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解决的事儿,你老在这儿琢磨什么?”
谢无终不明白,江明月较什么劲?凶器去哪了?问一句不就知道了!
谢无终注重的是效率,并且是个行动派,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江明月一把拉住他,四目相对,谢无终疑惑,江明月急切。
他当然急,当刑警不就是为了享受这种揭开谜团所带来的乐趣吗?直接去问嫌疑人的话,当刑警还有什么意思?跟回家继承亿万家产每天躺在游泳池一般的大床上数钱有什么分别?!!
谢无终一看他那个着急样,再看看旁边的张雯,突然就悟了!原来是要在小姐姐面前展示自己“超常的推理才能”!这得给机会!必须给机会!
谢无终迅速进入状态,两眼散发出崇拜的光芒:“难道说,江警官已经有了线索,即将揭开这神秘的谜团了吗?”
一旁的张雯:“……”龙城市公安幼儿园刑三中班是她带的最差的一届!
江明月心智年轻了点儿,工作还是很严肃的,很快给出了方向:“通风口!”
张雯:“检查了。”
江明月:“浴缸后头。”
张雯:“没浴缸。”
江明月:“马桶水箱里!”
张雯:“蹲便。”
江明月:“……”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啊!
这推理能力当真“超常”,直接把错误选项都排除了,谢无终心说还是别展示了赶紧问问吧,江明月忽然问:“他家有空调吗?”
张雯拨通了搜查现场同事的电话。
龙城是北方城市,冬天集体供暖,夏天也不是很热,宋一珂租的老房子,房东未必安空调。
对方很快回答:“有。”
“外挂机!”四人异口同声。
答案很快揭晓,匕首真不在宋一珂的空调外挂机里!但民警还是顺着灰尘减层痕迹,发现了匕首的真正位置——宋一珂邻居家的空调外挂机里。
***
“说说你是怎么遇到那个人的。”
几天后,龙城市看守所。张雯问话,江明月记录,对面的宋一珂面色依旧憔悴,但已无需再住院治疗。
桌上,物证袋里放着一枚徽章,一条双头蛇绕在权杖之上,目光中仿佛带着森森寒意,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宋一珂回忆道:“那天,我坐在酒吧,为钱的事儿烦心。”
“可能是因为有心事,我平时酒量还可以,那天我只喝了一杯,就有点儿醉了。”
“我坐在那儿,晕晕沉沉了一阵子,想要努力保持清醒,去想一个对策,可是冒进我脑袋里的,全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想到时间重启,许多故事里都那么想,摸电门穿越,出车祸重生,只是想想就令人激动,可我也知道那不可能。后来,我又想着,要是能操控别人的想法就好了,总之就是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加入的,我也记不清了,最开始只是普通拼个座位。我以为他是那个意思,还说我不是出来玩儿的,也不找对象,他说我误会了,他只是刚刚下班,过来放松一下,没什么座位了,看我这边比较安静。”
“我不记得是我先问了,还是他先提起,他在一个药厂工作,还说最近研究了一种新药,每天加班很多,跟我抱怨生活辛苦。我当时觉得跟他有了共鸣,都是打工的,累死了也赚不到几个钱,累坏了身体还是自己的。他跟我说不是的,然后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他们的‘药厂’利润高。”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大概是做违禁药,才会这样神秘兮兮的,还能有高回报。我不太想理他了,起来要走,他叫住我,说我想多了,他们只是研究了一种没有取得批号的药,只不过这种药物功能实在特殊,上头不可能给他们批下来而已。”
“我当时好奇,问了句什么药?他说,是可以改变人记忆的药。我本来都想走了,听到他这话,我又坐下了。改变记忆,不是比改变想法更彻底吗?我这么想着,就又跟他攀谈起来。”
“我们又喝了点酒,他跟我说了很多,到后来我就不太记得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迷迷糊糊想起那人在酒吧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醉了,出现了幻觉,干脆没有那个人存在。”
“直到我从口袋里摸出了这个。”宋一珂看了看桌上的双头蛇杖徽章,徽章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像它躺在宋一珂办公桌上的时候一样,没人知道这徽章从哪儿来,又代表着什么。
宋一珂继续道:“看到这徽章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当时那个人跟我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戴着徽章,去酒吧找他。”
张雯问酒吧名字,宋一珂报了龙城一家著名的gay吧,说完,宋一珂有点不好意思,又强调了一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习惯了去哪儿,毕竟待在同类身边,心里会舒服点。”
宋一珂所说的酒吧,刑警们已经排查过了,没有拍到那人的脸。
张雯示意宋一珂继续,宋一珂道:“第二天下班,我就去了那间酒吧。我把徽章戴在胸前,坐了大半宿,也不见有人来,渐渐失去了兴趣。我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耍了,哪里可能有改变人记忆的药?”
