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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一队四处接活的建筑工人听说路长县有很多房子要建,老板给钱痛快,春节一过,便乘着货车,一路颠簸而来。
工人们来自天南地北,原本不认识,但单打独斗难免受工头的气,于是在上一处工地彼此混个眼熟后,往往会结伴去下一处工地。
黄勋同加入得晚,身板瘦弱,干活没其他人利索,也不怎么爱说话,收工后别人相约打牌喝酒,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翻看。
工队虽说是自愿结成的,没高低贵贱,但任何团体时间一长,必然冒出个说话顶用的。
老大嫌黄勋同是个闷声,臭下里巴人装什么清高?他不打牌,工人们就把他书丢了。他不喝酒,大伙儿把他按地板上,嘻嘻哈哈往他嘴里灌。
工地上最脏的活儿也派给他。谁让他不合群呢?
但就这样,黄勋同也没离开工队。他外出打工已经好几年了,有时勤勤恳恳干了几个月,一分钱都拿不到,有时老板不给肉吃,天天三餐是藤藤菜混白米饭。
他嘴皮子不利索,架也打不过,薪讨不回来不说,还总是挨揍挨吓唬。
自从在某个工地加入现在的工队,他终于不用为工钱、食物发愁了。队里有任何事,为首的几个都会去跟老板理论。
不过是受点气,挨点欺负,比起要不回工钱来说,这都不叫事。
黄勋同不走,队里其他人也不驱赶他。
小团体有人当头儿,就得有人趴在地上遭践踏。他要走了,大家的乐子不就少了?
路长县最有钱的王家要盖新房,工队上去揽了活儿。打地基、夯土、扛建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
但和以前干活不同的是,黄勋同交到了朋友——刘意祥,老板的外甥。
刘意祥是县里人人皆知的臭虫,被舅舅一家照顾多年却不知感恩。
机缘巧合,刘意祥去工地送材料,黄勋同接材料。当时是休息时间,其他工人都在棚里躲太阳、打牌、困觉,只有黄勋同顶着一头大汗,忙上忙下。
刘意祥不解,“就你一个?”
黄勋同笑着擦汗,“该我干。”
刘意祥突然明白,这是个和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被排挤,被虐待,久而久之,甚至习惯了被欺辱的生活。
“我帮你。”刘意祥从车上跳下来,和黄勋同一起扛材料。
这之后,两人渐渐熟悉。当时刘意祥已经结束家里蹲,王顺指使他在各个工地间送材料,他也没拒绝,算半个建筑工,和黄勋同有的聊。
话题逐渐从工地转移到人生,蝼蚁和草芥找到了共同语言。刘意祥本来以为黄勋同和自己一样,也是躺平任践踏,但黄勋同却摇头,眼里有光,“我只是在利用他们,我需要和他们一起赚钱。”
那一刻,刘意祥忽然得到某种启发,渐渐变得积极,压抑多年的恨像一棵嫩芽,兴奋地推着头顶的泥土。
不久,儿时的好友龚翔回来了。这些年,刘意祥其实不太想见到龚翔,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但现在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龚翔约他,他能找理由推都会推掉。
可这次不同,他想让龚翔知道,他新交了个朋友,而且……他觉得自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酩酊大醉,他记得自己对龚翔吐露的心里话——我要杀了他们!
王家的畜生们霸占他的一切,总有一天,他会拿回来。
那天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他再次成为畜生们讨伐的目标。王顺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一屋子人阴阳怪气,他歇斯底里还击,骂声附近好几栋楼都听得见。
畜生们骂完竟然还敢安心入睡。也是,他还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吗?
他能。
半夜,刘意祥怒气未消,拿出家用榔头,摸入四个卧室,像敲鸡蛋壳一样敲碎了畜生们的脑袋。
但是杀死最后一人后,他突然迷茫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要是被抓到了,自己会被判死刑吧?
罪恶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他想,需要一个人来替自己死。是谁呢?不,他能找到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
刘意祥慌张找到黄勋同,告知家中出了事,需要他帮忙。黄勋同和刘意祥一同进屋,却被杀红了眼的刘意祥困在屋里。一把大火,烧死了一个人,给了另一个人新生。
……是这样的吗?
季沉蛟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当年死的是黄勋同,后来死在4-2的是刘意祥。有人为黄勋同复仇,这个人藏得非常深,现在很难找到黄勋同的那群工友,更难分析是谁会为黄勋同复仇。
还有一点,在这个假想里,记克在哪里?
他在路长县卖瓷砖,势必和王顺打交道,或许刘意祥送过的货里就有他的瓷砖?
