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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师(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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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二十一年前。

刚入秋,山里就下了一场大雪,枯枝败叶被压在积雪下,踩上去嘎吱作响。

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足迹,阿豆跑得快一些,退着朝后面的男孩喊:“阿雪,快点!”

他只穿一件漏着棉絮的旧袄子,缝着十多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姐姐活着时给他缝的,细看还有洗不掉的血迹。他的布鞋早就被雪水打湿了,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和脸一样冻得通红。但他的眼睛很亮,声音稚嫩而喜庆,说话时吐出大片白雾。

阿雪气喘吁吁,细声细气地说:“我跑不动了……你慢点,当心摔下去……”

“才不会!跑慢了他们追上来怎么办?”阿豆转身又跑。

阿雪捶捶疼痛的脚,小声抱怨:“又不是今天逃,阿豆……”

再一看,前面哪里还有阿豆?

狂风将雪掀起来,呼啸的风声充斥着整个听觉,阿雪茫然地望着前方,大声喊着阿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后退几步,又停下,忍着恐惧向前走去。风雪之中是一个断崖,阿豆就是在那里消失的。他趴下,朝着下方用力喊:“阿豆!阿豆,你是不是掉下去了?”

“阿——雪——”阿豆的声音不复活力,虚弱得像马上就要被大雪吞噬,“救命——”

“我这就下来!”阿雪看不见阿豆,背过身去,小心地往断崖下爬,但是很快他就停了下来。尖锐的石头刺破他的棉袄和手,棉絮像雪一样飞出去,又被血染红。他吓得不住掉泪,忍着痛爬了回去。

被雾和雪遮住的地方,阿豆还在叫唤他的名字。那种腔调他听过很多次,姐姐死去时就是这样,肚子开了个大口子,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喊他:“阿雪,好痛啊。”

他飞快擦掉眼泪,“阿豆,你等等,我下不来!我回去叫人!你一定要等着我!”

阿豆的声音好像更小了,“阿雪,救救我……”

他转身就跑,跑出几步又倒回来,不知是给阿豆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你不要死,我们要一起去南方的!”

一群眼神凶悍,装着作战服的男人骂骂咧咧上山,其中一人抓鸡崽儿似的拎着阿雪,阿雪哭着说:“阿豆就在那里,他掉下去了!”

悬崖边,男人将阿雪扔到一旁,绑上攀登索下降。阿雪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不久,男人回来,抡起胳膊就给了他一耳光。

他摔倒在地,张嘴就吐出一滩血。

“跑了。”男人又踹阿雪一脚,让人扛起来,带回村中。

这天后,阿雪和村里很多小孩都被关了起来,关在鸡笼子里,连偶尔去山上放个风都不可能了。因为阿豆跑了,剩下的孩子就要“分摊”惩罚。

阿雪不恨阿豆,阿豆一定是去看南方的春天了。

·

南方的春天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总是下雨,连绵不断。阿豆“流浪”到夏榕市已有三个月,早前还能在垃圾桶翻到些残羹,雨不停歇,找到的食物都烂了。

距离他和卫叔走失也有半年了,他有点后悔没有听卫叔的话,在旅店老实等待。

他害怕等待,从小到大,等待伴随的只有厄运。他不能让山里的人找到自己,只有不断地跑,才有安全感。

但现在,别说是安全感,他命都快没了。很饿,找不到食物,也冷,姐姐说南方的春天姹紫嫣红,可他得到的为什么只有往骨头缝里钻的冷和湿?

