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瑶脸色不好看，她抱着手臂一屁股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还翘起了二郎腿，一改平时温柔的性情，“钱队长既然不相信我，那还来问我干什么！”
钱得来知道自己的态度太急了，惹恼了钱瑶会更加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烦躁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跟梅兰一头柔软乌黑的头发相比，钱得来的头发要硬得多。有一个比较传统的说法是，头发硬的人脾气硬，头发软的人脾气也会软一些。
钱得来觉得这完全就是民间谣传。事实胜于雄辩，那位头发柔软的，用行动证明哪怕花费千年的时间也是打不折的硬骨头。而他钱得来，哪怕有再多的脾气，遇上梅兰这种人也只能磨出个好性子。
钱得来赶紧收拾心情，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嘴脸出来：“对不起，我刚才的态度有些急切了一些。”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来找你，二侦的人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想来找你确认一下。”
他的长相本来就有欺骗性，又刻意摆出诚恳的态度出来迷惑人心。这种能屈能伸的性子在多年的刑侦审讯中无论是走强硬派的路子，还是打感情牌的路子都是无往不胜的
钱瑶露出疑惑的表情。
钱得来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你家初阎君最近踹了我，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隐情。我不怕她不喜欢我了，我怕她背着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而我毫不知情。”
“……”钱瑶愣了片刻，忽然绯红了脸颊，她匆忙偏过头去，半晌才说，“殿下的事情，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钱得来半蹲在钱瑶面前，轻声对她说：“你知道什么就回答我什么就行，如果有些不能说也没关系，我需要一些信息去判断梅兰她到底想做什么。”
钱瑶当然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跟人界的二侦副队长插科打诨把这一顿混过去，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岔开话题，总之不能把阴阳道的秘密对这个人透露哪怕一个字。
但不知道是不是初阎君对钱得来的特殊让她对钱得来格外不同，还是那一句“我不怕她不喜欢我了，我怕她背着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而我毫不知情”让钱瑶卸了心防。
她缓缓的点了点头。
钱得来的第一个问题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直中要害，“你跟着初阎君多久了？”
钱瑶沉默的看着钱得来许久，半晌才说：“从我出生开始，止于我死亡而结束。”
“你……是人类吗？”钱得来问。
“当然。我的所有履历都是真的，籍贯、经历全都是真的。”钱瑶回答，“但是真不是她安排我给蒋图承做情妇，那是我自作主张，我要查清楚我哥死亡的真相。”
钱得来问：“你和你哥都是初阎君养大的？”
钱瑶不回答了。
钱得来却已经自行得出了答案，“果然，她就算在封印里也没停止继续搞事情。”
钱瑶却误会了钱得来的意思，反驳：“如果她不专门收养我们这样的孩子，我跟我哥可能早就被村里人灭口了。”
“你大概想不到苍天神庙数千年来在人界干了多少龌龊事，真理社发展的信徒、亡灵树吃掉的人命……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经历了诸神黄昏之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君简直太害怕人界再出周武王和孔子这样的人了，万一再搞一出‘子不语怪力乱神’，神界就彻底走投无路了，所以他们不断的在背地里搞事情。”
钱瑶看得很清醒：“现在你们都知道十堰山的那场祭祀是火祭，而帝君郑昊却是木灵系，初阎君和竹山君都是土灵系，他们都不需要火祭，那场吞了几十条人命的祭祀到底是给谁做的？”
钱得来喃喃自语，“所以你想说——帝君郑昊也不过是个台前的话事人而已。”
钱瑶露出赞赏的目光，那大概就是“我偶像看中的男人果然一点就透”。
“拔除帝君郑昊尚且难如登天，想彻底铲除那股藏在背后翻云覆雨的势力……”钱瑶摇了摇头，“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说：“如果殿下是因为不想连累你而疏远你的话，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这个。”
钱得来点点头，“我懂了。谢谢你，顺便问，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特别信任我？”
“……啊？”
