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压着秒针,所有人都在会议室内到齐。
组长张志毅把一小袋早点递给许云白,让许云白不必拘谨,现在就吃。然后他自己拧开茶杯盖子,一面吹着,一面开门见山:
“关于昨天的新发现,也就是袋子上粘着的污泥里存在食用油成分的事,结合昨天我们重走侦查路线的结果,大家有没有新的看法?”
物检顾成平率先发言:“我补充一下,昨晚因为太迟了,大家散得有点急,有些细节我没有解释清楚。袋子上的油渍,可以断定并不是存在于污泥里面的。因为我在分离污泥的过程中,能清晰地观察到污泥与黑油污渍之间存在覆盖关系。
“也就是说,是黑油先沾染到了袋子上,然后污泥才覆盖了上去。
“污泥是下水道环境里的污泥,这个我已经与当年采集的下水道样本比对过了。下水道污泥里,并不含有食用油的成分。”
痕检刘子威接道: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尸体在落入下水道之前,在搬运过程中沾染上了黑油污渍?又或者是,本来这个蛇皮袋曾经存放的地点,存在有污垢化的食用油。”
顾成平点头。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许云白此时正在努力地啃包子,腮帮子全鼓起来了。一旁的周颖见她吃的有点猛,怕她噎着,帮着她往豆浆杯子里插了吸管,她含混地感谢。
会议室里飘荡着早点的香味。
郦学明打破沉默,道:
“昨天,小陆提出了猜想,就是运载尸体的交通工具,可能是某种封闭型的非机动车辆,四轮,至少三轮,比较稳定。结合油渍的发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装运尸体的蛇皮袋,是在载具之中沾染了油渍?”
“结果不一定唯一,但猜测是合理的。”周颖点头。
“假设运载尸体的车辆里面有油渍,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组长张志毅抛出问题,并环视所有人。
所有人继续沉默,许云白好像真的有点噎住,抓着豆浆喝了好几口,然后轻轻拍着自己的前胸,想说话但说不了。
于是只有陆念文出声了:“说明了车辆的性质。”她顿了顿,见所有人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来,于是继续道:
“我仔细想了想,我认为运载尸体的车辆,有可能是餐车,做生意的流动餐车。”
会议室里面气氛一凝,其实大家隐隐约约都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谁也没那个勇气第一个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就意味着要主导新一轮的侦查方向了,万一方向是错的,这会让提出侦查方向的人在组里的处境被动起来。
专案组毕竟是刚组建起来,组内刑警来自五湖四海,分属不同部门,大家彼此都还不很熟悉,谁也不想丢了面子。
然而陆念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毫无心理障碍,仿佛在她的心里,只要是认准的方向,就会一往无前地查下去。
陆念文继续解释:
“至于到底是卖什么的流动餐车,现在还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二条巷,是这辆流动餐车经常会去做生意的地点。凶手就是这辆餐车的主人,Ta平时就把车停在A、B、C三个窨井盖的其中一个位置处做生意。餐车会遮挡住窨井盖,Ta可以借机将窨井盖拉开,在他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将蛇皮袋丢入窨井盖。
“抛尸时,天降大雨,路上行人稀少。Ta利用餐车遮挡对面的视线,又用餐车的遮雨棚遮挡上层投来的视线,秘密完成了抛尸。在任何人不曾注意的情况下,完美执行了Ta的杀人计划。这显然也是周密计划的一部分,可以完美避开大雨积水所带来的无法远行抛尸的障碍。
“关于面粉的疑点,也能解释了。因为这个凶手,本身就是做餐食生意的,家里存有面粉太正常不过了。”
许云白此时终于顺过气来,开口接着道:
