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月把自己的想法记在本子上,又画了个圈儿。
张雯瞄了一眼,只有两个字——“整齐”。她的目光在这两个字上停顿了片刻,继续看向屏幕。
尽管房间处处是翻动痕迹,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翻出来的物品都出奇整齐,以至于折叠好的内裤都是整体挪出来,端端正正摆在床上。
照片上的现场,仿佛是某个辛勤主妇正在整理家务,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只是活干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回原位,家里忽然来了客人,不得已停止进度。
冯志文的介绍还在继续:“在客厅的纸巾盒上,我们发现了一抹血污。判断是凶手割头时,不小心沾染在了身上,随后翻找东西的过程中蹭在纸巾盒上。除此之外,室内现场没有其他明显血点。”
柳爱军点头,看向邵栎飞:“邵主任。”
法医室主任邵栎飞立即会意,这次换小周翻PPT。
“尸表未见中毒迹象,怀疑割颈是致死原因,具体还要找到头颅以后,看是否有颅脑损伤。”
“一般分尸案常见斧头、锯子等,但从尸表看,凶手分尸没有用重型器具,也没有用锯子,从杀人到分尸,只用了一把刀。”
“凶手割颈后,从寰椎连接处摘取头颅,也就是脊柱顶端,与枕骨相连结的位置。”
“从颈部切口情况看,凶手下刀很稳,心理素质极强,极可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并且有左手持刀的习惯。”
“另外,死者躯干部分无致命伤,只在后背有一处淤青,为生前形成,无法确定是否与案件有关。”
“当然。”邵栎飞补充道:“被害人体表无明显特征,是否为程宇超本人,还需要等DNA比对结果。”
一时间,会议室内陷入短暂沉默。
对于凶杀案,作为与死者直接“对话”的法医,总能给出许多信息,至于这些信息的关联、案件的前因后果,则都需要刑警们抽丝剥茧。
会议很快继续,接下来是被害人的社会关系,谢无终走到大屏幕前,播放PPT的依旧是温柏舟。
“报案人程诗语,死者程宇超的女儿,今年14岁,在龙城国际中学初中部三年级A班读书。”
随着谢无终的叙述,大屏幕上出现程诗语的脸。证件照上的她与父亲很像,但五官轮廓更加柔和,有一种介于孩子纯真和女生优雅之间的美。
谢无终继续道:“今天中午12时左右,程诗语从朋友的聚会回来,在三楼浴室发现尸体。”
细节是江明月跟程诗语聊天时候得知的。当时,因为肚子疼,程诗语状态很不好。
回家之后,她隐约闻到一股怪味儿,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的,也没怎么在意,便回了二楼的卧室。
梳洗了一番,程诗语换了身睡衣,感觉好些了,便像往常一样去三楼练琴。
路过三层浴室的时候,她隐约看到有水从里头流出来,颜色淡红。她以为是管道损坏,里面的锈迹掺在了水里,没多想,便开了门……
谢无终继续道:“程宇超八年前离异,妻子已再婚,年初移民北美。程宇超作为监护人,独立抚养女儿程诗语。”
作为龙城地界儿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程宇超离婚这些年来,保媒牵线的、主动告白的都不少。程宇超试着交往过几个,但都是露水情缘,始终没有再婚,外界猜测,是因为程诗语。
程宇超重视女儿,掌上明珠一样捧着。虽然程诗语明确表示,哪天父亲遇到想在一起的人,她会尊重父亲的决定,但程宇超始终觉得女儿还小,不该面对太复杂的家庭环境。
偌大的别墅,住着父女俩,但并不冷清。
正如助理所说,这个家里除了程宇超和程诗语,平时还住着一些佣人。还有一些人,会按时到访。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大门的密码,每一个人都熟悉监控的位置,这其中,医生熟知人体构造,而厨师则能熟练的使用剁骨刀。
谢无终继续介绍:“我们对程家的佣人进行了调查,并对附近进行了初步摸排。”
“昨天晚上,女管家在老家照顾事故受伤的老公、医生在一家私人医院值夜、厨师带着女朋友去了影视度假村,其他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么,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够随意进出这房子呢?
江明月一边思索,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字迹潦草,越写越乱,除了那俩字上画了个圈儿之外,其他都记录得毫无章法,俨然一团乱麻。
张雯的注意力又落在江明月身上。
作为案件的主办人之一,张雯深知工作难度之大,却也对这个新出道的菜狗有种莫名的期待。
江明月察觉张雯的目光,抬头冲她嘻嘻的笑。
张雯没回应,低头看着自己的本子。江明月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屏幕上,仿佛也没有在意。
***
介绍完基本情况以后,进入讨论环节,各组根据自己负责的内容发表意见。
信息量急剧增加,江明月很快便跟不上记录,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只好放弃,全靠耳朵听。
很快轮到江明月他们组,张雯发言。
“浴缸里留下了刀砍痕迹,判断韧带是剁了三次以上剁下来的。”
“厨房里没有刀具丢失,凶器是嫌疑人从外头带进来的。因此,排除临时起意杀人,怀疑为蓄意谋杀。”
“门锁完好、避开监控、选择被害人独自在家的时机,都说明凶手对现场情况和被害人生活很熟悉,怀疑为熟人作案。”
张雯提出了几个点,在场众人频频点头,看来这已是大家的共识。
关于法医刚刚提出,死者后背发现淤青的情况,张雯在现场也仔细查看过,并给出了她的分析。
“凶手割颈之后,曾经一只脚踏进浴缸,踩在死者背上,肢解尸体,摘取头颅,因此,在死者背上留下了痕迹。”
邵栎飞闻言,重重点了下头,毫不吝啬夸奖:“张雯分析得很有道理!”江明月也暗暗佩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就是皮鞋可以形成的踩踏痕迹!