他又来到那个明亮的“玻璃房子”前,咽着唾沫,巴巴看着里面的大人和小孩。

桌上摆着很多食物,有炸成金色的鸡肉,有冒着气泡的饮料,隔着窗户他似乎都嗅到了香味,馋得不断舔嘴角。

他的嘴角破开好几天,老是好不了,舌头沾上血腥味,他有些眩晕。阿雪看到血就会晕,呜咧大哭,他不晕血,阿雪完成不了的任务,他都帮阿雪做。现在他只是太饿了,眼前才会出现好多重影。

没人告诉过他,“玻璃房子”是小孩子们的天堂,但他就是特别向往。因为他看见里面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他很想尝尝那金色的鸡肉。

不过过去的生活教会他不可幻想。他只是照例来看看,然后就要去跟流浪狗和流浪汉抢食物了。视线清晰了些,他这才发现,有个男孩正在窗边看着自己。

阿豆并不觉得奇怪,每次他来时,都有小孩看他,他们指着他,跟身边的家长不知说着什么,然后家长也看过来,有时怜悯,有时嫌恶,有时讥笑。

但那个男孩不同。怎么说,男孩虽然穿着干净的衬衣和开衫小毛衣,但是眼神和他一路上遇到的别的小流浪汉差不多。

没有怜悯,没有嫌恶,没有讥笑。男孩像个体面又善良的小少爷。

男孩跟两个家长模样的人说了会儿话,又看他,然后女人把桌上的食物收起,放在口袋里,男孩接过,飞快跑向店门。

阿豆第一反应是跑。

“喂!喂——”男孩一边追一边喊:“我给你带了鸡腿!”

温热的香气在湿冷的小雨中散开,阿豆停下脚步,警惕地转向男孩。男孩提起口袋给他看,“你饿不饿?我有好多鸡腿、翅膀,还有汉堡包,吃不完了,你能帮我吃掉吗?”

他们站在一棵树下,春天的新叶把雨挡住了——也可能是雨已经停下,夏榕市的小雨总是断断续续。

男孩把纸盒子揭开,推到阿豆面前。

阿豆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吃了可能会死,但他太饿了,抢过来狠狠往嘴里塞。金黄色的酥皮掉得他满身都是。

男孩错愕地说:“你慢点,我不吃,都给你。”

阿豆来不及说话,顾不上尝味,那股挖心割肠的饥饿褪去时,他已经将食物扫个精光。

他抬起头,有些戒备。

男孩系好塑料袋,“你没有家吗?”

他想了想,点头。

男孩四处看看,似乎是在分辨方向,然后指着北边说:“那你可以去福利院,一直往北走,有个铃兰香福利院。到那里,你就不会饿肚子了。”

“诚诚!”

不远处传来喊声,男孩回头挥了挥手,又说:“他们叫我了,我回去了。你还饿吗?”

阿豆默念着铃兰香、诚诚,摇摇头。

男孩笑了笑,“那再见,祝你好运。”

阿豆一直站在那棵树下,直到男孩和那对大人上车离开。后来雨水钻过树荫,滴落在他头上,他才从树下走出来,在十字路口茫然四顾,然后向北边走去。

01

“那腰鼓队是在开巡演吗?才半小时工夫就过来三趟了。”

傍晚饭点,农家菜馆的二楼包房里坐了十来号人,都是市局重案队的刑警。

夏榕市重案队唯一的女队员席晚半年前结婚,却连办婚礼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上周料理完一起案子,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赶紧请同事们吃个便饭。

这店坐落在北城区餐饮一条街,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重案队刚落座,外面就响起滔天鼓声,法医安巡还开玩笑:“晚姐,你请了腰鼓队?”

席晚笑道:“对面那家江湖菜看到没?人家开张,请腰鼓队来造势的。”

安巡:“那咱正好蹭蹭这喜庆。”

腰鼓锵片听一会儿喜庆,听一小时那就头大了,好在刑警们都是干饭王,彼此之间也熟,没那么多礼节,风卷残云结束了聚餐。

离店前席晚叮嘱大家别忘了东西,走到窗边时又朝楼下看了看。腰鼓队再次“巡逻”到农家菜楼下,一群退休大姐穿着金红绸子功夫袍,手腕绑着彩带,彩带连着腰鼓和锵片,脸上化着过于浓艳的妆,一边打鼓一边报菜名。

夏榕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刮起了餐馆开业就要请腰鼓队的风潮,腰鼓队一般由退休大姐组成,偶尔看得见退休大爷。席晚正准备转身,余光忽然捕捉到腰鼓队里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那人也浑身金红绸子,头上还用同色绸子绑了两个丸子,脸颊两坨桃红触目惊心。“她”走在队伍最前头,身材高挑,像是踩着恨天高,但“她”脚上穿着的却是一双运动鞋。

