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月第一次怀疑宋一珂,是在刑警队办公室门口。
那天,宋一珂带程诗语来了解破案进展,中途端着杯子出去打水,刚从开水房出来,没走几步,就跟火急火燎的郝帅撞了个满怀,开水一点儿没浪费,全洒宋一珂身上了。
江明月闻声去查看的时候,宋一珂手背已红了一片,郝帅那个神经大条的,光顾着跟人家道歉,也不说处理一下烫伤!江明月大急,拽着宋一珂就往水房跑,用冷水冲了半天,好歹没有起泡。
宋一珂走的时候,一直跟江明月说着“感谢”,江明月让他别放在心上,却在宋一珂离开的时候,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那天,江明月抓住宋一珂胳膊的时候,宋一珂疼得一抽气,江明月便多留心了些,除此之外,他还关注到了另一个问题——宋一珂烫到的是左手。
几天后,在成宇教育总部,宋一珂被同事欺负,水又洒了一身,好歹这次不是开水,但衣服湿了一大片,又是左边。
“从颈部切口情况看,凶手下刀很稳,心理素质极强,极可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并且有左手持刀的习惯。”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法医室主任邵栎飞如是说。
案件是熟人作案,宋一珂是熟人。
凶手是左撇子,宋一珂惯用左手。
最后见到死者的人,嫌疑很大,宋一珂和高景峰正是目前已知最后见到程宇超的人。
不管他多么温文,不论他怎样得体,这几个点串起来,江明月都不可能不怀疑他!
不得不说,宋一珂是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不会把自己的肉丢进现场的马桶,谨慎到对DNA都很小心留意。在割下程宇超头颅的时候,宋一珂也很小心地用过几次右手,希望能混淆法医的判断。当然,他并没能得逞,法医依旧判断出了他的习惯。
还有一点,是宋一珂压根儿没想到的——在清理浴室的过程中,他用力擦拭留下的痕迹,让痕检技术员发现了凶手是左撇子的事实。
宋一珂苦笑:“原来是这样。我费尽心思,回头想想,真是可笑。”他叹了口气,又道:“在茶水间的时候,我为了争取你的同理心,还说你对张队长——”
“那什么!”张雯刚露出疑问神色,江明月突然蹦起来,一拍巴掌道:“有人从最开始就锁定你了!厉不厉害?”
众人:“……”
江明月这场转得可是太生硬了,傻子都听得出他是故意的。
说也巧了,众人正安静无声,小护士推门进来测体温了。她看液也差不多挂完了,索性站这儿等了会儿,又检查了一下纱布。
全程,病房里都安安静静,小护士抬头看了江明月两次,后者始终保持着钢琴考级见考官时候的标准微笑。
直到小护士离开,病房的门关起来,江明月依旧在笑。他脸僵了。
“你继续。”张雯道。
江明月揉揉脸:“刚说哪儿了?”
众人:“……”
谢无终毫不客气道:“你光顾着看人家小护士了是吗?!说有人一开始就发现宋一珂有嫌疑了!”
“哦对。”江明月眯了眯眼,问谢无终:“你猜,谁有这个本事?”
谢无终心领神会,问:“雯姐?”
江明月:“……”
领会错了!还不如不让他猜了。
“猜错了啊?”谢无终挠挠脖子:“我当你要拍马屁……”
“你当我是你?!”江明月很想说这句,可是谁让他故意绕弯子?闹出乌龙来可不得自己兜着吗?
江明月正色道:“咱们组,我第一服雯姐,因为打不过……”
张雯白他一眼,没说话。
这会儿拍马屁已经晚了,江明月立马回归正题,加快语速道:“第二服温柏舟!因为他第一眼就看出宋一珂有嫌疑了!”
“温柏舟?!”谢无终一脸诧异,他看看江明月,又看看外头,单面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可他还是直直盯着外头,那模样,仿佛他能看到另一头拎枪站着的温柏舟。
江明月摸摸鼻子,道:“你这个惊讶的状态,让他知道得伤心死吧?”
谢无终二话不说冲到门口,一把拉开病房的门,冲着外头喊道:“温柏舟你进来!”
温柏舟正透着单面玻璃看着里头的情况,谢无终突然看玻璃,视线直接跟他对上了,吓了他一跳!
温柏舟确定这是单向玻璃,谢无终不可能看到他。
正在这儿琢磨,谢无终突然冲出来,开门儿喊了一声“你进来”,直接把温柏舟喊懵了,原地愣了好几秒。
“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进来!”谢无终简直要急死:“快点儿!快点儿!”