“我赞同陆念文的猜测,并且我认为,应该就是卖早餐的餐车。
“我们可能把抛尸的时间段想得太早了,我认为,真正的抛尸时间可能在早间5-7点之间,起码是一般流动早餐车出现的时间点,而不是凌晨3、4点的夜里。
“在这个时间段,只有卖早餐的餐车出现在那里,才不会引人注意,反而会让所有人觉得十分寻常,甚至不会留在记忆里。而当年的侦查员,在二条巷附近的侦讯过程之中,过于强调凌晨这个概念,产生了时间误差,得到了错误的结论。”
“说的很对。”陆念文看着许云白的侧脸,唇角微弯。
“呵呵。”张志毅似是很满意二人的推理,笑着呷了口茶,拧上杯盖,多看了一眼陆念文和许云白,道,“大家准备出发,我们再去二条巷做侦讯,就按照这个方向查。”
……
“呦,张警官,您又来了?”上午十点,合家大排档正在准备做午市生意,大排档老板是一对夫妻,老板在店门口摘菜,老板娘正用拖把清理店面。
张志毅摘掉了墨镜挂在了领口,双手插兜站在老板跟前,面带笑容。他剃得平整的鬓角微霜,眼尾的皱纹沧桑有韵味。
老板立刻扬起笑容,熟络地打招呼。
上一次来时,张志毅曾向这对夫妻亮明身份,二人皆知他什么来头。这对夫妻盘下这家店铺才3年,之前来历清白,现住处与店铺之间隔着7、8公里的距离,与这片街区牵扯不深。因而张志毅基本是把合家大排档当做了在这片街区侦查的据点。
店老板是个很典型的生意人,心思玲珑,非常有眼力见儿。知晓张志毅和郦学明的身份后,更是卖力讨好,希望能攀个关系,以后多一条路子。他妻子就没他这么多的心思了。
“对,今儿来继续打听打听。”张志毅笑道。
“请进,您要问点啥,咱该说的也都说了,实在是……咱也是新来没几年,很多事不知道啊。”老板娘似乎有点无奈。
张志毅迈步走进店里,他身后只跟着郦学明,其余的队员皆未出现,而是零散分布于二条巷附近的街道、居住区之中。大家皆盯着微信,等待侦查命令。侦查队伍还是昨天的8人,依旧是周颖、顾成平留守在省厅。
张志毅的丰田普拉多和陆念文的吉普牧马人都停在了比较远的地方,所有人下车后步行而来。
今天的调查,要暗中进行,由张志毅和郦学明两位老手亲自侦讯。
因为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确认凶手可能是这片区里面的熟人。根据陆念文的推测,当年凶手可能通过民间口传口的舆论来掌握警方动向,且仍然有可能滞留在本市。为防凶手仍然逗留在这片街区,而老邻居无意中通风报信,打草惊蛇。他们必须谨慎调查,不能再像昨天那般一组人一窝蜂地涌进各个店铺之中。
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很多只做晚市的铺子还没开门。
张志毅和郦学明拉开角落里一张椅子坐下,张志毅笑着开口:
“咱就是再问问,一会儿就走,不打扰你们做生意。”
“张警官客气,您尽管问。”老板一边讨好地笑,一边从怀中取出了烟盒,要给张志毅和郦学明递烟。
张志毅和郦学明接过烟,但没抽,只是夹在指间。此时老板已经使了个眼色,让他老婆到后厨去。老板娘一脸不情愿地走了。
“你们家店门口,早上还有早点铺子来摆摊啊?”张志毅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家店店门口,就是A号窨井盖。
老板拉了一张椅子在二人身侧坐下,道:“我们家店门口没有,这店铺在十字路口,前面人行道又窄,占了就走不通了。”
“哦,那巷子里有早点摊摆摊吗?”
“那是有的。”
“呵呵,那不是和几家卖早点的铺子抢生意?”张志毅笑问。
“抢生意……也算是抢吧,但其实门店做的是老主顾的生意,卖包子、烙饼、馄饨,都是从早卖到晚,早点摊也只是早上出摊,卖点煎饼果子、鸡蛋灌饼什么的,做的是过路客和年轻人的生意。互相之间影响不大,聚集了人气,大家都好做生意,收入都能上来。”老板笑道。
“中午和晚上还有摆摊的?”
“那倒没有,只有早餐摊子在这儿摆摊。咱们这儿城管看得紧,只允许有营业执照的流动早餐车在这儿摆摊,载福路过去一点就有个城管大队的驻点,城管的车子每天走这儿过五六遍,没别的小摊贩敢在这儿摆摊。”
“哦,那你和那些早点摊熟悉吗?”张志毅问。
老板道摇头:“不熟,我们早上都在家里吃早饭,也从来不在这儿买早点。不过我偶尔会在包子铺那儿买包子回家当早点。张警官,您这是还没吃早饭吗?”
