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呢？”
林晞开口询问着，却久久没有听见陆宸骁的答复。
夜幕之中，走廊昏暗的灯光笼在两人身上。
陆宸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慢把重量压在林晞肩上。
林晞皱眉仰头看着陆宸骁，“伤口疼？”
远处的楼道传来交错的脚步声。
陆宸骁扯了扯嘴角，很快挺直腰背，默不作声地直视着前方。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响，来人的身影终于显露在他们眼前。走在最前面的是吴端正，跟着其后的是一位衣着简朴、面色铁青的中年男子。
“陆副，”吴端正站定在陆宸骁和林晞面前，微微侧身，“这位是柳灵芝的父亲。”
陆宸骁上前和柳灵芝的父亲握了握手，“您好。这么晚还麻烦您赶过来，辛苦了。”
对方五官紧绷着，似乎不愿多说，“那位女警官说来认尸就行。”
只听蔡妮提起过柳灵芝父母的态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淡薄。
陆宸骁客套地笑了笑，“法医正在里面进行检查，还请您稍等。”
陆宸骁轻轻拍了拍林晞的手背，让他待在原地别动，同时用眼神示意吴端正跟着自己走到一边，低声问道：“有查到有用的信息吗？”
“蔡妮姐刚回来的时候，也来问了一句。整合她今天问到的信息，柳灵芝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据说家里还开了一家杂货店，由柳灵芝弟弟守着。柳灵芝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打钱，金额不等，但基本稳定在3000左右。”
“从没间断过？”
“没有。”
“那柳灵芝的资金来往情况如何？”
“只有她存钱和给家里转账的记录。”
陆宸骁揉了揉眉心，“之前让你查的有关柳灵芝及其在读学校的相关案件，有什么进展吗？”
吴端正摇摇头，“还在查。”
“行。你记得催一下技侦，让他们赶快把柳灵芝的话单交来。”陆宸骁拍拍吴端正肩膀，“刚进刑侦就跟着熬大夜，辛苦了。”
“不会。陆副和小林哥才是最辛苦的。”
说完吴端正还挠了挠后脑勺，望了一眼在远处陪着柳父的林晞。
陆宸骁敏感地看了眼吴端正，“怎么了？”
被抓个现行的吴端正弯腰驼背地干笑了两声，“没什么......我就是之前听说小林哥不爱与人打交道，但现在看他和陆副相处的样子，感觉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恐怖。”
吴端正慌忙解释完，窥着陆宸骁的神情。没想到陆宸骁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注视着林晞。而对方似乎很快就感知到了陆宸骁的视线，在与柳父的交流中，抽空回头，用询问的眼神与陆宸骁对视着。最后还是陆宸骁笑着摇了摇头，错开了视线。
“别把事情想的太复杂。”陆宸骁收回目光，神情也跟着淡然了不少，“林晞他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多给他一些时间与耐心，他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吴端正这下子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在陆宸骁也不在意，挥了挥手就放他走了。
回到林晞身边，陆宸骁能感受到围绕其间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即使身处等待的沉默之中，柳父的神色也不再冷硬。陆宸骁甚至还能从他舒缓的皱纹间，看到些许之前不曾有过的犹豫。
短短几分钟就卸去了阻断血脉的心防。
陆宸骁低头去看林晞，无言间，不自觉笑了笑。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林晞浑身一颤，用口型质问道：“干吗？”
陆宸骁收不住笑，只能抬手顺了顺林晞的背，然后冲着一脸狐疑的林晞比了个大拇指。
看着林晞皱眉的样子，陆宸骁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了。
但他丝毫不计较，甚至乐在其中。
然而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当蔡妮推开门，陪着李莎出来时，在场所有人都因为莫名的紧张而屏住了呼吸。
视线交错间，李莎不再逞强的胆怯与委屈，柳父无法掩饰的悲痛与歉疚，陆宸骁等人的无奈与深沉，沿着各自的内心轨迹交汇在一起。
李莎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未从众人眼底消散，便被停尸间里无尽的黑暗所覆盖。
小百合打开灯，走到柳灵芝身旁，揭开了蒙在她身上的白布。
那是一块又一块糜烂的白桃。绽开的果皮单薄而皱缩着，泛开了沉闷而惨淡的光泽，融于夜色，游散在所有人的瞳孔之中，如黑洞般势不可遏地吸食了所有的光亮。
无人开口安慰这位连愤怒都被猝然剥夺的可怜人。因为无人知晓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究竟还剩下几分执拗的厌弃，或许也有几分无援的悲哀，却已然被掐断在难以挽回的悔恨之中。
许久，柳父竟主动开口说道：“刚刚林警官和我说，她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她不服管教，而是被恶人利用，才把她逼去做了这种败家的勾当。所以究竟是哪个狗娘养的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陆宸骁想要开口回答，却被林晞拦住了。
按常理来说，安慰家属情绪不止是关怀，同时也是防止家属霸着尸体闹事，阻碍办案进程。可既然林晞心中有数，陆宸骁也不再多说，只是静观其变。
果然，柳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转身抬眼盯着林晞，沙哑道：“你刚说见了最后一面，我就会相信你的说辞。”
林晞坦然自若地笑了笑，“因为我相信您心中自有答案。而且您早已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柳父面容憔悴，眼神疲惫地扫视着林晞，最后终于妥协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所有能说的也都已经告诉那位女警了。还请你们以后不要再不请自来，把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林晞继续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这是我们的职责。与此同时，我们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期盼能够尽快顺利的结案。”
每一句答复都恰到好处。
柳父不再计较，错开林晞和陆宸骁就往外走。
“我叫人送您......”
