宋一珂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承认道：“转型的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没几天，老员工果然开始闹了，公司业务停滞不前。那时候，我一直劝您罢手，就是盼着您改变心意，哪怕只是缓一缓，一年也足够我周转了。可我劝了几次，您总是很坚决。教育是块大蛋糕，成宇那么早就拿到手了，我不明白，您对前景为什么如此悲观？我知道，我劝不住，这条路走不通了。”
宋一珂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药瓶：“今晚给您吃的，不是解酒药，是这个，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可能我让人给骗了，卖给我这东西的人，说这个有洗脑功能，只要按照他的方法做，就能给人编造一段新的记忆，取代过去的。我想着，是不是能让您觉得，那两亿是您自己捐赠出去了，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平常的生活。我知道这么说很不要脸，但两亿，对您说并不算多。”
程宇超双眼已要瞪出血来！他嘴唇抖得厉害，面部肌肉一跳一跳，呼吸愈发急促！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在场二人都知道，坦白意味着终结，在这次坦白中，要终结的并非宋一珂的欺骗，而是程宇超的生命。
在对事情原委的叙述过程中，宋一珂已渐渐冷静下来，他也已经意识到，如今他和程宇超，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两个人注定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杀人？宋一珂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人，别说杀人，他连老鼠都没杀过。中学时候他在熟食店打工，看到老板杀猪，他吓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从小到大，被欺负的时候，他也只有抱着头挨打的份儿。
该怎么做？宋一珂想起一些影视剧里的桥段。
扼死，死者脖颈可能会留下痕迹，不知道警方能不能从指痕发现凶手的特征。
不行，这种不保险，要换一种。宋一珂越想越冷静，似乎在研究某个课题，而并非要进行一项犯罪。
在脑袋上开个洞？太阳穴附近的骨头是很脆弱的，在这房间里随意找个硬物，三两下就可能解决问题，而且如果能一下子打晕他，那他死的时候也不会特别痛苦。
宋一珂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还是不行，他未必下得去手。
他四下看看，目光落在电吹风上。不如电死吧！瞬间麻痹，一击毙命，他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说不定警方还会把这事儿当成意外。可是电线似乎不够长。
等一下！宋一珂灵光一闪——意外？
如果能够制造一个意外，既能让程宇超死，又不会引起警方怀疑，那将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送程宇超回家，安顿他歇下，高景峰和宋一珂离开的时候，程宇超在卧室，躺得好好的。
后来，程宇超自己醒来，脱了衣服，放了热水，开始泡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进行的，没有任何外力辅助，也就是说，如果宋一珂不碰其他东西，根本没有证据证明第二个人在现场！
醉酒、泡澡！
“程先生，泡澡的时候不能睡的。”站在浴室门口的时候，宋一珂自己说过这句话，这是一项常识。众所周知，泡澡的时候睡着，容易发生意外。
再次与那双瞳仁对视时，宋一珂阴沉的面色突然多了一丝神采，一抹笑爬上嘴角，却并非平日里谦和可亲的模样。
这种笑容宋一珂经常见到，在调笑他的那些人的脸上，他们看到他的时候，就像看到被逼近死角的老鼠，戏谑，残忍。
程宇超从未那样对待宋一珂，可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程总，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宋一珂声音很低，近似梦呓：“我只是个新人，什么都不懂，成宇教育是我第一份正式工作，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也很努力想进步，可是，你为什么看重我？”
