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到树梢时,赵衍回到了她的小茅屋。
村子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并无任何异常动作。
赵衍不知道,是因为桃源村的人笃定她离不开山谷才不着急,还是她把自己想的太过重要,人家对她离开与否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又消耗了太多的能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赵衍累得不行,根本没精力去管桃源村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几乎是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满身酸痛的爬起来,发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饿着肚子应对后续事态,赵衍便又跑去邻居家借火了。
她的邻居姓文,一家三口,四十多岁的丈夫文召,害羞内向、不怎么在外走动的文王氏,以及他们两人的儿子,文远。
赵衍只和文王氏交流的比较多,两次去讨水喝,一次是去借火,她和文家的交情和其他桃源村村民比,算是比较熟的了。但就她在小茅屋住的这两天,却从来都没见过文家夫妻口中的那个儿子,只是听文王氏在那里吹嘘她儿子多能干。
赵衍虽然爱好夕阳红了点,但并不是真的碎嘴老太太,她对王文氏那充满媒婆推销滞销商品既视感的王婆自夸一点都没兴趣,听了两次都是听一半就找借口跑了。
文王氏对外人设虽是‘含蓄内敛,静娴淑珍’般不擅长与他人交流,但赵衍也没发现她交流的障碍到底障碍在哪里。
不过说实在话,王文氏对她倒是真的很有耐心,每次赵衍去她家都会热心接待,并不嫌她烦。
也正是在这有限的几次接触过程中,赵衍摸清楚了邻居家的一些基本信息。
夫妻二人都是很普通的农人,没什么手艺特长,甚至有点手残,在手艺方面毫无天赋。文王氏更是连麻布都不会织,平日里缺了,皆靠粮食和村人交换得来用。
只是受劳动力所限,文家种田所得的粮食是有限的,而要和村里人换的东西却有些多了,也就存不下来余粮了。
只能说,好在桃源村整个的生活氛围比较偏向于家族式,村子内部交换物资只为互通有无,并不是为了赚钱,价格都并不高。
因此文家这种家无余粮的人家,也能在此活得安稳。
只是在物质上终究是有欠缺,所以他们家才只能住在村子的边缘,紧靠着她住的这个小茅屋。
但令赵衍吃惊不已的是,文家墙上很神奇的挂着不少字画!
赵衍没什么艺术细胞,也分不清楚那些字画的好与坏,但就她这个外行来看,字画都挺不错的。
听文王氏说,这些都是他们一家三口平日的随兴之作。
赵衍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竖起拇指大声夸奖‘牛/逼’了。
虽然物质享受不足,但在精神享受方面,文家却富足得令人嫉妒啊。
也正是这样的邻居,时时刻刻都提醒着赵衍,桃源村的村民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那些愚昧无知、却自恃小聪明的落魄乡民。
而是一群受过教育、读过诗书、有一定见识眼界、毛笔字写的比她还好的文化人。
因为今日早上起的有些晚,赵衍到文家时,文召已经出门去田里干活了,家中只有文王氏。
她正拎着个木桶,拿着葫芦瓢,在给屋前的蔷薇木浇水。
是的,文家屋前有一大半的地儿并没有种植瓜果蔬菜,而是各类花木。当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赵衍瞧着,多半都是从野外挖回来的。
可,那也很好看。
“你可回来了。”文王氏见到赵衍,低声说了句:“赵姑娘,千万不要犯傻。即使犯,犯一次也就够了,再犯恐怕就……”
看来身为邻居,文王氏对赵衍的行踪非常清楚。
“嫂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啊?”赵衍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承认了。
“你装傻我也不怪你,不过言尽于此罢了。”
“文家嫂子,你这话说的,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我刚来村里没多久,有好多事情都不明白的,有时候心里怕的很。难道我在恐惧驱使下做的某些事情犯了村里的忌讳?”赵衍随口编了些似是而非、毫无内容价值的废话。
“有些话,其实很多人都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说你不明白,其实只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们而已。”文王氏抬头看了赵衍一眼,目光灼灼。
“嫂子,你说的话,我不懂,也不知道我到底该明白什么,该相信什么。”赵衍回应着文王氏的目光,努力对视,架势不怂。
“你不是已经见过王六家的了么,她是土地娘娘最忠诚的信徒,必然已经提醒过你,桃源村只许进,不许出。”文王氏说起话来慢声细语,但话中的内容却并不含糊。
王六家的。
大概是指王大婶儿吧。原来王大婶自身并不是姓王,而是随了夫姓。
她的丈夫估计就是所谓的王六了。
赵衍听文王氏如此说,也就不再左顾而言他:“是,我这两天是去远处的山脚那边看了两眼。”
“没找到出口吧?”
