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煌军端坐在审讯室里。
乍一看,他似乎还是那个带着斯文之气的教授。诲人不倦,身体力行。
陆宸骁在外冷眼观察了一会,抬手推门而入。
跟着肖煌军耗了一晚上的刑警,各个面色疲倦。直到看到陆宸骁的出现,才眼前一亮,“陆副!”
陆宸骁应声点头,眼神示意所有人不用起身,“辛苦各位了。”
似乎完全不在意肖煌军的存在,陆宸骁兀自坐下,翻看着手头的卷宗和笔录。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直到所有人都耐不住,甚至就连肖煌军都忍不住瞥了瞥陆宸骁时,他才啪的一声合上卷宗与笔录。
“肖老,咱们从哪聊起呢?”陆宸骁态度平淡,仿佛只是在与人闲谈一般,“是先从李莎开始,还是先从柳灵芝开始?”
大概是陆宸骁的话远没有肖煌军想象中的有分量,他原本收紧的面部肌肉缓缓放松下来,甚至拉扯出了自傲的微笑。
“还是说......”陆宸骁靠上椅背,修长的腿登时划过圆滑舒缓的曲线,懒散闲适地翘在另一条腿上,微微侧身依上扶手,十指交错着搭上膝盖,“先聊你和学生的相处,再聊你和三陪女的交易?”
只是一瞬间,肖煌军双眼瞪得老大,颤抖的双唇开开合合,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既然已经坐进来了,就别总想着出去的事了。”陆宸骁抬眼看了看肖煌军表情僵死的模样,“为人师表,总知道人要有自知之明的道理吧?”
不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时间,陆宸骁直视着肖煌军,逐字逐句地说道:“之前柳灵芝自杀,招来了警察对你的调查。最后因为缺乏犯罪事实,警方无法立案,校方也没再追查。但为保险起见,你想方设法地逼柳灵芝去做了三陪女。更让人惊喜的是,从这以后,你不仅是她的导师,更是她的顾客了。”
“这是柳灵芝延期毕业一年间发生的所有事。”陆宸骁抬肘压上桌面,“说实话,有一件事我一直捉摸不透。从导师到嫖客,从免费到付费,你的心路历程都是怎样的啊?”
三次。
守在单面玻璃外的林晞在心里暗数着。
这是陆宸骁第三次把肖煌军的两种身份,以冷淡又刻薄的方式,撕开摆在所有人面前。
当一个道貌岸然的老教授尝到缄默的甜头,甚至已经随着自傲的惯性,轻视眼前所有人时,公然挑衅是最平常却又最冒险的方法。
如果用得恰当,便能很快撬开对方的嘴。而对方只要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开口说话,就总能在找到蛛丝马迹。可一旦操之过急,就会适得其反,激起对方更加强烈的对抗心理。
根本不需要肖煌军做出任何回答,陆宸骁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设想我要是个和你一样的衣冠禽兽,有那么一两个不听话的,逼到这份上,丢了再换个新的就好了。”
面对面色铁青的肖煌军,陆宸骁不禁发出一声讥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要缠着她们两个人不放。是出于征服的快感吗?又或者......是你做贼心虚、胆小如鼠,却又难以自持,所以才——”
哐当一声巨响,肖煌军像是马戏团中欲要挣脱出笼的野兽,面目狰狞地拉拽着金属镣铐,一掌又一掌胡乱地捶打在审讯椅上,“闭嘴!你给我闭嘴!”
陆宸骁毫不避让,“肖老怕是有职业病吧。都坐在这了,还想着命令别人闭嘴。”
肖煌军目眦尽裂,“你没有证据!你压根就没有证据!”
陆宸骁粲然一笑,洪亮而又嘲讽的笑声像是一巴掌甩在肖煌军的脸上,“我没有证据?李莎体内的精.液难道不是你的?挑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这种方式威胁无辜学生,让她不要动歪脑筋的人,难道不是你?不择手段也要掩饰一切的人,除了你,又还能有谁?”
肖煌军竖起手指抽风似的对着陆宸骁点来点去,铐着手铐的手腕在审讯椅上来回剐蹭着,发出刺耳的声响,“你......”
“扯谎说柳灵芝延期毕业是因为父母所逼的人是你。强迫柳灵芝沦为三陪女的人是你。不惜成为嫖.客,也要让柳灵芝处于掌控之中的人,也是你。”陆宸骁逼视着肖煌军,“如果我有哪一句说错了的,还请你指点一二。”
“不是我!”肖煌军扯着嗓子反驳道,“是柳灵芝先找上我的!是她为了往上爬才拉住我的!李莎也是!是她们这两个下贱胚子缠上了我,现在爽完了,又合着一起反咬一口!是她们要置我于死地!”