“我刚要走,有个服务生过来了,给了我一张房卡。”
说到这儿,宋一珂叹了口气,道:“我当时就觉得是被耍了,起身就要走,服务生拽住我,说‘那位先生让我转告您,贵重物品不便带来’。听他这么说,我心下一动,想着或许真有他说的那种药。如果有机会,我想尝试一下,而且……”
宋一珂垂下眼眸,咬了咬嘴唇,艰难地道:“连那种照片,都被公布出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如果真的能过了这个坎儿,就算……”
他没有再说下去。
江明月问:“你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
宋一珂长长吐出口气,摇了摇头:“那天在酒吧,我醉得厉害,后来怎么回去的都忘了,只记得对方是个男人,中等身材,好像30岁左右。这几天我都试图回想,可我真的记不得了……”
“后来,我到那个酒店房间的时候,房里根本没有人,桌上就放着那瓶药。然后内线电话就响了,那上头没有来电显示,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
“那是个机械电子音,他说是为了方便交易,让我见谅,我自然没说什么,然后,他告诉了我那种药的使用方法,又让我把钱留在房间里。”
张雯问“多少钱”,宋一柯说了个数,张雯问“对方知道你有带大额现金的习惯?”宋一珂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想过这事儿”,张雯又问“后来联系过没”,宋一珂说“没有”,程宇超死以后,宋一珂生怕事情败露,那个人会报警,或者勒索他,担忧了好几天。
宋一珂担心的事,一样都没有发生,可这却成了警方最担心的事——提供药物的人,很可能是有意推动这场犯罪的人!
宋一珂当时掉在车里的那片药,警方最终在地毯缝隙里找到了,经过检测,那是一种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物,那并不是什么药品,甚至可以归类为毒品。
经过化验分析,警方发现这种合成物确实有引起人记忆混乱的功能,但要说改写记忆,言过其实。
后来,根据“金牌线人”江爸爸提出的线索,说隔壁海城首富家药厂研究了类似的东西,联系过后,对方很快回复,说某种处在研发阶段的新药,含有微量的此类物质,可能影响记忆,但口服是绝对无效的。
即便真是高纯度的药剂,宋一珂直接让程宇超吃下去,效果就只能是短暂的昏迷,伴有部分神经功能紊乱。至于宋一珂看到的,程宇超眼睛在动,并不是意味着他在接收指令,仅仅是神经引起的。
换句话说,当晚宋一珂的所有举动,从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唯一的区别是,如果程宇超没有当时转醒,以他的为人,事后他未必会因为下药的事追究宋一珂,或许,他还有可能等到宋一珂把窟窿填上,之后再让宋一珂详细讲述前因后果。
可就像宋一珂所说的,他醒了,没有“如果”可言。
程宇超待宋一珂极真诚,时时处处护着这个弟弟,不动声色为他挡掉骚扰,也雷厉风行为他铲平流言,可宋一珂却把友善当成了怜悯,不愿托付信任,结果一错再错。
程宇超没有遗言,没有人知道他在濒临死亡时是怎样的心情,愤怒、后悔、绝望……他不能说,不能动,寒芒一闪,他永堕地狱。
警方找到了当晚传信的服务生。服务生说,有人在柜台押了一张房卡和五百块钱,还有一张打印的字条,让他十一点钟时候把房卡交给某个卡座的客人,如果客人不接,就告诉客人“贵重物品不便带来”。至于这都是什么含义,服务生压根儿没细想,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少,各种爱好他也没兴趣了解。
关于这些药,警方查了很久,最终也没能找到答案。
***
江明月再见宋一珂,是在庭审的前一天。
跟其他即将遭遇审判的人不同,即便将面临的可能是极刑,宋一珂却并没有特别焦躁不安。紧张当然是有的,但他却比其他犯人多了一份坦然,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够开始赎罪了,也或许是因为高景峰当时在病房里的话。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差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辈子。你有刑期我等你出来,你一直坐牢我每周去看你,你死,我一辈子给你守墓!”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宋一珂泪如雨下。那天,他们第一次接吻,带着生死别离的意味。
“江警官好!”宋一珂礼貌点头,又问:“张队长今天没来吗?”