他和王顺、刘意祥,甚至黄勋同都认知。那刘意祥怎么敢和他住在同一栋楼里?
刘意祥应该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时间来抹平两个人容貌上的差异。
除非他是被记克胁迫的?但记克为什么要这么做?记克因为某个原因,知道刘意祥夺走了黄勋同的生命?
一条即将捋清的绳子突然打上一个结。
“季队长,你们重案队的思路都这么狠毒吗?”玻璃窗上突然另一道身影,季沉蛟转过去,见凌猎走了过来。
“狠毒?”
“刘意祥杀王家五口是因为长期积蓄的恨,但烧死黄勋同也太残忍了,好歹那是他唯一的朋友——龚翔已经不算他朋友。”
季沉蛟对这一点也存疑,只是从目前掌握的线索分析,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不然怎么解释刘意祥换身份?难不成还是两人合谋杀死王顺等人,黄勋同主动赴死?
假如是后者,黄勋同必然会请求刘意祥照顾黄婆婆,事实却是黄婆婆在黄勋同死后没有得到一笔汇款。
在生死面前,刘意祥的友情或许经不起考验。
季沉蛟:“那你怎么想?”
凌猎:“如果我是刘意祥,只有一种可能,我会让黄勋同替我被‘烧死’。”
“什么情况?”
“黄勋同已经死了。我的朋友最后能帮我这一回,我用他的名字替他活下去,双赢。”
季沉蛟:“不成立,最后一具尸体是被烧死。”
凌猎想了会儿,“刘意祥当时并不知道黄勋同没死?”
季沉蛟抱臂走到桌边,蹙眉沉思。刘意祥以为黄勋同死了,这才利用他的尸体,但其实黄勋同一息尚存,是在烈火中最终殒命。
是什么造成黄勋同的第一次“死亡”?刘意祥又为什么误认为黄勋同死了?
等等!刘意祥假扮黄勋同,是怎么混入工队?
季沉蛟眸底一寒,仿佛窥见了真相。刘意祥如果回到工队却又没有被揭穿,只可能是建筑工人替他隐瞒了身份!
为什么替一个杀人犯隐瞒?他们是共犯!黄勋同也许正是“死”在他们手上!
刘意祥有可能直接逃走,没有回到工队吗?
不可能!当时警方迅速展开调查,所有和王顺打过交道的工队都会被盘问。如果“黄勋同”在那个当口逃离,必然成为嫌疑人!
又一个谜题似乎解开了,但还差记克。
季沉蛟基本确定的是,黄勋同,不,刘意祥的死是有人在为黄勋同复仇。这个人非常难查,但必须去查。
季沉蛟和梁问弦在电话里沟通想法,挂断之前,梁问弦说:“除了记克,还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点。”
“嗯?”
“被你带在身边的凌猎。”
季沉蛟下意识回头,凌猎正拿着招待所的电视遥控器,飞快换着频道。
“我想不通,凶手为黄勋同复仇,选择4-2你可以说是记克和当年的案子有关联,可以说凶手掌握了凌猎的生活规律,知道晚上他经常不回家。”梁问弦说:“但为什么要给刘意祥穿上凌猎的功夫袍?这个举动的意义在哪里?”
季沉蛟沉思,“意义在于把凌猎拉入其中。”
梁问弦:“对啊,这就是问题。为什么要拉凌猎,嫁祸的话,尸体都在4-2了,已经构成嫁祸。换衣是不是多此一举?”
季沉蛟:“但这种案子,凶手做的事一般不会是多此一举。”
两人都沉默,片刻,梁问弦说:“所以我觉得凌猎和记克都是绳子上的疙瘩,凶手想通过换装做某个表达。”
没有台好看,凌猎丢开遥控器,拉起被子,准备睡了。
但他刚闭眼,眼前就落下一道阴影。他立即睁眼,季沉蛟弓着腰,将他整个笼罩在阴影下。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说话,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试探和角力。
凌猎和季沉蛟过去接触过的所有嫌疑人都不同,他似乎对警方抱有完全的信心,他的精明藏在那双被笑意覆盖的眼睛里,这人如果无辜,那也太心大了,如果是真凶,那……
将是他接触过的最恐怖的凶手。
季沉蛟极其罕见地自我怀疑了一瞬——如果凌猎是他的对手,他没有把握能够将凌猎绳之以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更久。
季沉蛟直起身,什么都没说,走了。凌猎也什么都没问,捂好被子,睡了。
清晨,斜阳路派出所接到群众报警,在“桥下”发现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