审讯室里灯光昏暗,唯有一盏台灯明晃晃地烤着肖煌军的嘴脸。盛怒难消时,翻滚的热气从他积攒着烟焦油和茶渍的齿间溢出,挟着空气中的微粒,蒸腾凝固了对峙的气氛。
“肖老,”陆宸骁向前倾身,隐没在阴影中的瞳孔萃出刀片般的寒光,“柳灵芝现在还躺在停尸间,李莎也刚从法医室出来。论生死,她们比你更有资格。”
肖煌军虚伪脆弱的伪装被生生捅破,露出了内里最狞恶的模样,“是吗?大家都是一条命,谁又比谁高尚呢?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陆宸骁余光瞥见书记员的嘴动了动,像是忍无可忍地骂了句脏。
“一树梨花压海棠,”陆宸骁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重新以一种冷傲的目光逼视着肖煌军,“这就是你的自保方式?”
肖煌军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
陆宸骁讥笑道:“还是说你就只知道这一种自保的方式?”
眼看肖煌军差点背过气去,还要硬撑着咒骂道:“不得好死......全都不得好死......”
“所以你就亲自动了手?”
陆宸骁此话一出,无论是审讯室里的刑警,还是守在外面的林晞都心头一紧。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似有若无的聚焦在肖煌军身上。
只见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如死水一般浑浊而死寂。所有未出口的咒骂像是变成了自缚的绳索,狠狠勒住了他的喉咙。唯有微微颤栗的瞳孔,在眼眶里反复挣扎着,似一条困于浅水的鱼。
良久,他才从紧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没有。”
陆宸骁神色一沉,却没有立马开口追问。
静的令人窒息的氛围间,只剩肖煌军一个人喃喃自语地辩解着,“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是我......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又没有证据......”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肖煌军几乎要挣脱审讯椅的桎梏,扑到陆宸骁的面前,“对!你没有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去柳灵芝家,是为了去杀她?那个贱人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去杀她都怕脏了我的手!”
肖煌军的咆哮声回荡在审讯室里。
所有人前一秒还按捺在心底的期待也都随之落了空。
就连林晞也不免有些失望。
突然,监听室的门被人推开,吴端正畏畏缩缩地探了个脑袋出来,“那个......小林哥,您在这啊。”
林晞点了点头,“怎么了?”
吴端正把抱在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林晞,“这是小百合让我给陆副的。”
林晞接过去,抽出证明材料随手一翻,整个人蓦地放松了些许,“给你们陆副送进去吧。”
吴端正打量着林晞的五官长相,正默默感叹时,碰巧与林晞望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慌乱之间,吴端正接过文件袋,懵懵懂懂地诶了一声,抬脚就往监听室冲。结果刚要推门进去,就被肖煌军的吼声给吓的猛一缩脖子。
停在门口的几秒间内,吴端正只觉得如芒在背。前方形势凶险,后方亦不容乐观。在林晞无言的注视下,吴端正一个激灵,撞开门就冲了进去。
宛如被人逼入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吴端正端着文件袋,猛一哆嗦,“陆副!”
陆宸骁若无其事地接过文件袋,甚至还留空道了句谢。
吴端正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瞅过一眼近乎癫狂的肖煌军,便赶忙退了出来。
“不愧是陆副,真厉害啊......”
吴端正暗自挖苦着自己刚刚那副怂样,巴不得能立刻化作透明人逃之夭夭。
“你们陆副在让人生气这方面一直很强。”
没想到小林哥都没正眼看过自己就幽幽接过了话茬。吴端正一个立正定在原地,飞速消化着林晞的话语。
陆副让小林哥生气了?
吴端正窥视着林晞的表情,似乎怎么琢磨也体味不出任何不悦的情绪。反倒是他斜眼瞪着自己的样子,看上去颇为不满。
那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当这句话被吴端正断章取义地拆分成“你们陆副”、“这方面”、“一直”、“很强”等关键词时,一份新奇又复杂的心情突然击中了他幼小的心灵。
原来如此。这是小林哥羞涩而又矜持的炫耀。
他想告诉自己,像你这种在刑侦赖吃赖喝的凡人,哪怕待上几年,也比不过我这等仙人。只需一天,我就可以摸透你们陆副的脾性,让他去那都带着我,永远以最温柔体贴强大的一面包容我。羡慕吗?你有这能耐吗?你知道你们陆副哪一方面最强吗?嘿,你不行吧。活该嘿,略略略......
