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来边江让老警察安排滨江警局的人送简舒回酒店,但最后还是变成了他亲自送。
车上,简舒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子快到酒店门口,边江忽然说:“我还得去找下你的老师问一些事,你要不要一起?”
简舒转过脸,神色冷淡:“我以为你会问我在警局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现,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否则不会对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要么就是你要确定下我其实没失忆。”
边江:“在你眼里,我是个会为了破案无原则不断去怀疑去试探一个受害者的警察?”
简舒:“在我看来,你即便如此也无可厚非,在其位,自然要办其事,其他事情都是细枝末节,破案才是你最该做的事。”
“而破案也是我最初的目的——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想到我以前很可能找过这家人,而且被骂了,应该是当时质问过什么吧。或许当年我比你们警方更早怀疑到陈道光。”
边江眸色微凝,打了一个电话让老警察继续接触陈家夫妻,询问他们当年跟简舒的事,后调转车头,将车子开向张梅的居所。
现在这个点,她已经下课回家了。
“也就是说,你当年有可能知道所有霸凌林洋的人,剩下两个你可能也知道。”边江暗想,如果以他之前的猜想,她不仅不是害死林洋的行凶者,反而一直站在林洋那边,在他死后为他的死而奔走,转而去接触甚至报复那几个霸凌者也在逻辑之内。
“也许吧,其实我现在觉得也许人的记忆可以失去,但情感会有遗留,曾经厌恶的人,如今看到了,还是会厌恶。”
阿刁想起程海跟陈道光这些人的样子,以及陈家父母...内心深处依旧满是厌憎,但她又下意识想到其他人。
那些她本不该厌恶的,为何也让她初初看到了也厌憎无比?
边江把车子在红灯前停下,说:“我看过你的伤情报告,也问过医生,上面说你的失忆有一部分是因为脑部的确伤损,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心理原因,你很痛苦,想要忘记那些事,那些人。所以你的记忆缺失是针对性的。”
315涉及的关于家人的记忆充满痛苦,所以她选择全部遗忘,关于林洋的也是,但她的知识,能力,以及性格却保留很完整。
“但现在看来,你主观情绪上想要恢复它...而且你的记忆也的确在复苏,也许不久以后就会想起——这件事不可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凶手或者剩下的两个霸凌者。”
简舒看了边江一眼,“其实你觉得程海未必一定是林承杀的,也可能是剩下的两个霸凌者吧?他们想要隐瞒当年害死林洋的事,当然也可能是我,因为我的身份很确定,要么是霸凌者之一,要么会为了林洋报复这些人,所以你对我的怀疑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她太敏锐了,但看人也太凉薄,很难相信别人。
如果人心本是一方无封闭的湖泊,那么她的湖泊不管大小,定然已经树立起一座座封闭的高墙。
边江索性顺着她的话道:“是,所以把你看在眼前放心一些,而且你的记忆的确值得探索——但在没有真正证据指证你有嫌疑之前,我希望你接下来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今天在警局的言行很容易带来危险。”
“知道了。”简舒接下来闭口不言,却玩了一会手机。
张梅被边江通知过,知道简舒要来,但她已经准备好了资料。
“我的作文本?”
“是,你以前语文极好,好多优秀作文我都有存档的,有时候会给你的学弟学妹们看,所以大多数都在。”
简舒走得快,张梅当时太忙也就没说,还想着等自己下课有空了整理一下给简舒发过去。
别的张梅其实也不知道,毕竟只是寻常老百姓,每日上班教学下班生活,那些他人世界里的凶杀爱恨,离他们的世界太远了。
边江两人本要告辞,但张梅跟她的丈夫徐老师热情,非要请两人吃晚饭,两人只能留下。
张梅居所不是高档小区,而是略偏的城中文化小镇,本来以前也是要拆迁盖高楼的,但后来流行绿色文化产业,于是就顺着这边保留有的旧式建筑风貌,弄了一个仿古小镇。
柳岸河堤,小桥流水,院内青碧华黛,檐上青瓦檐下旧砖。
一切都是岁月最好的沉淀。
俩年逾六十的老夫妻生性恬淡,饭菜朴实家常,简舒内心本有些焦躁,却意外被这顿饭跟院子的清幽雅致给安抚了。
吃完饭,徐老师很自然起身收拾碗筷要去洗碗,边江却快一步捞了许多碗进屋了,徐老师客气,要阻止,但拗不过,最后反而两个大男人一起洗碗收拾。
简舒有些走神,却被张梅轻拍了下手背,“他很好,考虑考虑。”
啊?