“带的食物不够,没有把一整圈都探完,是没找到出口。”
“既然桃源村只许进,不许出,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以为,这四百年来,就你一个想离开这里吗?不是,你一个。”文王氏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暗淡下来,目光聚焦在远处,面含悲愁。
“但,没有人能成功离开这里。
因为,这山谷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路。
你为何如此不智,非要逆着我们来呢?是我们待你太客气了吗?”
此时文王氏脸上再无那内向害羞的神态,整个人显得敏锐、尖利,甚至怒气盈然,整个人显得充满了攻击性。
比陶村长板着脸还令赵衍恐惧。
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此刻,自在这个世界清醒以来,所承受的那些生存的压力、未知的恐惧、无法出逃的绝望,终于压垮了表现一直看似很淡定的赵衍。
她靠着背后的墙壁,忍不住发泄似的高声喊出来。
“所以,不唱那套热情好客、淳朴友善的大戏了,是么。你们现在装不下去了,是么。别过来,离我远点!你们到底要对我干什么?”
“赵姑娘,你还是先冷静下来吧,这里没人会伤害你。”文王氏停下了接近的脚步,叹了口气,试图安抚赵衍。
“当我是三岁小孩那般好骗?不会伤害我?我不信!你们对我的来历一点都不在乎,从来都没想过调查。还不是觉得我是你们砧板上的一块肉,左右都逃不出去,就只能听你们的话!杀猪吃肉的时候,谁会去思考猪到底以前在哪个猪圈长大的!”
虽然比喻粗俗,却很生动形象的表达了赵衍想表达的意思。
文王氏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人,相宜多信,而非藉口之利,害他者善矣。赵姑娘,我桃源村将你自桃林中救起,安排衣食住行,更是从未挟恩图报,你就是如此对待恩人的?”
“我……”
有那么一瞬间,赵衍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一切都还只是自己的猜测。自己对人心是不是太过失望了?
一时之间想不到反驳的话语,她便沉默了下来。
“哼,”文王氏见状,神色方缓和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叹了口气,说:“其实,要说我们对你毫无所求,也有点不对,但我桃源村真的没有恶意。”
“有所求?求什么?”
“求延续!”
“延续?”赵衍无法理解,延续什么?延什么续?她与桃源村的延续又有什么关系?
文王氏却好似刚才不过是说漏了嘴一般,下一秒只字不提:“你是过来借火的吧?我也刚好准备完朝食,灶塘里的火还没熄,你自行取了,就家去吧。”
赵衍瞪着文王氏,对恃了许久,见她不为所动,甚至继续开始浇花。
最后赵衍败下阵来,只能转身离开。
当然离开之前她的确去取了火种。
翻脸归翻脸,不翻脸归不翻脸,无论翻不翻脸,都根本不影响她取火做饭。
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她的骨气和自尊心,都是可以给活下去这件事让路的。
不过一边煮饭,赵衍一边回想着文王氏口中的那个词。
延续。
说实话,这个词赵衍听到时,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繁衍二字。
在古代这种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里,生存需求中最关键的要素,便是劳动力。
所以在很多文化中,从人文思想到政治国策,从个人追求到家庭职责,繁衍二字始终贯穿其中。
难道,桃源村在繁衍方面出了问题?
虽然桃源村因为是个封闭型的微型社会,村内婚配只能在四个姓氏之间进行,的确有近亲结婚的危险性。
但从他的人口基数上来说,四百多年应该还没到血缘过近、无法嫁娶的程度。
但除了这个,赵也联想不到其她的了。
去村中水井打水煮饭的赵衍依旧遇到了不少早起的桃源村村民,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照样和她打招呼,甚至还有人询问,她在那小茅屋中可住的习惯,若不习惯可以去他家住。
总之对于赵衍来说,整个村子都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有点风雨欲来的气息,反倒是令她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