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到达柳灵芝生前最后就读的大学,与校领导说明来意之后,光是听校领导反复用几句空泛的套话和他们打太极,就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警察同志,我校一直是本省数一数二的高校,多年来不仅丑闻甚少,更是为社会输送了无数人才。再说您口中的这位同学已经离开我校,或许是离校后自己走岔了路子也未可知。所以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与我校扯不上半点关系。你们办案也要讲究效率,实在不必在我这浪费时间。”
林晞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腕表。秒钟正好指向数字十二。这个肥头大耳的校领导整整耽误了二十分钟。再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陆宸骁,只知道跟着校领导的话胡乱点头说是。
“是,您说的在理。我们并非针对贵校,只是希望能够对被害人生前在此就读的生活略作了解。”
作为高校领导,或许早已习惯了学生和下属的尊敬与服从。所以一听陆宸骁还要胡搅蛮缠,顿时难压怒火,“我已多次强调,此事与本校无关!这里是高校!是教师将学生变为人才的地方!她现在遇害,只能怪她自己交友不慎、不辨是非。这样的学生即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是枉费!现如今自己作孽,还要拖累母校!”
陆宸骁不过公事公办,即使对方话已至此,仍是好言相劝。
但林晞早就没有了起初的耐心。
学生若能有所成就,多因学校教导有方,而非天资聪颖。学生若不慎歧路亡羊,多因自身本性恶劣,绝非学校疏忽大意。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配成为学校领导,成为万千学子的领路人?
“柳灵芝作为学校曾经的学生,死状凄惨。”原本只是安静坐在陆宸骁身后的林晞骤然打断对话,瞬间引来了校领导诧异的怒视,可林晞却悄然错开了视线,“您对此不闻不问,还擅自将其定义为丑闻。可见现在在校就读的学生也很难得到应有的关爱和保护。”
“你!”
林晞声音不大,气势却是更胜一筹,“哪怕是她咎由自取,也不应该在生前接受人为的审判,死后还接受无端的谩骂。何况现在一切都尚未定论,她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只有一个身份——受害者。尽可能了解真相是我们的职责,更是她的权利。但凡您还有一点从教的师德与做人的良知,就应该配合警方调查,早日还被害人清白。”
不要说校领导被林晞这番话刺激地浑身微微一震,就连陆宸骁都深感意外。
见林晞态度如此坚决,校领导也担心再拖延下去,会给学校招来不必要的怀疑,于是只好松口,先是通过教务处查到了柳灵芝的学籍信息,随后联系院领导以及当时的辅导员和导师,大致说明了现在的情况,请他们迅速赶来,协助调查。
过了许久,一位衣着古朴考究的老先生猛一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
只见老先生艰难地转过头去,对其中一位手拿文件袋的男子点了点头。那人随即快步走到陆宸骁面前,“这是那位学生的档案,请您过目。”
一上来也不自我介绍,塞了一个学生档案就直接安排警察做事。陆宸骁接过文件袋,看也不看地往林晞手里一塞,“你们几位是?”
那人退回到领头的老先生身后,似乎完全忽视了陆宸骁的提问。
老先生额前垂着一缕将白的头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略显混浊的眼睛里,包含着难言的悲悯。
校领导想要起身打圆场,却被老先生抬手回绝了。又缓了许久,老先生才勉强开口道:“辛苦警察同志了。我是本校化学工程学院的肖煌军教授,后面两位是院领导和柳灵芝当时的辅导员。”
警察问话客气,是因为基层执法环境并没有常人想象中的宽容。一旦有人不满,拿了手机就要拍视频上传,外界抱着看热闹的心理,想看警察出丑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舆论很有可能就是压死一个基层民警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这不代表警察失去了办案该有的严肃与硬气。
看着这些人来回折腾,陆宸骁犯不着和他们冷脸,眼底却是藏了一丝揶揄和警惕的,“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陆宸骁。”
肖老盯着陆宸骁,反应略显迟钝的点了点头。只等数秒,才恍如噩梦初醒,惶然推开院领导扶在身侧的手,直冲陆宸骁,嘴唇颤抖着开合了好几次,“柳灵芝怎么就死了?”
