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拿着试听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前排的听众女性居多,无一例外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以四十五度角仰视着在讲台前滔滔不绝讲课的男性讲师。
该男性讲师正抖着激灵讲授如何处理职场人际关系。但据梅兰观察,该男性讲师除了会搔首弄姿,肚子里真实的职场经历大约等于零。
真正吸引这些女人的,大概是那油头粉面的长相和疑似宽肩细腰的身材。
梅兰看看那些花痴的女人,撇嘴:但凡他们身边有个活的钱得来也不至于眼光这么差!
梅兰百无聊赖,斜眼看向窗外,一个雍容的中年女人急匆匆的从门口走过。梅兰顿觉有异,便尾随上去。见那个女人坐电梯下了楼,电梯灯显示她到了负二楼。
梅兰按下电梯跟了上去,负二层是地下停车场,但是那个中年女人没有去找车,而是钻进一个角门。角门后是蜿蜒向下的楼梯,那楼梯间似乎做过特殊的处理,人的脚步只要踏上去就会发出清脆的回响声,但是梅兰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梅兰蹦蹦哒哒的沿着楼梯蜿蜒向下,纤长的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墙面。她打了个响指,留在空间内无形的回响法阵悄然碎裂。
向下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石砖的台阶代替水泥台阶,墙上人鱼膏的长明灯代替了电子声控灯。有几只硕大的乌鸦蹲在灯柱上,歪头看了看闯进来的梅兰,黑色的小眼睛转了转,一声儿都没吭。梅兰只看了它们一眼,这些小家伙儿就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
路的尽头是一间穹顶很高的宽敞大屋,两排半人半兽的石雕分别靠着墙壁的左右两侧,那石雕上半身是牛头或马面、下半身是人的两条腿,雕刻得极为精细,手中托着儿臂粗的鱼油蜡烛将通道照得半明半暗。
那个中年妇女跪在神龛前呜呜哭泣,神龛上供奉着一尊一人高的、泛着悠悠金属光泽的铁质兽身人面神像,梅兰躲在沉重巨大的雕花木门后悄悄打开了手机摄像功能。
那个女人哭求着,“那个小妖精越来越过分了,我看着她就烦。仗着比我年轻、比我读书多,在单位处处挤兑我。我给单位做了几十年的贡献了,难道就因为我不会用电脑,领导就要把我边缘化了,凭什么?”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神职人员絮絮劝慰:“你只要安心等退休就好,年轻人跟她们计较什么!”
女人哭得更大声了,“我不甘心,凭什么好年代都让她们赶上了!我岁数大,辛苦的工作自然不能让我做,但是单位有什么晋升、评优的好事儿必须给老同志!”
那个神职人员悠悠道:“神,主持世间的正义,只要你全心全意的信奉神,就能得到神灵的庇护。”
梅兰明白了,真理社为什么要打着心理咨询的名义来掩饰邪/教勾当。因为只有心理咨询这种方式,才能集中一群有钱有地位、甚至有相当程度文化水平的困境者。
神灵崇拜,咒怨成真,还真是治疗心病的好办法呢!
黑衣神职人员叹了口气,似是拗不过偏执的信徒。他从神龛下的抽屉里取出三盏黄铜油灯,依次摆在妇人身前,细细交代:“把油灯拿回家,每供奉一次神灵,就点燃一盏油灯。当所有油灯都被点亮,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分期付款,延长用户期待值,相当具有仪式感——梅兰想,不愧是专业干邪/教的。三盏黄铜油灯是这个女人愿望的价码,更大更难实现的愿望就是更多的油灯。那油灯看着挺沉的,那么像蒋图承这种大主顾岂不是要用卡车拉?
梅兰的手一抖,不知道为什么,手机屏幕里的录像却开始泛起一波又一波的雪花涟漪。梅兰暗暗骂一句,甩了两下手机。
忽然,有个黏糊糊的沙哑嗓音凑近她,“你干什么呢?”
梅兰一愣,脖子咯吱咯吱的转过去,一个蛇头人身的怪物吐着鲜红的芯子几乎是脸贴脸的看着她,说话间嘴巴开开阖阖,鲜红的蛇信子伴随腐烂恶心的口臭几乎要舔上脸。
四面八方黑色影子乌压压的一片,突然如同潮水将她层层淹没……
手机“啪”的摔落在地板上,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干净的手将它捡了起来,摁下了关机键。
钱得来跟客服姚莉参观真理社,电话铃突然响了,钱得来极风流的朝客服笑了笑,到背人的地方接起了电话。
是楚怀悯的来电:“钱哥,冯建出事了,你过来看看吧!”