钱得来说：“当初在七槐山，你没能按照计划找到她，你明知道她是被韩遇带走了，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去阴阳道找你们的接头人——你们肯定是有接头人的吧，否则梅兰被封印那么多年，冲出封印也不过十二年，是不可能收养你的——你没去找接头人，却先来通知我，这里面固然有梅兰交代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梅兰也好，你也好，你们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
钱瑶突然警惕了起来。
钱得来恳切的问：“钱瑶，我的身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所以你们才会觉得我肯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
钱瑶哼笑了一声，“原来你已经察觉到了……”
钱得来说：“想想真是丢人。那年我十六岁第一次误入封印梅兰的南宋古墓，我不过就是个凡人，困在古墓里那么久却还能活下来本来就是个奇迹。后来梅兰更因为我而冲出封印，凭什么是我呢？我居然从来都没有深思过原因，还以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梅兰是自封，而我是她早就挑中的人。”
钱得来半蹲在钱瑶身边，他的脸庞抬起来仰视钱瑶，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清俊。他顿了顿，刻意的迷惑钱瑶：“那是因为我母亲吧！我从一开始就是梅兰精心挑选的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她千年封印的钥匙。”
钱瑶有些吃惊，“原来你都知道了……”
钱得来无耻的点了点头，然后欲言又止的套话，“我母亲她……”
“我听说是因为你母亲当年做了背叛殿下的事情，据说当年是她自己主动请求殿下要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于是就生下了你。你的三魂里承载了南海鲛人血脉和人族之王的血脉传承，是打开摩崖幻术结界唯一的钥匙。”
钱得来只觉得头顶上一道雷炸了，他机械的盯着钱瑶，脑子已经不会转了，“你说我母亲是谁？”
眼前突然浮现那个碧色眼睛、美艳骄横的小鲛人。
她有一头长可及腰的头发，蹦蹦跳跳的跑上前来抱住梅兰的腰，娇憨的将头埋在梅兰的肩膀头，“我最喜欢殿下了！”
然后突然横眉一冷，紧紧盯着钱得来这个外来的入侵者，面色不善包含敌意的质问：“你是谁？”
——他是谁呢？
是千年以后，人界第二刑侦支队的副队长，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男性；
还是千年之前，鬼王初阎君座下的鲛人侍女香香引诱人族周武王所诞下的私生子？
“……”
钱瑶注意到钱得来的反应，腾的站起来，“你诈我？”
钱得来无暇安抚钱瑶的愤怒，他从地面上爬起来，一步一个踉跄的离开，甚至连蒋老夫人身边的佣人王姐叫了他几次都没听到。
钱得来浑浑噩噩的爬上车子，趴在方向盘上，甚至已经不能开车了。
聪明如他，自然很快就捋清了前尘往事——
“钱得来啊……”庞师傅打着酒嗝，对身边不怀好意的韩遇说，“当年香香做了郑昊安插在阴阳道的钉子，殿下可真是气死了。”
阴阳道，庞氏的石洞里，被韩遇几瓶茅台酒灌得找不到北的糟老头子两三下就被韩遇套出了话。
“那个小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要么你就对殿下忠心不二，要么你就坏得彻底一点。她当初明明可以功成身退回郑昊身边邀功请赏去，却跑来找殿下认错，还说只要殿下不要把她赶走，让她做什么都行！”
韩遇揣摩，那个鲛人大概其实是不想背叛初阎君殿下的。但久居阴阳道，这些神啊鬼啊却各个单纯憨傻得很，半点没有算计与被算计的觉悟。她大概也是受了帝君郑昊的糊弄，无意间做了别人杀人的刀，等到发觉为时已晚悔不当初。
“……好多人以为香香是被初阎君送给了天界的哪个大神。其实那个小鲛人是去人界招惹了当时的人族之王周武王……不过后来那个鲛人难产死了，她那边已经咽了气，听说周武王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到处找她，可惜了！”
“长治和久安两个因为这件事跟殿下也翻了脸，殿下当年着实是有点……算了，主上的事情轮不到我等评论。”
庞师傅当年还是个无法化成人形的骷髅精，作为阴阳道遭到神界灭杀之后剩余不多的小鬼，一跃成为初阎君的心腹大将之一，亲眼见证了鲛人香香的死去。
当年香香难产就死在了梅兰的怀里，弥留之际还在恳求梅兰的原谅。
梅兰摸着香香的头发，感受怀里那具身躯渐渐的冰冷无生气，那些年已经被仇恨迷晕的神志终于回了笼——
“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
但梅兰抓不住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就如同她这一生抓不住任何一个她在意的生命一样，哪怕她是三界唯一被公认的鬼王。
但鬼王终究还是鬼王，她其实是有两套打算。
第一，就是收好香香所生孩子的婴灵，以待来日方长。
第二，她想要改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