陆宸骁近乎冷漠地回道:“案件目前还在侦破阶段,具体细节还不方便透露。请您节哀顺变。”
不带任何感情与温度的公式化回复,完全不同于闲时的冷淡,让林晞对陆宸骁的认识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位感。
大概是上了年纪,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噩耗,肖老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众人纷纷上前安慰时,林晞旁若无人地打开文件袋,在拍下照片后,逐一浏览着里面的各类材料。其中的一份学历材料详细记录了柳灵芝生前的科研成果。
省级优秀课题,导师肖煌军,成员柳灵芝......
白纸黑字间,成员那一栏中,一处细小的磨损吸引了林晞的注意。
柳灵芝入学到现在不过几年的时间,学历资料不会因为年久老化而字迹不清。而且这痕迹......像是被人用胶带处理时所留下的。
林晞不露声色地将纸张对准光线,来回在心里修复着难以辨认的字迹。
众人相继坐下,陆宸骁警示的目光从林晞面前一掠而过,“各位老师,我们此番前来,就是想向你们了解柳灵芝在校期间的学习情况以及人际关系。”
林晞跟着坐下,面色如常的收好文件袋,准备着接下来的笔录。
为了给肖老稳定情绪的时间,陆宸骁先向院领导以及辅导员提了几个问题。林晞跟着写下笔录,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在复述学生档案里已有的信息。
也就是说这两人对柳灵芝的了解仅限于她曾经获过的奖项,至于平时的人际关系,他们并不是很了解。
陆宸骁也没多问,只是把视线转向肖老,“肖老,您是柳灵芝的导师,在您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柳灵芝是农村孩子,一个人在城市求学,性格难免有些孤僻,平时也不爱与人交往,成天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回忆起学生的过往,肖老略微哽咽地反复念叨着:“但也正是因为这孩子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性情比旁人更加好强和坚韧,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地痴迷于精进成绩,努力成为别人都望尘莫及的优生。”
“这么优秀的女儿应该会是一家人的骄傲吧。”
陆宸骁顺着肖煌军的话感慨了一句,不过肖煌军似乎只顾着伤心,一时间没再接话。
短暂的沉默间,林晞和陆宸骁的视线相撞在一起,尖锐如小刀般,企图通过剖析所有人的神情,设法撬开眼前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缄默。
但相较于他们的疑心,对方冷静的态度似乎更加稳固。
于是陆宸骁率先打破了僵局,“但让我们觉得疑惑的是,柳灵芝的父母完全不认这个女儿,甚至就连尸体也不愿意认领。肖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
肖煌军坦然摆出一副成年人之间倒苦水的架势,“小陆,你知道做老师的主要还是传授知识。学生成绩好,我们就满足了。至于她的家里情况,我们是从来不多过问的。再说了,她一个女孩子,和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聊不到一块去。”
陆宸骁听着肖煌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刚要开口就被林晞打断了。
“是不是和她延期毕业有关呢?”
肖老扫了一眼林晞收在手边的学生档案,原本已经稳定了的情绪稍显激动,“我不清楚她家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但我作为她的导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陆宸骁接过话头,“怎么说?”
“柳灵芝本是再好不过的科研人才,加上她所学的化学学科一直是我校发展潜力最大的学科,所以当时我为了把她和其他优生留下来,曾经多次向他们许诺,只要保送本校本专业的硕博连读,院校最好的资源就是他们的。”
恨铁不成钢的肖煌军一时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起初这孩子确实没辜负我和院校对她的期望,选择硕博连读后不仅能单挑大梁,开拓课题研究的新方向,而且还能在实验过程中,带领其他硕士更上一层楼。甚至就连校领导都赞其潜力巨大,一时整个学校的资源也都有望向我院倾斜。不想随着毕业的临近,她不仅迟迟不交毕业论文,课题研究得过且过,反而还来找我大吵一架。”
陆宸骁双手摆在肖老面前,轻微往下压了压,“您别激动。”
“要是换做其他年轻人,我也就劝几句”难得找到发泄的机会,肖煌军几乎是掏心掏肺地倾诉着内心深埋的苦闷,“可柳灵芝是延期毕业的状况。你说她一个农村孩子,苦读这么多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因为一些小事而选择放弃。我作为她的导师,怎么能够放任自流呢?”
林晞微一皱眉,“她有和您解释过这种情绪产生的原因吗?”
