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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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连喜跟了母亲的姓氏,名字则是姥姥的主意。
连一世欢喜,寓意向上。
但曾连喜的喜悦太淡了。
安桦县留下很多孩子,孩子之中也有阶级。大的,小的,强的,弱的。
从儿时开始,曾连喜靠自己顿悟了丛林法则。
只剩老人和小孩的家庭,如果孩子性格恶劣,常常是欺负别人的角色。王昊圆、田三,就是这类人。
太乖的孩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姥姥和母亲说,他是一个好孩子。所以他是被欺负的一个。
简单的因果关系,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孙明磊更是,他的快乐比曾连喜还少。
孙明磊的遗照,是孙奶奶翻了很久,才找出的一张。他浅浅弯着嘴角,幽深的眼睛蒙着千愁万绪。
“人活着不快乐,死后就给世界留一抹微笑吧。”孙奶奶当时那样说。
孙明磊和孙奶奶的遗体,火化以后葬在了后山的小坡上。
曾连喜摘了村里的菜花,放到好朋友的墓前。“其实,城里的菜花没有我们自家种的好吃。”
昨夜微凉,下了阴雨,泥土潮湿。孙明磊的遗照湿漉漉的,如同他小鹿一样的眼睛。
曾连喜没有带伞,雨水顺着长刘海而下。他脸上满是水,以及雾。“不过,南城的同学比这里好。”
雨水打湿了菜花。
曾连喜淋着雨回来。
遇到两个村里的中学生,一人叫了他,另一人拉住。两人离他远远的。
曾连喜不予理会,回到姥姥的院子。
姥姥在门边择菜。大门敞开,风大起来,能把雨水吹进去。
曾连喜进去,掩了半扇门:“姥姥,不要淋到雨了。”
曾姥姥抬起头:“吹吹,醒醒神。”
曾连喜拉过小凳子,在对面坐下。
曾姥姥把菜篮子分了一个给他:“去看了孙家小子?”
“上次时间太赶,很多该说的,没跟他说。”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见他?”
“姥姥,我又闯祸了。”刘海长的好处是,一低头就像隔绝了全世界。水珠从他的头发滴落到菜篮。
曾姥姥的动作停了:“什么祸事?”
“资助小磊的何家,是我的同班同学家。”曾连喜语气平平,暗自咬牙,“他们是压垮小磊的稻草之一。我给他们发威胁信,被学校发现了。”
“我就知道,你急匆匆地跑回来,肯定有事。”曾姥姥继续择菜,“孙家小子走得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何家脱不了干系。”曾连喜听见自己阴沉的声音。
曾姥姥:“他们接受你的威胁吗?”
他摇头。何冠不把卡片当回事,比高晖当时还洒脱。
曾姥姥:“如果你跟他们是同学,不如开诚布公,好好说一说,对方了解多少,做了多少。”
曾连喜没有问过。
他猜到,高晖的卡片是出自何冠之手。
高晖不追究,曾连喜就不放在心上。
见到何冠和孙铭磊的合照,曾连喜瞬间把资助人和何家联想到一起。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明白,迁怒何家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天,孙明磊向他求助过。他忽略了。
他没能成为好朋友临死前的浮木——他也是“稻草”之一。
他无数次回忆起孙明磊,无数次的追悔莫及。
“姥姥,我会跟他们说明情况。”不止是何家,他还瞒了高晖很多很多。
雨越下越大,曾姥姥掩上另外半扇门:“刚才你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
集训队的管理比九中严格。
周六休息半天,高晖去老师办公室,拿回了手机。
一开机,就发现苏迁建了一个三人的微信小群。
苏迁:「真相大白了,你们的卡片,全是曾连喜的捣鬼。」
他又发一个大脸的表情包。
苏迁:「他该去参演舞台剧啊,他的自导自演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高晖立即给曾连喜打电话。
无人接听。
集训队是四人宿舍,他跟何冠上下铺。
他听着外面的雨,见到何冠从卫生间出来:“聊聊吧。”他翻身下床。
何冠听他郑重的口气,跟着走出宿舍:“什么事?”
高晖双手插兜,昂着下巴:“我帮你瞒了卡片的事,怎么轮到你,就沉不住气了。”
“什么?”
“学校知道这场恶作剧了。”高晖冷淡地说。
“学校知道了?”何冠皱眉,“怎么知道的?”
“有人打小报告呗,还能怎么。”
“是谁?”何冠说完,又明白了什么,“何鹏也收到了卡片。”
“我不管你们谁收到。”高晖扬扬手机,“学校在传,这全是曾连喜自导自演。何冠,你是第一个玩这场游戏的,事情败露,对你没有好处。”
何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跟何鹏收到的卡片,是曾连喜放的吗?”
高晖不说话。
何冠:“为什么?”
高晖耸肩:“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手机借我。”何冠全力冲刺集训选拔,当老师说上缴手机的时候,他第一个交上去了。
曾连喜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
何冠:“你问问曾连喜,为什么要给我放那张卡片?”
高晖接起电话:“喂。”
曾连喜:“集训队那边还好吗?”
“不用担心我。”高晖到了栏杆边,低声说,“我知道班上的流言了。很抱歉,没有留在学校里帮你。”
曾连喜很难说出“清者自清”四个字。
校方有监控视频,他无法抵赖,他也到了百口莫辩的地步。“谢谢。”
高晖问:“学校有出处理通知吗?”
曾连喜轻声回答:“还没有。”
“你别担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其中还有我,以及何冠。我们都牵扯其中。”
“老师们还在商量吧。”舅舅那边很平静,似乎没有收到学校的通知。
“恶作剧嘛,只要你整蛊的对方不介意,当一场玩笑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凭我这个纪律委员多年的经验,你这次连小处分也不会有。”高晖转身,腰抵在栏杆上,一手拿手机,一手撑栏杆,直勾勾看着何冠。
何冠推了推眼镜,走上前来:“我想跟他谈一谈。”
高晖把这话转述给曾连喜。
曾连喜冷静地说:“我也想跟他谈一谈。”
何冠接过手机,沉声:“曾连喜,我只问一句为什么?”
曾连喜直言:“孙明磊是我的朋友。”
何冠对这句话并不意外。或许早有蛛丝马迹,因为曾连喜也是从安桦县来的。但他的疑问更大了:“为什么?”
他放卡片是因为孙明磊。曾连喜呢?他突然生出莫名慌张,说不清来由,就是觉得有什么在他心里掏洞,掏得他直发空。
曾连喜绷紧了声音:“小磊很敏感,你们给了他去南城的希望,又残忍地收回了。我知道,撤助与否是你们家的自由,我没有立场指责。但我想出一口恶气,给你们发几张卡片,不过分吧。”
何冠震了一下。在高晖的视频澄清以后,他隐约猜出孙明磊的死因,可他不愿细想。
“小磊是自杀。在他被田三那群小混混欺负以后,在何家终止资助以后,在孙奶奶病重以后……”剩下的,曾连喜没有说下去。
种种的种种,最终压垮了那个少年。
何冠想反驳,何家不是终止资助。但他张张口,却是无声。
最后,他说:“该是我受的,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何冠去老师办公室拿回手机,第一时间联系了弟弟:“何鹏,是不是你去老师那里告了状。”他用的是陈述句。
何鹏接电话时,退出游戏组队。
队友冲他直骂。
结果哥哥劈头盖脸也是教训,他委屈极了:“不是我,我怎么会去告状!”再也没人比他更盼着平静生活了。
何冠深呼一口气:“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跟老师说明卡片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