温柏舟没动,他掉线了。
直到被谢无终连拖带拽进了屋,温柏舟还是有点儿懵。
“快说!”谢无终急切道:“你为什么一眼就发现宋一珂有问题?!”
原来是这事儿。温柏舟回神,又恢复了往日淡然。
“因为宋一珂进来的时候,抬头往浴室看了一眼。”
温柏舟进一步解释道:“不算阁楼,程家别墅一共四层,大小房间36个,站在大厅往上看,看不到任何一个房间的门。当时,现场消息还处在封锁状态,每一层也都有民警在工作。”
说到此处,温柏舟转向宋一珂:“也就是说,那时候进别墅的人,除了刑警,只有报案人程诗语,和凶手本人能一眼看向尸体所在的方向!”
在场的,除了江明月和张雯,谢无终恍然大悟,高景峰难以置信,宋一珂倒吸一口凉气,颓然靠在了床头。
完美犯罪,不存在的,凶手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能引起警方的注意,成为破案的关键。
温柏舟确实很厉害,身为搭档的谢无终很是骄傲了两秒,也只有两秒,他就炸毛了:“你早发现问题了,你告诉江明月,不告诉我!”
完了!谢刑警再也不跟温刑警天下第一无敌最最好了!
温柏舟道:“我也没告诉过江明月!”
江明月连忙道:“我是过后回想时候发现的!”说完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我过目不忘!”
“差不多得了……”张雯满头黑线。她带的哪儿是刑警中队?简直是幼儿园中班!
回头复盘,温柏舟确实敏锐,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一眼就找到了凶手。警察破案讲证据,在证据链完整之前,一切都只是怀疑方向,谁也不敢站起来说“某某就是凶手”,然后一顿推理就算破了案了。因此,温柏舟只是将他发现的情况如实上报而已,并不会到处说。
谢无终当了一分钟小朋友,又很快回归了警察职业:“既然都说开了,”谢无终对高景峰道:“那我问你个问题。做笔录那会儿,公司转型的事儿,我们问你你不说,江明月一来你主动说,是不是因为他比我长得好看?!”
好像并没有脱离小朋友……温柏舟揉了揉额角。
可高景峰顾不上谁好看了!他完全没想到,第一次做笔录,他一个不明显的小动作,竟然会被刑警们捕捉到!
宋一珂也面露不解,显然并不知情。
高景峰低下头,又看看宋一珂,似有难处。
“怎么了啊?”宋一珂声音本就软,他刚跟高景峰确立关系,不论经历了怎样的事,语气里始终带着关切。
高景峰长长吐出口气,声音低沉,道:“因为我也在怀疑你。”
高景峰顶着宋一珂的目光,艰难道:“那天晚上,我觉得你不太对劲儿。在车上的时候,程先生说那个赵局对你动手动脚,我很担心你,怕你自己想不开。修车的时候,我想给你打个电话,正好师傅有个车要试驾,我就替他去了,修车厂离你家不远,我很快就开到了。”
往下不必再说了,宋一珂家里没人,但他却对所有人说,他跟高景峰分开以后,直接回家睡觉了。
宋一珂微微闭了眼。
哪儿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那天,如果他顺利让程宇超淹死在浴缸里,他所做的事,也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那个人,是对他最好的人,是他最重要的人,何等悲凉?
高景峰缓了口气,继续道:“第二天,我得知程先生死了,就踩了个七七八八,可我不明白,如果是你,你有什么理由那么做?你跟他并没有深仇大恨,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钱。”
宋一珂不语,已是默认,高景峰继续道:“那天上午,我一直待在公司,对外说老板让我等他,其实,我那天在财务室,因为财务查出了400万漏洞,我以为你为了这400万杀了程先生。可我只是猜测,我希望,能够在警方查清真相之前,先确定是不是你,如果是……”高景峰顿了顿,抬手抚了抚宋一珂的肩膀:“我得劝你自首。”
“你想给他争取时间?”江明月问。
“是。”高景峰答得直白:“我想让你们晚一点发现那四百万,先把目标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而公司最近最大的事情,就是转型,这件事牵扯到的人数之多,足够你们查一阵子了。”
高景峰顿了顿,继续道:“可是我们来做笔录之前,孙总反复强调,不能提这件事,股价已经不稳了,再爆出转型的事儿,公司损失难以估量。我正为难,江警官来了。我知道程先生这次想跟江家合作,我这时候提出来,你们会觉得我是瞒不住才讲。”
说到这儿,高景峰苦笑两声:“可是我没想到,一珂杀人,公司转型刚好是导火索。”
说罢,高景峰沉默了。
宋一珂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我不怪你,是我做错事,我不知道,你一直为我操心……”
这一对儿,江明月看得直揪心,他们原本是完美搭档,是老板的左膀右臂,本该拥有美好的未来,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谢无终可没这么多感想,在他看来,为感情纠结的人都是傻子,江明月“stay foolish”,他“stay hungry”,谢无终还有疑问没能解开,继续问高景峰:“你跟你老板,是不是有过节?”