柳父抬手拒绝了陆宸骁的提议，只身走到门口，半晌后回过身来，“如果有结果了，麻烦通知我们一声。她妈也还挂念着。”
林晞适时应道：“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为柳灵芝沉冤得雪的。”
步入黑暗的柳父没再留下任何话语。
从头至尾，他没有唤过她一声女儿，也没有留下一句问候。甚至就连注视着她的最后一眼都是仓促而躲闪的。
林晞目送的身影与柳父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陆宸骁站在林晞身后，看着他缓缓回头，复又凝望着柳灵芝。就好像他在努力模仿着柳父不舍的回望，沿着自己所能揣摩而出的视线，把满怀的温度都倾注在了这具冰冷的尸体之上。
“林晞。”
陆宸骁屏气敛息地唤了一句。
直到寂静的空间中传来几不可闻的回声，林晞才回神应了一声。
“你俩今天忙了一天，”小百合看在眼里，一手拉一个地把两人领出了停尸间，“赶快去喝杯咖啡喘口气。”
“那你抓紧给刚刚人身检查提取出的样本做个DNA对比。”
“知道了。”
“还有一点。”陆宸骁不放心地叮嘱道，“把肖煌军的精.液与之前从死者阴.道中提取出的精.液样本一起做DNA对比。”
小百合面色一凝，“了解。”
这下陆宸骁才算完全放下心来，带着林晞走出了法医室。
陆宸骁习惯性地掏出一根烟来，还没放到嘴边就被林晞抢走了，“我还以为你不抽烟的。”
陆宸骁笑了一声，“哪有警察不抽烟的。我是怕你闻不了烟味，所以才忍了一天没抽。”
林晞把烟叼在嘴上，对着陆宸骁扬了扬下巴。
苍白的灯光流淌在林晞微微咬紧香烟时棱角分明的下颚上，就像山崖上垂下的瀑布，在陆宸骁心里溅起轰然响声。
“发什么呆啊？”林晞挑起半边眉梢，“哪有警察不爱抽烟的。忘带打火机了，借个火。”
陆宸骁迷迷糊糊地掏出打火机，递了过去，“我以为你不抽烟的。”
倏地点燃香烟，稍纵即逝的火光和残留在烟头上的火星，照亮了林晞的脸庞。
他闭眼深吸一口，悠然吹出一个烟圈，闷声笑了起来，“是应该说我们不了解警察这个职业呢，还是应该说我们不了解彼此呢？”
陆宸骁的思绪被林晞慵懒的声音牵在手里，细细勾勒出一天之间所见的每一眼。一颦一簇，皆是坦然与灵动的模样，却唯独没有留下现下这般深邃又强烈的印象。
陆宸骁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挺好奇的。”
林晞懒懒地靠在窗边，似乎已经褪去了一身的疲倦，“什么？”
“你是怎么说服柳灵芝的父亲的？”
大概是觉得陆宸骁又挑起了莫名其妙的话题，林晞隔着烟雾，只觉得好笑地看着陆宸骁，“真正说服柳灵芝父亲来这的是蔡妮，不是我。”
望着林晞忽隐忽现的五官，陆宸骁竟莫名觉得有些气恼，“但让他改变态度的人是你。”
林晞随口接道：“我只是替他说出了心里话而已。”
陆宸骁一挑眉，“愿闻其详。”
林晞将香烟夹在纤细的指尖，翘起大拇指抵着下巴，沉吟了一会，“柳灵芝的父亲之所以不认这个女儿，是因为柳灵芝不仅不愿意放弃学业，而且还在外做陪酒女。说来败坏柳家名声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从她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柳灵芝这是在以一个晚辈并且是女性的身份，做出宁愿自毁，也不愿意顺从的选择。这是公然的反抗与挑衅。”
“所以我告诉他，柳灵芝做出当初的选择，不是因为叛逆，也与报复无关。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我可以确定这一点，是因为淫.荡是对一个女生最残忍的侮辱。这一点她父亲清楚，柳灵芝本人也清楚。那么她执意要留在城市证明自己，又怎么会去做出摧毁自己的选择呢？”
“这一切和他们父女之间的争执，甚至和一个男人是否具有权威，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是有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否则你要怎样去看待一个农村女孩在城市中无亲无故、不顾一切的挣扎？”
林晞任烟在唇边燃着，低声说道：“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陆宸骁本有千言万语，夸赞的，安慰的，劝告的，却在听到林晞这一句低喃后，消散成了虚无的叹息。
他回想着在停尸间望着柳灵芝出神的林晞，在危险前不会求救与逃避的林晞，在闲暇时鲜少表露情绪的林晞，直到最后才发现如林晞所言，自己并不了解他的所有。
“别陪我傻站着了。”林晞摁灭了手中的香烟，对着陆宸骁身上的伤口指了指，“谨遵医嘱，不准抽烟。别让我为了你的烟瘾，总是破戒。”
陆宸骁有些意外，“你原本已经戒烟了？”
林晞难得笑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忘带打火机？”
“我竟然完全没发现这个疑点。”陆宸骁在林晞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早知道就不让你抽了。”
林晞往旁边躲了躲，“抽都抽了。”
陆宸骁还要再抱怨，却被兜里传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接通来电，那边迅速报告道：“陆副，我找到有关柳灵芝的卷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