冯志文道:“也就是说,肢解尸体的时候,死者面部是朝下的!”
“不错!”张雯点头。
江明月也跟着点头。刚刚在现场精密分析、旁征博引的卡通小人儿,如今目光简直扒在了张雯身上,台词也只剩下“对对对!有道理!”
冯志文已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可江明月没懂。
趴着躺着有什么不同?脑袋不是一样搬家吗?
江明月看了一眼对面,跟他同一批的郝帅表情也一样懵。还好,这次他江明月不是唯一的菜狗。
只听张雯继续道:“凶手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看到死者的脸。所以,凶手很可能不仅认识被害人,而且跟被害人关系甚密。”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这等于直接圈定了嫌疑人范围!
“雯姐牛啊!”
江明月在心里喊道!没想到,有人真的喊出了声!是郝帅。
张雯冲郝帅点头道谢,面上依旧淡淡的。
江明月忽然想起刚刚,在别墅门口,张雯给他递一瓶水,表情也是淡淡的。
那一瓶冷水,仿佛浇在了江明月心上,直接把他雀跃的小火苗浇灭了。
“不!不能这样!”江明月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成为比你厉害的刑警!!”
恩。
江警官真是个要强的好苗子!
***
经过一番自我洗脑之后,江明月的腰杆儿又挺直了,听着大家的讨论。那个卡通小人儿已能安稳坐在他肩膀上,双眸中崇拜的光换成了坚定神色,托腮继续听下去。
张雯发言之后,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发现尸体的地方是不是案发第一现场?好在,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首当其冲的判断依据,是血。
法医室主任邵栎飞道:“虽然凶手冲洗了血迹,但我们还是在水龙头的缝隙里发现了少量痕迹,联苯胺反应为翠蓝色。”
联苯胺是检验血痕的初探性试验,阳性呈现出翠蓝色,系血痕。
“除此之外,墙面检测出喷射血迹,是死者躺在浴缸里被划开颈动脉后,血液可以达到的喷射高度,证明浴室确实为凶案的第一现场。”
“至于分尸现场,浴缸上的刀痕足以说明问题。张雯说得对,想要一刀砍头是很困难的。凶手虽然想到了从骨头的连接处摘掉脑袋,却好像轻视了韧带的力量,反复剁了几次,才终于把死者的头从身体上分离下来,也在浴缸上留下了痕迹。”
会议紧张进行着,发言声从各个位置响起,顺序却丝毫不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使得所有人凝结力量,发散又聚合,破开一道谜题,再奔向下一个。
这种体验太奇妙了!江明月沉浸其中,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海绵,努力吸收着四面八方的水。
海绵终究是海绵,吸再多水,他也不能融入江河。于是,当江明月从幻想海洋里爬上岸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屋里好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怎……怎么了?”他小声问身边的谢无终。
谢无终嘴唇没动,声音却出了:“该你说了。”
江明月愣住。
他不是内勤吗?
叫他来开会不是为了旁听吗?
怎么还要发言?
这里头有他啥事儿啊他在现场就看了个孩子啊!
***
江明月没作声,所有人就都等着他。一时间满屋子人大眼儿瞪小眼儿,把江明月瞪得仿佛蒸笼中间的大闸蟹。
冯志文不说话,只定定看着自己这位新徒,可江明月分明感觉到师傅的眼神犹如两把小刀子,他再不开口就要丢过来戳死他。
柳爱军眼里则是期待和鼓励,仿佛在对江明月说:“你可以的!”
于是,江明月立正站好,一板一眼道:“下面我讲三点意见。”
“噗——!”谢无终第一个笑喷了:“你有病……哈哈哈!”
张雯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江明月一脚。
江明月吃痛,却不能出声,憋得脸通红,乍一看仿佛媚眼含羞,温柏舟抬手掩了掩嘴角,又立马恢复,正襟危坐。
众人也都笑起来,除了表彰大会,刑警队的会议室鲜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候。柳爱军也乐了,摆摆手道:“放松点儿。”
等大家乐呵劲儿过了,江明月心神也稳了。
这次,江明月直奔主题。
“首先是现场。我在派出所实习时候,出的盗窃现场,乱成垃圾堆,但今天的现场,又乱又整齐。”
“乱,是因为东西都被搬出来了,整齐也是因为,东西是被‘搬’出来的,而不是翻出来的。”江明月在后一个“搬”上加了重音。
就在江明月说话的同时,张雯看向温柏舟。温柏舟立即会意,调出室内照片,并随着江明月的分析翻页。
江明月继续道:“卧室里的东西,一摞摞摆在床上或者窗台上,客厅的也都放在桌面和沙发上。浴室这边,浴巾和毛巾也都叠放整齐。”
“仓库这张,麻烦放大一下左边。放毛巾浴巾的这个区域,明显空出了一块。请再回到浴室,放大一下,好的,这些毛巾和浴巾都是新的,上头还带着商标。”
照片着重放大数倍,果然是商标!会议室里发出短暂的小声议论,江明月继续道:“这些很可能是凶手从仓库拿过去的。”
众人频频点头,等他继续分析,可江明月顿住了。他只观察到这些,至于为什么打扫,旧毛巾又去哪儿了,他一时还想不出。
眼看着又一次尴尬来袭,忽然有人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