程宇超的额角青筋直跳，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
说话间，宋一珂坐在了浴缸边缘，侧身看着程宇超，就好像关系密切的朋友，在倾诉自己的心事。
“你放心，我没有误会。”宋一珂低下头，声音依旧淡淡的：“我从不觉得你对我有什么企图，我很有自知之明，何况我们性向不同，我能看出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真的好奇，你对我，对我们这种人，真的没有一点歧视吗？还是说，你要以对我的宽容，成就自己的伟大呢？”
程宇超的嘴唇张了张，却只小幅度开合了几下，没能发出一点声响。宋一珂没有察觉，依旧叙述着。
平时，宋一珂很少说这么多话，他总是默默的，默默地工作，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挨欺负，当然，也默默地挪走了程宇超的两个亿。
现在，他要默默地杀死眼前这个人。
“你知道吗？你莫名其妙的看重，给我带来了什么？”宋一珂长长吐出口气，继续道：“就像宫闱里的女人，得了皇帝盛宠，就是集三千妒忌于一身，还能善终吗？你的厚爱，也让我成了众矢之的啊！”
宋一珂的眼里聚起泪水，往日种种画面浮现眼前：“你知道我被骂得多惨？他们说我爬了你的床，说我是你的狗啊！裸.照的事儿，你发了火，再有传播的，你发现一个辞退一个！他们不敢反对你，表面支持，跟着你一起声讨，可最后承担一切的人还是我啊！我被他们调笑骚扰，变本加厉，连小便都只敢在隔间里！没多久，连外头的人也知道了，今天那个赵局长，一顿饭偷偷摸了我多少遍？！他们认定我跟了你，认定我下贱！”
宋一珂气血上涌，双目赤红，表情几近狰狞，全部的力气仿佛都聚集在手上。他忽然伸出手，按住程宇超的肩膀，往水底下按！
农夫与蛇，引狼入室，从此以怨报德，永世亏欠！
“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宋一珂。”
最后一轮面试现场，分别陈述的环节，只有宋一珂踩在了点上，众人察觉老板满意，便纷纷顺着宋一珂的思路说，各种旁征博引，类比举例，妙语连中，而最初抓住重点的宋一珂，只落得个抛砖引玉，再没抢上话头。
结束之后，众人簇拥在程宇超周围，唯独宋一珂一人，默默整理了桌面上的杂物，准备离开。
“再说一次你的名字。”程宇超忽然高声道。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穿着便宜套装，却整洁得体的大男孩儿愣了一下。
“宋一珂。”他回答。手里的杂物往身后藏了藏，有些局促。
“宋一珂。”程宇超道：“明天一早，你来办公室报到，接替第一助理职务。”
众人先是一顿，旋即一片哗然。
程宇超走下台，拍了拍宋一珂的肩膀，说：“好好干！”
宋一珂的眼睛湿润了。
当初鼓励他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宋一珂的手按在程宇超肩膀，可是却怎么都下不去手！真的要为那些钱去杀人吗？伤害他的是那些烂人，从来不是程宇超啊！
“啊——！”慌神间，宋一珂只觉一阵吃痛，程宇超咬住了他的胳膊！
锤死挣扎这一咬太用力，鲜血瞬间冒出来，宋一珂想抽手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放开我！放开我——！”宋一珂大喊，奋力撕扯捶打！
可程宇超怎么可能放开？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一点希望！药物的作用正在减退，只要能再争取一点时间，等到他能动，不需要任何帮助，他完全可以一个人制服宋一珂！
宋一珂还在挣扎，一只胳膊被咬住，他用另一只手在附近胡乱抓，抓到花洒就往程宇超脑袋上抡，可他力气小，敲在程宇超头上根本毫无意义，他又试图勒住程宇超的脖子，可他自己的手腕成了阻隔。
怎么办？宋一珂扔掉花洒，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一气，忽然，他想到了那把匕首。
热血喷了一脸一身，有点烫，有点甜。
宋一珂愣了好一阵子，等他回过神儿来，程宇超的眼睛依然瞪得老大，可双眸中已没有了任何光彩。一切归于沉寂，暴露在空气中的喉管，宣告了生命的终结。
宋一珂颓然站着，身后的墙面上，鲜红色的血喷了一大片，正慢慢往下流，中间有一块缺口，那是宋一珂的身子挡住的部分。
杀人了。
他真的，杀人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宋一珂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的那枚徽章，双头蛇身淋了血，四只眼睛愈发晶亮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