冯建还在急救室里抢救。
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虎背熊腰的年轻男人,差点被一根鞋带勒死,而且动手的还是他本人。要不是狱警及时发现,大概冯建此时已经见了马克思诉说他对唯心主义的若干看法了。
钱得来看了又看手机,联系不上梅兰了。
他有些后悔,说好了今天只是去真理社踩个点,无论发现什么不妥都回队里再说。所以当听说冯建被袭击后,尽管没能立即联系上梅兰,钱得来还是先赶到医院。
但是现在,发的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钱得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楚胖子简单的汇报了一下情况,冯健奉行的依旧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第二刑侦支队拿他没办法,准备晾他几天。谁知道冯健开始不对劲了,神神叨叨的吵着有鬼。
拘留所看管冯健的这栋楼是第二刑侦支队的专属拘留室,不仅室外挂着一把晚清时专门用来凌迟的大刀辟邪,各个通风口都挂了金铃,是个休闲娱乐大辟邪祟的风水宝地。按道理来讲,很难有邪祟能够通过层层禁制跑到这里来威胁还没调查清楚的案犯。
再说冯建这个人很受第二刑侦支队的重视,连莫离都来了几次,加固了禁制并且嘱咐狱警一定要多留意这个人。所以最初值班狱警很重视冯建的报告,但是查了几次摄像都毫无收获,驱邪避难的符咒也没有任何痕迹,冯建本人除了每天嚷着见鬼,连睡觉都睡得特别香甜,于是狱警很怀疑冯建是故意找茬儿。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天,狱警看没什么事儿也就不搭理冯建了。
冯建每天吃完午饭,会在自己的号子里看一会儿报纸。拘留所毕竟和真正的监狱不同,相对来说更为宽松,除了不能随便和外界联系以外,冯建还是保留了监外关心国计民生的好习惯。
今天和往常一样,冯建在监控镜头下翻报纸,忽然抽出军绿色球鞋的鞋带,神经质一样勒住自己的脖子——这显然是个高难度动作,毕竟科学证明:人类无法勒死自己——但冯建仿佛被打开了任督二脉一般,对自己下手忒狠毒。本来在监控前面悠哉喝茶的狱警差点把热茶撒了,急急忙忙叫人救下了冯建。
回忆起那一幕,才不过二十多岁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年轻狱警觉得自己好像也见鬼了。
冯建双手勒着鞋带的两头,双目鼓出、脸泛青筋,朝他露出一个人类难以做到的、扭曲的笑容。
此时尽忠值守的小狱警抱着高大魁梧的自己,弱小可怜无助的缩在墙角,仿佛除夕被鞭炮震碎三观的小母鸡一样,委屈极了
楚胖子不怀好意的给他科普——那些年,我遇见的鬼怪们。
钱得来没理楚胖子的恶趣味,他又给梅兰打了一个电话,听筒里依旧是女声冰冷疏离又礼貌客气的语调——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想了想便转身冲了出去,楚胖子叫:“钱哥?!”
“我去找梅兰,医院这边你先盯着!”扔下这一句,钱得来人影都没了。
钱得来驱车到第二刑侦支队,叫上了莫离、小吴甚至还有管人事档案的老陈。如果不是编外合同工真的不能见光,钱得来也会丧心病狂的叫上它们。总之务求人多势众,然后转道真理社总部。
小吴说:“钱哥,咱们是不是太着急了点,也许梅梅只是手机没电了?!”
“不可能。第二刑侦队的要求是出外勤必须保证联系通畅。梅兰一向靠谱,刚知道这条规定就特地下单买了充电宝随时带在身上。退一万步讲,就算手机砸了、碎了、用不了了,梅兰找不到我也会先回第二刑侦支队。一个大活人却失去联系,只能有一个原因——梅兰在真理社出事了。”
老陈弱弱的插了一句,“说起来小梅还没正式落编,真要是出事了,没法儿自保啊!”
众人陷入了沉默。
第二刑侦支队建制的基础是八枚辟邪徽章,对应五行八卦。这八枚徽章原本是一块完整的伏羲八卦盘,原材料用的是不周山的一块山石,自盘古开天伊始,受天地正气已久。末法时代,诸神寂灭,这块伏羲八卦盘的最后一任主人灰飞烟灭,伏羲八卦盘碎成了不规则的八块,但依然具有扬清激浊的功效。
于是自第二刑侦支队成立后,便成了在编人员人手必备的居家旅行保命神器,既是刑侦人员身份的象征也是驱邪化凶的法器,其功能不亚于配枪刑警手里的那把枪。
也因此,第二刑侦支队的编制有且仅有八个,其余都是没有编制的合同工。除去现有在编人员,只剩下一枚还没主儿。
这次招收梅兰做实习生,哪怕按规定暂时不给她落编,也应该给她一些防身的辟邪之物。但因为钱得来的私心,一直琢磨着把梅兰哄走,才把这件事耽误了下来。
因而凡人之躯梅兰兰在鬼怪面前,脆弱得就像鸡蛋撞上了石头。
钱得来没说话,一脚踩上油门,风驰电掣般驶过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