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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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这是曾连喜收到的第一张卡片。
纸张泛白,黑字刺目。左下角绣了一枚红印,乍看像是被泼上一滴鲜血。
恶作剧?或者……威胁?
周围有同学交谈,曾连喜却听不见了,只觉得远处传来一阵警笛,短而急。
渐近,渐近,快要到门口了吧……
他的神经越来越紧。
突然,一个同学喊:“高晖。”
曾连喜回神。
他在教室,没有警笛。
他转学到南城九中已经一个多月了。以前就读的学校,吵得他坐立不安。这里也吵,但除了交作业、发试卷,无人注意到他。
他过着隐形人的生活,很安静。安静就能顺利读完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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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下课铃响。
课本内容还差一段没有讲完,英语老师伸出五个手指:“再讲五分钟就好。”
这是老师的经典手势,他在同学们的绰号就叫“Five minutes”。
他说完,教室里响起轻叹,同学们开始不耐。
曾连喜在课上走神,冒了满身黏腻的汗。是冷的,贴在他的背脊,直发凉。一个上午,他沉陷在过去那个夏天。
蝉鸣不休,蜻蜓无精打采,人在烈日下蒸晒发干。
他揉了揉汗湿的掌心,低头找纸巾。余光扫到什么,转头看去。
高晖猫着身子,正准备向外溜。他冲曾连喜笑笑,一双桃花眼明澈清亮。他要逃课,却不心虚。
这时,英语老师读完段落,抬起了头。
莫名的,曾连喜向左挪了挪,挡住身后的人。
“There be句型、以here开头的句子,谓语动词和靠近的主语一致。”英语老师转身在黑板写字。
曾连喜舒了口气,再一侧头。
高晖已经没影了。
“Five minutes”讲了不止五分钟。当他合上课本,宣布下课,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向饭堂奔去。
曾连喜没有跑,看着人群从他身边窜过,再看着高晖迎面走来。
“高晖。”苏迁蹦了出来,他两步并一步,揽住高晖的肩膀,“我又没抢到蛋糕。”
“早提醒你了,‘Five minutes’不是浪得虚名,他上课没有不拖堂的道理。”高晖嘴上叼着蛋糕,手里拿一罐饮料。烫得夸张的卷发在正午阳光下泛着金光。
原来他偷溜出去是为了抢午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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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来,除了一张白色卡片,曾连喜没有收到其他信息。
没人来说:“我知道你。”
也没人对他讥嘲玩笑。
他独自一人吃饭、上课,和同学不作交流。
放学了,曾连喜走出教室。
高晖在走廊讲电话。
曾连喜不是故意偷听。
但高晖旁若无人:“叔叔,我晚上去你家吃饭。”
“嗯?他要来?”他变了调子,变得缓慢,“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晚上见。”
通讯一断,他面向黄昏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不止不高兴,我还火大得想揍人。”
他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串珠子,缠在右手腕,绕了两圈。
之后,突然回头。
开学至今,曾连喜和高晖讲过三句话。这三句之中没有自我介绍,也许,高晖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高晖确实没有叫名字,只说:“中午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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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回家的路,有一半被共享单车占满了。人只能靠外走。
迎面有几人走来。
为首的人个子不高,留一个冲天的发型,用了整瓶发胶,勉强把身高凑多了五公分。他穿了件无袖的花马甲,露出胳膊外侧的纹身——猛虎下山。纹身很凶悍,给他添了老气的江湖味。
他正和旁边一个瘦猴子似的人说话,音量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耗子哥,你真帅。”瘦猴子看着不过初中年纪,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老练了。
耗子,少有人把这个动物当作自己的别称,毕竟和“鼠”有关的词语都含贬义。
但这人听完奉承,八字脚撇得更开,走起路来横行霸道。
曾连喜绕到行道树旁。
那个“耗子哥”突然瞄中了他:“哎?你……”
曾连喜和以前不大一样。留了长刘海,遮住额头和眉毛。他低下头,不想和他们撞上。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曾连喜听见对方叫出了名字:“你是曾连喜吧?”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