江明月道:“她有别的事要忙,我也是来办事,顺便看看你。”
宋一珂道谢,又询问江明月的脖子好些没。江明月早就没事儿了,事后他自己也反思过,毕竟,拿命逼嫌疑人自首的警察绝无仅有。
聊起那晚打江明月的事,宋一珂还是有点儿脸热。
“犯罪的是我一个人,可我对抗的是一支警队,一个公安局,甚至一整个法律系统,这时候,警方得到的信息越是乱,线索越是理不清,我能争取到的时间就越多,对我的好处也越多。现在回看,我做的很多事都很蠢,可是当时……”宋一珂苦笑:“当时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好计策。”
宋一珂的设计,就是让警方抓到高景峰,然后宋一珂会告诉警方,袭击他的人不是高景峰,而是某个陌生人。在程宇超案里,高景峰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宋一珂希望,警方会因此误以为慌乱中抓错了人,放走了真正的罪犯。
“江警官。”宋一珂忽然道:“明天就要受审了,我能改笔录内容吗?”
江明月心里真真“咯噔”了一下。
“你要翻供?”
“不是不是!”宋一珂忙解释道:“那个金额,我还是想写两亿。”
“一亿九千八百万。你强迫症吗?”
宋一珂坚持:“就是两亿。”
江明月不干了:“你是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吗?”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工作能力不需要质疑,他的菜有目共睹,于是又找补了一句:“我是说,查账能力。我可从小就有这能力!”
江明月补这一句,宋一珂压根儿没在意,他有他的担忧:“高景峰还有两百万房款,算在我这里行吗?”
“当然不行!”江明月简直给气笑了:“一码归一码,人家正常借款,程宇超没了还有程诗语,高景峰跟程诗语算,你凑什么热闹?”
“可是……”宋一珂为难道:“高景峰人缘儿再好,让我一搅和,公司的人哪儿还能容得下他了?他那个家本来就吸血,没了生活来源,让他怎么还这些钱啊?”
“这是原则问题。”江明月不可留余地,宋一珂只好作罢。
“我恩将仇报,咎由自取……”宋一珂低着头,眼圈儿有些泛红:“高景峰说,如果我判了死刑,他会一辈子给我守墓,我很感动,但我不能那么做!江警官,我想求您帮个忙,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撒进伊里河,让我顺江河入海,飘荡天地吧!程先生身首异处,我没有安眠的道理,应该挫骨扬灰的!”
江明月想了想,道:“如果把骨灰扩大解释为尸体,那我不想犯侮辱尸体罪。”
宋一珂:“???”
江明月:“没事儿,我妈天天逼着我看司法考试*,太多了我总记混。”江明月很快恢复严肃认真:“我今天见你,主要是因为程诗语找过我。”
***
“刑事谅解?!”