简舒这才意识到张梅误会了,“老师,他是警察,我是配合查案的,而且我无法容忍男人的接触甚至接近。其实除此之外,也没其他不好的地方了。”
张梅本来想起了那些事,暗暗为她难过,却见简舒眉眼并无多少痛苦,谈及旧事也是落落大方,并无遮掩。
“也对,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老师一辈子在小地方,没啥大见识,但也知道人只要走的越高,看的风景越多,越好,就会知道人活这辈子,其实最后也只是奔着一口饭一张床的事,第二天早起还能看到太阳出来,照在花花草草上面,别的什么大事,其实最终都是小事。”
简舒撑着脸颊,坐在石桌上听着张梅说话,偶尔笑,应和两句,这一幕落入边侧厨房中的两人眼中。
徐老师莫名感慨,压低声音对边江说:“我们两个没孩子,很多人都觉得我们这样一辈子挺惨的,其实我不觉得,人生两难全,能遇到一个人相守到老已经是穷尽几辈子的运气了,还想着儿女双全一辈子幸福快乐就太贪了,不过偶尔看到一些小孩子,也是挺喜欢的——实话说,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老婆对小简特别喜欢,觉得她乖,也太可怜。”
边江意识到他说得“可怜”不是家庭遭遇,而是...她这个人。
徐老师:“我以前见过小简很多次,总觉得这个孩子总是心事重重的,虽然在别人看来她家里很有钱,家里人都极宠爱她,人好看,又聪明,好像什么都不缺,但我们这样上了阅历的人吧,却觉得她很少开心,包括她那些作文,的确写得好,其实总觉得有些忧郁,可能是我敏感了。”
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
简舒的书房书架上书很多,她的涉猎很广,但除了一些专业书籍,其他文学作品大多沉重。
一个人的阅读喜好可以反应一个人的思想——简舒这个人,骨子里可能有点厌世。
“我刚刚听张老师说简舒成绩很好,高一那会年级第一,而一高又是省重点,她怎么会读艺术?我不是看不起艺术生,而是按照世俗观念,的确是文化课不太好才去学美术,除非是天性喜欢美术,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么培养也不奇怪。”
“这个是很奇怪,以前我们两个也纳闷,我老婆还特地家访过他们家,好像是说简舒自己喜欢,而且的确很有绘画天分,他家里人又特别支持,尤其是简先生挥金如土,花了很多钱为她请了市里最好的画家教学,你知道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本来对孩子的培养就很多面性,不是非走一条道,所以也无可指摘,现在看来她在这一块的确很有发展,我老婆还特地去她的画展看过呢,到现在还跟她的学生炫耀。”
边江瞥了眼外面一本正经跟简舒说话宛若知心长辈的张梅,不由失笑,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笑意略微收敛了些。
那个书房里面的专业书没有一本关于美术,一本都没有,倒是涉及了很多科学跟金融。
——————
两人离开后,找了一块地方停车,两人直接在车上把作文看了。
看之前,边江还挺有绅士风度,特地问方不方便。
简舒没看他,直接问:“□□?”
“不让你看,你就不看了吗?”
边江:“...”