猛然,前方拦了一人。
瘦猴子一手撑在树干。他的手臂又细又扁,比树上的细枝丫大不了多少。
接着,“耗子哥”走上来。
距离近,曾连喜看清了他的纹身,肩膀到手臂画满了黑蓝线条。可笑的是,猛虎的獠牙被他的脂肪挤兑了。
没想到,到了南城,还能见到从前的同学。
“耗子哥”,真名叫王昊圆。天生长了张圆脸。初中时,他遭遇过校园霸凌,后来他找了一个比他更弱的同学当出气筒,尝到了霸凌的甜头,他逐步建立自己的小团体,自封老大了。这两年,他掉了肉,但脸还是圆滚滚的,如果遮住手臂的纹身,他的圆脸蛋没有一丁点气势。
“别来无恙啊。”王昊圆发出刺耳的笑,很像鸭嗓。
曾连喜沉默。和这群人讲不通道理,索性不讲。
王昊圆:“原来你离开安桦县了。”
安桦县是曾连喜的故乡,对城市人来说,可能山清水秀。但那里也是王昊圆等人的据点,风气败坏。
这时,另一个矮胖墩过来,几人团团围住了曾连喜。
“老同学见面,你不高兴啊?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的绰号就叫‘小哑巴’。”王昊圆皱起脸,闭上嘴巴,发出“呜呜呜呜”的哽咽。
他们几人大笑。
瘦猴子笑得最夸张,抱起肚子,不忘拍马屁说:“耗子哥,你的演技真行啊。”
“小哑巴,啊吧啊吧。”王昊圆故意刺激曾连喜。
“啊吧啊吧。”瘦猴子收起笑,用肩膀撞过来。
曾连喜被撞到了左边。
那个矮胖墩用胸来顶。
曾连喜又到了右边。
王昊圆探头去望,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曾连喜的委屈憋闷。
曾连喜板着脸,当他们这群烂仔是笑话。
王昊圆猛地扯住曾连喜的头发,那股力道,恨不得扒下他的头皮。王昊圆的身高比不过曾连喜,唯有抬头仰视,恶狠狠地说:“我最讨厌你这种没有出息的龟孙子。”
任凭他如何拉扯,曾连喜都面无表情。
王昊圆给其他人打眼色:“把他送回我们那里休息。”
瘦猴子和矮胖墩一人一边,架起曾连喜的左右两臂。
正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而行。王昊圆这一行人的胆子不小,当着来往同学的面就要掳人。
突然,传来一声口哨,轻佻且调侃。
曾连喜认出这把声音,禁不住回头。
果然是高晖。他从来不会好好背书包,总是左歪右斜。他有好几款五颜六色的书包,用来和鞋子做搭配。今天他把双肩包当单肩的背,另一条肩带垂下来,晃悠悠的。
高晖穿的也是九中的校服。王昊圆讥嘲说:“同学,不要多管闲事。”他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纹身。
高晖没听他的。相反,他上前一步。
“小子,我记住你了。”其实,王昊圆想忘也不大容易。
高晖的眉眼距比较窄,眼尾斜斜上翘,长的就是一张高辨识度的脸。而且,他的头发比较炸,和狮子一样醒目。
“我要报警了。”高晖扬扬手机。
“你报啊,1、1、0!”王昊圆的小眼睛,瞪再大也是细如缝隙,“就这三个号码,你给我打,我守着呢。”
听这有恃无恐的口气,再看王昊圆的大饼脸。高晖有了些猜想,他按下按键:“好啊,我这就报警。”
瘦猴子和矮胖墩略有迟疑,他们箍住曾连喜的手不自觉变松了。
如果报警了……曾连喜来不及细想。
高晖突然窜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拉起人就跑。要是时间允许,高晖还想冲王昊圆做个鬼脸。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愣了好一会。
瘦猴子和矮胖墩面面相觑。一个说:“你让他跑了?”
另一个答:“是你先放的。”
王昊圆率先拔腿追过去:“臭小子!”
别说王昊圆,就连曾连喜这个被拽跑的人,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跑了一段路,他听见王昊圆的吼声越来越近,于是反抓住高晖的手,直奔人多的商场。
高晖没料到曾连喜反客为主,他被拖得三步绊两步,感觉在玩两人三足。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他说:“停停停,停一下。”
曾连喜慢了下来。
高晖喘了喘气:“你是豹子转世啊?跑这么快。”
明明是他先跑的。曾连喜收住脚,放开他的手。高晖的手温不高,但曾连喜觉得,刚才被拽过的手腕在发烫。
高晖东张西望,人群里不见王昊圆的身影。他问:“你认识那群小流氓?”
“不认识。”曾连喜答得很快。
高晖瞥了过来,似乎不信。“如果要报警的话,你一个人去。”
“算了。”
“为什么不去?刚才要不是我阻止,你可能被他们拉到无人小巷挨揍了。”高晖重新背上书包。
曾连喜摇摇头。
高晖看着他:“我们不是非得跑,但要是打起来的话,那个路段人来人往,警察肯定会出现,到时候又要叫家长过来。牵扯上家长,麻烦就多,我不掺和。你一个人去报警吧。”
“我不想叫家长。”尤其和警察有关的时候。正如高晖所言,牵扯上家长,麻烦就多。
“那只能躲了。”高晖抬头见到追过来的王昊圆,“那人满十八岁没?”
“没有。”下一秒,曾连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既然不认识对方,又怎会清楚对方年龄。
“哦。”高晖没有细问,他仰头看向商场的广告。
左下角竖了一个鬼屋的灯箱。
高晖弯起调皮的笑,勾勾手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