席晚越看越惊讶,“她”腰鼓打得特别卖力,手臂舒展,彩带飞扬,宛如跳舞。

身为重案队的痕检师,席晚一双眼睛堪称“火眼金睛”,顿时看出那根本不是“她”,而是他。

穿着女装,扎着丸子,和大姐们一起痛快打着腰鼓的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的妆不知是谁给化的,那两坨腮红恐怕是拿口红抹的,就离谱。

可即便如此,也难掩男人出众的骨相。洗干净脸,再把丸子头拆了,应当是个清隽的帅哥。

“还不走?”身后传来一道醇厚的声音,席晚回头,连忙招呼,“头儿,快来看,腰鼓队里有人男扮女装。”

季沉蛟,重案队队长,闻言也往窗边一站,一眼便看到了席晚说的男人。

席晚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男的打腰鼓,你说他怎么想的?”

大约受惠于修长的身姿和手臂,男人打得很有美感,妆容虽搞笑,整体却意外地协调。

“不奇怪。”季沉蛟视线落在男人头上的两颗丸子上,“腰鼓对力量的要求不低,青年男性体力充沛,倒是比她们更适合。”

席晚只是想吐个槽,没想到季沉蛟回答得这么严谨,开起玩笑:“那头儿,你也报个腰鼓队?”

季沉蛟正要开口,男人仿佛注意到斜上方的视线,抬头向窗口看来。席晚立即闪开,季沉蛟与男人目光相触,轻轻蹙了下眉。

男人顶着一张花脸,唇角噙着未来得及消去的笑,似乎被人盯着也不恼,分秒后别开视线,又跟着大姐们向前走去。

重案队下楼时,腰鼓队已经走远,季沉蛟下意识看向腰鼓队的方向。

“队长?”安巡喊:“你在看什么?”

季沉蛟收回目光,跟上大部队,“没,喝不喝咖啡,我请。”

·

七点多,腰鼓队在江湖菜门口整队,队长强春柳跟老板扫码收钱,美滋滋地分给队员们。她组织有方,队员给力,短短一年间她们春柳腰鼓队已经在北城区打出声名,连南边的单子都接过不少。

“小凌,来,我扫你。”强春柳招呼凌猎。凌猎拿出一部和大姐们差不多的手机,收到五十块。

“谢谢姐。”凌猎收到钱后把手机放进一个土气的腰包里。强春柳看看他的手机,又看看他的腰包,忍不住唠叨起来,“小凌啊,要不你换个手机?包也换一换?”

凌猎茫然,拿起腰包翻来覆去查看,“没破啊。”

强春柳更是操心,“这种包都是我们这些嬢嬢买菜时才用的,我都嫌它土,你一个小伙子用它多寒碜?手机也是,我看你们这岁数的孩子都用苹果啦华为啦,你那个……不像年轻人用的。”

凌猎丝毫不局促,眉眼柔和地笑了笑,“但是我穷。”

强春柳,“……”行吧,一句话就给她堵了回来。

江湖菜管一顿饭,大姐们都往店里走,强春柳问:“小凌,吃了再回去吧?”

凌猎说:“我不吃了,进去洗把脸就走。”

强春柳见他往洗手池走去,便和姐妹们上了桌。在她看来,凌猎有些怪,两个多月前突然说要加入她们腰鼓队,把她吓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新型骗局,来诈她们老姐妹的钱。

可凌猎打鼓认真,长得还好,自从有了凌猎,她们的生意都兴隆了不少。大家很快接受了这个奇怪小年轻。

想到这儿,强春柳醋劲十足地哼了一声。其实春柳腰鼓队过去生意比现在更好,远近哪家餐馆开业少得了她们?也就那红云模特队突然冒出来个妖艳的“美帽皇后”,才抢了她们的风头。

搞不懂老板们怎么想的,开业不打腰鼓,请一堆老姐儿去走秀,一把岁数了还打扮得跟闺女似的,臊不臊啊?强春柳不屑归不屑,却在视频平台木音上关注了“美帽皇后”,动不动就去骂她两句,再学学她的妆容和打扮。

今天她们的妆就是照着“美帽皇后”学的,但好像没学到精髓,强春柳打算给腰鼓队强化一下学习,找时间也学学怎么走秀。风光不能老让别人占了不是?