这问题让高景峰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谢无终也没绕弯子,直白道:“他给你钱买房,你真的高兴吗?”
“当然!”高景峰不似作伪:“这是人生大事,程先生帮我,我怎么可能不高兴?这么多年,程先生帮了我太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还得清我爸的生养之恩,但还不起程先生,这样说,够清楚吗?”
谢无终没搭茬:“可你在做笔录的时候,提到那房子,有一瞬间,你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高景峰有片刻错愕,旋即苦笑道:“大概那时候,我想起了一珂吧?程先生知道了我的性向,也一直希望我跟一珂能过好,听说我想在市里买房,他特别支持,说希望我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巢,像其他人一样,过上甜蜜的小日子。”
“可是他死了。”说到这儿,高景峰狠狠咬了咬牙:“提到房子的时候,我想到一珂也许就是凶手,我就忍不住恨!我恨我自己发现一珂不在家,为什么不出去找他?我明明感觉到不安,为什么没返回程家?!我明明有机会,为什么让事情变成了这样?!我明明有机会!!!”
高景峰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双目接近赤红,以往的沉稳尽数褪去,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头渴望撕咬的凶兽,是恨不得众生俱灭的恶魔!
屋内众人都感受到了这份压抑,宋一珂的面色更差了些,可“对不起”已说了太多次,这份亏欠一辈子也还不上了,最终,他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
高景峰是个场面人,在外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即便情绪强烈至此,他依旧能很快平复下来,对众人说“抱歉”,当然,不会有人责怪他什么。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高景峰主动延续了刚刚的话题:“现在回头想想,我也好,一珂也好,我们所以为的计谋,原来都这么容易被看穿。”高景峰又搂了搂宋一珂的肩膀,摇头笑道:“龙城刑警,果然了得!”
突然被夸了,还是“嫌疑人家属”夸的,江明月有点儿脸热。
谢无终大咧咧道:“谢谢吹捧啊!对了,你还没到35吧?”
高景峰摇头:“还没。32了。”
“高中毕业了吗?”
高景峰:“……专科。”
“啊?啊哈哈哈……”谢无终尴尬了两秒钟,最多也就两秒,然后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笑嘻嘻道:“那你能参加招警考试啊!当然啊,得等这事儿完了,认定你没问题,报考警察,审查是很严的!”
“我?!”高景峰不置信:“当警察?”
“对啊!”谢无终一拍高景峰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很有正义感!换了别人,未必有这个觉悟!”
温柏舟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谢无终衣袖,把他的手提起,又扔了下去。谢无终失去重心,趔趄了一下,心里念叨“温公子可真是注意言行的典范,说个脏话搭个肩膀都要管”,面儿上依旧大咧咧,继续跟高景峰唠嗑。
“我当不了警察。”高景峰有些不好意思,道:“除了开车、修车,我什么也不会,更别说开枪、抓人、审案子,我……”高景峰一声叹息。
“没事儿!”谢无终宽慰道:“你看我们江警官,打十枪,就一个子弹在靶子上,不也干着呢?”
江明月:“??!”
谢无终鸡汤熬得起劲儿,一顿旁征博引讲道理,最终总结道:“所以人生在世,无限可能,对不对?”谢无终说着,还拍了拍江明月的肩膀:“对不对啊?”
江明月斜睨着谢无终:“你祖宗呢?请谢必安快点儿把你带走!”
“都说完了吗?”张雯道:“该我了。”
“雯姐也有问题?”谢无终讶异道:“这可真难得了!”
张雯直视江明月,严肃问道:“你收人家那一百块钱,怎么回事儿?”
谢无终大惊:“小江同志,你受贿了?!”
说时迟那时说什么都迟了,小护士刚好推门进来,一听这话,小脸儿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