听到这话,江明月有片刻怔愣,一个十四岁小女孩儿,嘴里说出这种词,就算她再早慧,也多少有点儿奇怪。
程诗语点点头,小脸儿一板,严肃认真:“我已经决定了。”
“是不是高景峰告诉你的?”江明月有点儿生气,他再希望爱人活着,心情可以理解,可是程诗语毕竟只有十四岁,还亲眼看到了父亲惨死后的模样!
程诗语没回答,小女孩儿的声音依旧稚嫩,说出的话却非稚童之语:“爸爸做教育行业,从来不只教书本知识,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变得更好的机会。他死的时候,一定最担心我,他不会愿意让我活在仇恨里的。所以,我选择谅解,如果法律愿意给他机会,我不会阻拦的,如果不能,也一样是公正的结果!”
程诗语一番话,说得江明月又心酸,又心疼。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能在经历这样的惨剧之后,依旧能有这样的心胸,对未来保持乐观,怎么能让人不动容?
江明月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不等他开口,程诗语的问题先来了:“明月哥哥,你还是单身吧?”
江明月:“啊。”
程诗语:“真巧,我也是。”
江明月:“……孩子你才14岁!”
程诗语:“可我同学里已经有人在恋爱了。”
江明月:“……那也不代表这就对啊!”
程诗语:“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先告诉你,我想当你女朋友,四年以后,我就追你!”
江明月:“!!!”
程诗语态度认真,可江明月当然不能当真!四年,对于一个小女孩儿而言,变化可以是天翻地覆的,到时候程诗语自然会忘记自己从前的戏言。
程诗语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江明月说话,她又补了一句:“你不要觉得我小孩子心血来潮,如果没有爸爸的事,如果不是你找出凶手,今年、明年、四年以后,十年以后,我们因为某些原因认识的时候,只要我们一起弹琴,我就能确定,你是我想陪伴的人!”
小孩子的喜欢最纯粹,小孩子的告白最干净,在程诗语眼里,陪伴就是爱,安心就是爱,锦瑟和鸣就是爱,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出来。
江明月到底没有忍心说“不”,并非因为程诗语有超出年龄的早慧与成熟,而是因为这份喜欢,是一个女孩儿懵懂的梦。
未来某一天,回首往事,女孩儿可能会觉得自己当时很傻,但现在,江明月想为女孩儿守住这个梦,成为她的光。
***
龙城市东郊殡仪馆,送葬的队伍把整个停车场占满了,路两旁的车子又延续了百米。
程诗语一身黑衣,鬓角一朵白花,站在水晶棺前,向前来送行的人一一鞠躬回礼,墙上,程宇超的遗像里,他依旧是温和可亲的模样。
程宇超桃李满天下,很多人都来送老师,或者送孩子的恩师,他们都听说了惨案,也看到了网上流传的残破人头,走近水晶棺的时候,往往是想看又不太敢,哆哆嗦嗦瞄一眼,便愣住了——水晶棺里的人面容安详,跟照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刑警们也来参加了葬礼,柳爱军因为有重要会议,没能来现场,托江明月代为转达哀思,程诗语鞠躬回礼。
“请替我谢谢柳大队!他跟我说过,会让我看到爸爸的,他没有骗我。”
“还有龙城警大的师生。”程诗语的姑姑道:“我听说,负责修复的学生才16岁,真是辛苦那孩子了!”
江明月应下,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对程诗语道:“跟你年纪差不多。”
程诗语小脸儿一板,说:“我心里有人了。”
江明月:“……”
刑警们离开之后,程诗语姑姑自己懵了老半天,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太累了,神经衰弱幻听了。
几天后,一束白花放在墓碑前,江明月陪着程诗语,向程宇超宣布宋一珂的判决——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春风吹过,拂过女孩儿的发丝,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程诗语解开发带,扬起手,风卷着丝带,升上如洗的天空,飘向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