“哈哈哈,不是不是,我就是打听打听。”张志毅笑着摇手。
“您早点来,九点钟早点摊还没撤呢,这会儿十点多了,肯定不在了。”老板道。
“那包子铺的老板对早点摊熟吗?”郦学明插言道。
“包子铺……好像不是很熟,但我有一次9点前来店里,偶然间看到饼店的老板和一个早点摊的老板站在一起聊天,好像比较熟。”老板思索着道。
“好,感谢。我们再去里面打听打听,下次来照顾你生意。你记得……”
“我懂,保密嘛,我肯定不会到处乱说的。不然耽误了警官的大事儿就不好了。”老板很识趣地道。
一边说着,张志毅和郦学明起身出了大排档,往饼店行去。饼店就在昨晚陆念文、许云白吃面的面馆隔壁,两家店铺的对面,就是B号窨井盖。
“二位要吃点什么?”饼店老板正在案板边揉面,见顾客上门,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上来招呼。
这是个女老板,年约五旬,身材臃肿,满面风霜。但是面相和善,性格直爽热情,十分健谈。张志毅笑道:
“来两张鸡蛋烙饼带走。”
“唉,好嘞!”老板欢快道。别的客户都是切几块钱这样买,这位大哥一气儿买了两大张,她心里自然开心。
郦学明扫码付款,张志毅接过老板递来的袋子,开口问道:
“老板,看你这烙饼,是老手艺啊,生意做了多久了?”
“那可久了,二十年了。我这手艺是和我家老祖母学的。”
“这附近以前是有个电机厂吧。”
“是啊,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家那口子以前就是厂子的工人,下岗了,没饭吃,我就出来卖饼糊口。”老板说起这事儿来口气很轻松,二十年的艰难岁月,似乎在口里几秒钟就过去了。
“哎呀……以前的人,不容易。您就每天在这儿卖饼,卖了二十年?”
“可不是!刮风下雨也不关门的,小本生意,日日开店才能勉强维持。”
“您一个人打理生意,也没个帮手啊。”
“嗨…人工贵,能省则省。家里俩小孩,现在都在外面打拼。我家那口子不是干厨房的料,拿个焊枪倒是灵巧,揉面切菜就像要了他的命。他每天就骑个车去走街串巷,给人修家电,这是他的手艺。这么些年,也有些老主顾,能赚几个钱。但主要还是靠我这店面维持家里。”
“也挺好,挺好。”
“好啥呀,都是辛苦钱。”
“您这好歹有间铺子,要是推个餐车卖早点,那刮风下雨可受罪了。”
“那是受罪,每天早上,就我们铺子前面,不就有早点摊子嘛。每天出摊不容易,尤其下雨天,都得淋个透。”
“没有遮雨棚啊?”
“有,但要是下得大了,也没办法完全遮住不是?”
“说的是,您和那摊子熟吗?”
“熟,那必须熟。都是老熟人了。”
“流动的早点摊子,也在这里很久了?”
“别的……不敢说,但是我们家对面的早点摊子,在这儿卖早点起码也有15、16年了。不过,老板换了。以前是刘大姐,现在是她的徒弟。这么多年了,就卖鸡蛋灌饼,手艺倒是一脉相承。”
“您确定有十五六年了?就在您家店铺门口,位置从来没变过?”张志毅再确认。
“那可不?唉?您打听这个做什么?”
“嗨,瞎问问,我是电视台美食节目的编导,我就喜欢走街串巷,探店。而且我正有做老店、老摊子的想法。”张志毅道。
“呦!原来是电视台的人啊!那您可得来我们二条巷,这儿全是好吃的。二条巷生意好啊,这两年连老远的人都跑来吃饭。”
“哈哈,您可真热心,街面上的老板都得感谢您了。”
“都是以前电机厂的老邻居,能不互相照顾嘛。只要是在咱这做生意的,咱都得照顾。”
“老邻居啊,那您说的那位刘大姐还住在这儿?”
“哟,那没有。原来是住这儿的,现在听说是女儿出息了,搬去和女儿住了。”
张志毅点点头,没再往下问,笑着道了声谢,和郦学明辞别了饼店老板。
二人走到街角,张志毅长舒一口气,拿出手机低头发消息。郦学明点燃了烟,手指微微颤抖。
“嗡嗡”,正在附近小区里瞎转悠等消息的陆念文,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她掏出来一看,瞬即抬头,又惊又喜地看着身旁的许云白道: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