“小吴?”
吴端正被吓了一跳,“是!”
“你没事吧?”
“没没没......没事!”吴端正捂着胸口,像是要把刚刚萌芽的小心思扼杀在摇篮之中,然后一边摸索着,一边开门退了出去,“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林晞一脸莫名地送走了吴端正。
而同样不明了下属心情的还有坐在审讯室里的陆宸骁。
“肖老。”陆宸骁手拿证明材料,低声喝止了肖煌军声嘶力竭的咒骂声,“现在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弄脏自己这双手的吗?”
肖煌军眼睁睁地看着陆宸骁把证明材料送到自己的面前,“这是什么?”
“这是两份DNA比对结果。”陆宸骁一手将证明材料举在半空,一手指着最后的结果,“一份是李莎体内的样本与你的比对结果,而另一份则是柳灵芝体内的样本与你的比对结果。”
豆大的冷汗淌过肖煌军的额角,原本用啫喱水精心打理的发型,早已被汗水浸湿,一股脑的贴在脑门上。
陆宸骁盯着肖煌军藏在乱发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结果均为一致。”
肖煌军双眼猩红地瞪着陆宸骁,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伸手就要去撕证明材料,“你造假!这不是真的!都是你个狗日的可怜那两个小婊.子,和她们联起手来害我!”
即使有手铐的束缚,肖煌军仍是歇斯底里地挣扎着,似乎不撕烂面前的证明材料,不撕烂陆宸骁的嘴,他就永远也无法冷静下来。
陪在一旁的刑警纷纷起身,却被陆宸骁抬手拦住了。
冷眼看着手铐在肖煌军手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陆宸骁放下材料,霍然猛一拍桌子,“老子今晚抓你的时候,你他妈的连裤子都还挂在大腿上!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连自己有多脏都不敢认了?!”
突如其来的怒吼凿开了肖煌军的躯壳,轰然砸向他紊乱的神经,强制性地阻断了他所有疯癫的举动。
陆宸骁逼近到肖煌军眼前,因熬夜而微微浮肿的双眼布满血丝,渗漏出丝丝戾气,几欲要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一般,“再问你一次,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你都对柳灵芝做了什么吗?”
肖煌军下意识去看桌上的证明材料,许久才哆嗦着手指指中其中一份,“李莎那个是我做的。”
陆宸骁看得出肖煌军没有哄骗警察的意思。但他为什么只认其中一件?难道柳灵芝被杀真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此时蓝牙耳机里响起了林晞清亮的声音,“陆副,不能再逼了。”
陆宸骁定神一看,肖煌军早已没了之前的气势,整个人瘫在审讯椅上,正一口接着一口地倒气。
拉开距离两人间的距离,足足等了好几分钟,陆宸骁才再次开口问道:“2月18日,也就是柳灵芝遇害当天,你都干了什么?”
又过了半晌,肖煌军才能勉强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我不记得了......”
刚经过高强度的压力,就要迅速而准确的回忆起一周前所经历的事情。这样的要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陆宸骁起身拿上所有东西,“那你就先好好想想。”
走出审讯室,陆宸骁对跟在身后的刑警吩咐道:“被害人家附近的监控要再查一次,南柯梦附近的监控也要细查,结合肖煌军家庭与学校附近的监控,尽量还原肖煌军2月18日及前一周的行踪。然后就是反复审,直到他老实交代的内容都能和监控视频相吻合为止。”
这边刑警刚走,陆宸骁就冲林晞招了招手,两人一起出了监听室。
“你怎么看?”
经过一宿的折腾,陆宸骁的声音也沙哑的不行。
林晞抬眼看了看陆宸骁的面色,“柳灵芝那份比对结果有点出乎意料。”
“这个过程确实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很多。”陆宸骁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但目前最诡异的地方就在于证据摆在眼前,肖煌军本人却像完全不知情一样。”
林晞也没想明白,“难道是因为我们今晚抓了个现形,他才认了李莎这事,却抱着侥幸心理,想把另一件给赖掉?”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会,陆宸骁突然停下脚步,迫使林晞也跟着站在了原地。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皱眉回望的林晞,陆宸骁突然开口道:“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