“她说家里有个弟弟,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正是要钱的时候。父母原本供她读书就是指望着她走出农村以后,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帮着给她弟弟攒钱。结果她一读就是这么多年,哪怕有再好的成绩,说到底也换不成钱。所以她爸妈就换着法子逼她辍学。双方一直对峙着,害得柳灵芝没法完成学业,最后只能被迫放弃。”
大概肖煌军也意识到现在所解释的每一句话,都和之前所说的“至于她的家里情况,我们是从来不多过问的”相悖,于是索性自嘲起来,“不愧是警察,能一句一句耐心引导我这个记性不好的老头子。”
肖煌军一扫悲伤,混浊的双眼里闪过令人不快的精光。林晞甚至都能感受到他逐字逐句加重的语气,“只是没想到我曾经为了让学生完成学业时寻求的解释,就是两位想要的答案。真是抱歉。”
“年龄大了,思维僵化也是有的。”陆宸骁这回也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肖煌军,“但做老师的应该都很擅长举一反三。所以现在再向肖老提问,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吧。”
林晞适时岔开了话题,“那柳灵芝是否为了赚钱在外兼职呢?”
“我不清楚。”
“您知道其他可能了解柳灵芝平时行为活动的学生吗?”
“我一开始就说过,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
林晞眼神一冷。竟然话已至此,那就无需多费口舌了。
陆宸骁同样明了了肖煌军的抵触情绪,索性带着林晞起身,表示感谢过后便一齐离开了校领导办公室。
“别跟那老头一般计较。”陆宸骁步速本就不快,还偏要在每个宣传栏前停留片刻,将里面的名人名言来回研读个遍,“为他生气也太不值得了。”
“你想多了。”林晞勉强耐着性子停下脚步,“陆副,我们现在这是在干吗?”
陆宸骁回头看着林晞笑了笑,“等人。”
林晞这会才是真生气了,“可我们已经在这栋楼里停留将近二十分钟了。”
“嗯——是吗?”陆宸骁故意拖长了音调,但却完全无视了林晞的不满,“那就再等等。”
林晞不明白陆宸骁此举用意为何,陆宸骁也不急着和他解释。又过了一会,陆宸骁反倒和他闲聊了起来,“感觉我俩要比想象中的更默契。刚刚把学生档案就那么丢给你,你能顺其自然地找到时间挖掘出里面有用的信息,并在我问话的时候给予恰到好处的配合,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让那老家伙说出前后自相矛盾的话。”
“肖煌军的话确实不可信。”林晞露出了比刚刚更加严肃的神情,“所以我本来还想找几个熟悉柳灵芝的学生问话的。”
陆宸骁挪开盯着宣传栏的视线,撇了林晞一眼,“你看肖煌军那态度就知道了。况且在他面前,就连学校领导都不敢多说,你还指望学生能够说出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林晞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但除了柳灵芝延期毕业这一点,我还发现......”
林晞的话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呼声给打断了。
“你是......”陆宸骁转过身,看着还在喘粗气的来人,“你是柳灵芝的辅导员吧?”
那人一副肠肥脑满的样子,脸上的横肉几乎都要挤进眼镜框里,“对,我姓陈。”
“陈老师,”陆宸骁双手抱在脑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来人为难地搓了搓手,仿佛镶嵌在肥肉里的大金戒指将手指勒出几道划痕。只见他满脸堆笑,“肖老刚刚确实是情绪不太稳定,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嘿,瞧您说的。”陆宸骁眼仁漆黑,笑时看进去像是深不见底,“我们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是是是。”在陆宸骁的逼视之下,对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讨好着,“您大人有大量。但肖老心里过意不去,看着我正好也要去实验室看学生,就让我来送送您。”
林晞应付不来这等人,干脆躲在陆宸骁身后,等着他三言两语地把对方给打发走。
“行啊。”
结果陆宸骁理所当然地答应了。
就在林晞要反驳时,陆宸骁猛地一变脸,呲牙咧嘴地捂住肚子,“其实刚和你们见面那一会,我就想解大手了。结果在这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只能说还是肖老思虑周全,让您匆匆赶来,替我们带路。”
谁能想到陆宸骁前一秒拽上天的面瘫样,是因为被屎糊住了脑子!
来人手足无措地望向陆宸骁身后的林晞。
只见林晞比任何人都要痛心疾首地闭眼叹了口气,随后才能勉强摆出随和的神情,“陈老师,还烦请您替我们带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