接触久了,这人对他倒是没有那种忌惮戒备了,但有时候在柔弱清丽的外貌之下,脾性也是真的冷漠锋利。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简舒。
原本边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少女颇幼稚或者中二的一些文字内容,但看完后,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徐张两人都会说她作文写得好了。
这人年少心性就极成熟,并不爱那些风花雪月的词藻,平淡文字勾勒起来的可以是隽永而沉疴的伤情故事,也可以是冷漠犀利的文学,但鲜少渗入自己的情感,她好像只是机器一样描绘了文章,但写完后离开书桌就是真正的自己。
但...边江抽出了两份作文。
这两篇有点特别。
“这两篇,是你以前唯二两次投入自己情绪的文章,第一篇在你高二,你写到了巷子的故事。”
里面有些内容,边江印象很深。
“巷道弯曲,好像没有尽头,我在奔跑,柿子树从我身边掠过,天上也许有鸟在飞,有人院子里的黄琵琶熟了,有淡淡的苦涩清香,但不是我此刻看见的,而是往日走过无数次的记忆,然而今天我什么也没看见,巷道变成了一个迷宫,每一条路都是迷宫的一条线。”
“我一直跑,一直跑,怀里的兔子在喘息...直到我们停下了,躲在拐角里,兔子很害怕,它在抖。”
“很久以后,兔子问我为什么带着它跑,它很重,会拖累我。”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才想起答案——那是因为一个人逃跑往往缺乏勇气跟方向。”
“可我一直没告诉这只兔子。”
“迷宫的线有开端跟终点,总有出口,但人心没有,它开阔又幽深,没有尽头。”
简舒看着这篇作文,沉默片刻,说:“林洋就是那只兔子,当时的我可能遇到了一些痛苦的事,需要找一个人寄存情感,也分摊勇气,而被霸凌的他是最好的选择,两个人都有秘密,友谊才能张久。”
就好像程海他们五个人共同保守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彼此承担的风险一样,才能保持信任。
这就是人性。
但简舒也抽出第二篇作文,这是她后期写的,看日期,应该是在林洋死之后。
文章内容出奇简短,甚至不满一般规定的800字。
里面同样有一段文字可能影射了她当时的心境。
“兔子带着我爬到了天宫,天宫有点冷,还漏风,它指着远方让我看,我看到了一个火车站,火车呜呜呜鸣笛沿着轨道行驶而来...我说这里会很吵,他摇头,说没关系,他很怕太安静,家不能太安静,不然会很孤单。”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住菜市场边上?”
“兔子说:我是兔子啊,住菜市场边上不是会被宰杀么,而且我喜欢火车,我要坐着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接一个人回家。”
“兔子一直觉得那里是天宫,但我很清楚,那是被天帝封禁的冷宫,是废墟之地,火车依旧往来,但它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家,包括他。”
“但他一个人坐着火车走了。”
“没有告诉我。”
这是最后的文字,也是简舒最后的文章。
边江猜测:当初那个巷子里面,简舒遇上了林洋,当时林洋可能刚好被那五个霸凌者欺负,她仗着自己对那边地形的熟悉,带着林洋逃了,也是那会,她估计就看到了程洋几人的样子。
后来,简舒跟林洋成了无人可知的秘密朋友,但简舒可能有所保留,始终没有告诉林洋她的秘密。
而文字里面也有很多隐喻:菜市场,宰杀,兔子,天宫跟火车,以及那个人。
那个人应该是被关在监狱里的林承。
也许在年少的林洋内心里,他的哥哥不是屈辱,不是见不得人的罪人,是他的哥哥,他被困在了一个地方,他想把他接回家。
那样的家才是完整的。
边江沉默好一会,说:“那个天宫应该是那个废弃的小区,我记得那边的确有个老旧的火车站,离得很近,林洋家在那个小区可能买了房子,但小区烂尾,开发商卷款逃了,钱打了水漂,加上林承坐牢,他们家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十分贫穷,加上林洋的身体缺陷...让他长期遭遇霸凌跟歧视。”
他拿起手机让局里调查这些事,还有关于那个巷子曾经的住户,也许里面有人曾见过那五个霸凌者的样子,能认出剩余两人的身份。
安排好一切后,他看到简舒一手捏着作文,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简舒神色平淡,轻声问:“你知道在文学跟艺术的表达里面,火车有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边江自然不懂,但说:“一般是时光或者别离。”
简舒:“也可能是通向地狱的列车。”
“但它没有尽头,上去的人往往永远无法下车,只能永远在接近地狱的旅途中挣扎,不论亡者还是生者。”
“十点了,送我去酒店吧,边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