好在她手上还有凌猎这张王牌,凌猎要是每次活动都能来就好了。

强春柳心里不免疑惑,凌猎偶尔参加活动,来了也不吃饭,拿到钱便回去,问就是家里有饭。凌猎应该很缺钱,那为什么有饭不蹭?

凌猎洗干净脸,丸子也拆了,及肩黑发沾着水珠,几缕贴在脸上,被乍暖还寒的风一吹,凉意从肌肤渗入。他像是贪恋这常人不喜的寒冷,微扬起面,惬意地深呼吸。

下了公交,凌猎直奔月亮花幼儿园,看见紧锁的门才想起幼儿园每天六点关门。

常识,又没记住。

凌猎在这间幼儿园当志愿者,食堂每周有三天会供应他的梦中情包——酱肉包子,今天错过了。

凌猎也没很在意,幼儿园对街有家麦当劳。麦当劳和酱肉包子相比的话,唯一的缺点是得花钱。

半小时后,凌猎拎着麦当劳口袋回到租住的老房子。

上个世纪的房子,没电梯,隔音效果奇差,好处是便宜,而且摊贩没人管,小摊摆得热火朝天,想吃什么都买得到。

凌猎喜欢。

进屋前还碰到个小插曲,四楼有两户房门大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声如响锣,喊着小孩的名字,叫他们在过道上跳操,看见有人经过,也丝毫没有让一让的意思。

凌猎侧着身子从大人小孩旁走过,来到4-2门口,正要开门,一个小孩喊:“哇!好香!我要吃!”说着就要抓凌猎的口袋。凌猎瞬间抬高手臂,小孩抓了个空,旋即向大人告状,“他不给我吃!”

妇人不满地看向凌猎,凌猎没搭理他们,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妇人护住小孩,“不给就不给,少去招惹他,他没工作,是个二流子……”

“二流子是什么?”

“就是坏人,会吃小孩。”

外面的对话凌猎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所谓地轻嗤,洗手拆开口袋和纸盒,看见鸡腿堡和鸡翅时,眼里浮起单纯的笑意。

·

半个月后,春回大地。

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老树开枝散叶,绿枝伸到了灰色尸体般的老楼里。王丽芬带着孙子买完菜,又像往日一样大敞着门,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剥豆角,让孙子满楼道跑。

“奶奶!我想吃麦当劳!”孙子自从上回看见4-2那男的提着麦当劳口袋,就像中了邪似的,见天儿要吃麦当劳。他们家又不是有钱人家,周末吃一回还差不多,天天吃哪遭得住?

王丽芬在心里骂4-2,斜着眼睛往4-2方向瞅了瞅,孙子扑过来又哭又闹,“不吃豆角,要吃鸡腿!”

“吃吃吃!吃你个老母!”王丽芬喝道:“你去看二流子给不给你吃!”

孙子哭哭啼啼半天,还真往4-2去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扒着门缝看,不料门一下被推开了。他生怕被坏人看见,赶紧躲开。

等了几分钟,没动静。他胆子壮了些,在好奇的驱使下再次走到4-2。

门里阳光大盛,窗帘被风鼓起来,在地上晃出波浪一般的阴影。

孙子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坐在阳光中心的人,他穿着金红色的绸子功夫袍,头上扎着两个丸子,腰上绑着鼓。阳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好似一张没有染色的纸。他的功夫袍被浸透,那些深色的液体好像是血。

孙子后退,哆嗦得牙齿打颤。

王丽芬剥完豆角,喊他半天他都不答应,骂着过来逮人,“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狗屎玩意儿,你爸……”

骂声戛然而止,几秒种后,楼里锅碗瓢盆和电视机的噪音被王丽芬的尖叫覆盖。

“死——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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