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在旦夕,钱循看着那些浪人越靠越近,又看着贺熙朝不顾一旁吴佳林的劝阻,面无表情地命火器营给红衣大炮点火。
他猛然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兴许贺熙朝觉得了无生趣,干脆与晏华亭同归于尽,之后他埋伏的兵士再一起攻占重明岛,以身殉国换一个贺皇后与临淮王的稳如泰山,贺氏族人的东山再起。
只是要拖一些无辜的人垫背,比如有妻有女的他。
钱循正想着如何和妻儿留下只言片语,就感到身旁一空,再一看有一个人影飞身而起,跃出数丈之高,如同射出的箭矢一般,几乎是刹那之间便掠到海面,又借力向着那硕大的楼船扑去。
那人身手实在太快,以至于那人和晏华亭缠斗起来时,钱循才借着千里镜看清——身着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宝冠,竟是文弱道士沈颐!
钱循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当年沈临虽含糊其辞,却也隐晦提及有先祖是鹤鸣派高徒,这么看天子的替身道士出家之地并非如今执掌的长安玄都观,而是前朝烜赫一时、本朝隐逸莫测的鹤鸣山!
情势突变,不仅火器营停下了动作,就连下面小船上的倭寇都不再前进,众人的目光都顿在楼船之上。
先前钱循只见过贺熙朝动手制服刺客,而他据闻只能堪堪算作江湖二流高手,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
晏华亭既然是海上雄主,自幼也是顶尖高手教导,功夫自不会差,可和沈颐比起来,却是天差地别。如今只是仗着楼船上自家人多勉强维持,可看他发髻也散了,剑也被挑飞了,谁都知道是负隅顽抗。
沈颐一边打着,一边还未忘了那“临淮王”,抽空去了他周遭,一把摸上他的脖颈,揭下一张面皮来,高高举起,“此非临淮王,莫中了贼人奸计!”
那些倭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回船去救,晏华亭边打边退,似乎也想向着倭寇的船上去。
朝廷的战船不如这些小船速度快,眼看着晏华亭就快跳下小船去。
就在此时,贺熙朝竟也不顾沈颐的死活,直接命人开炮。
“疯了,都疯了。”晏华亭又惊又怒,一分心又被沈颐刺中臂膀,被点了穴。
就在此时,楼船底部中炮,极快地开始下沉。
“快抓住他!”晏华亭手指着沈颐,对那些倭人怒吼道。
沈颐哪里能让他们如意,在贺熙朝第二炮即将打来之前,再度高高跃起,随即轻飘飘地落在海面上。
吴佳林等幕僚正着急上火地抢船找绳子营救,却发现沈颐踩着万顷波涛,有如闲庭信步一般,而方才打斗中他莲花冠掉落,此时散落着头发,看起来与平日颇为不同,平添几分出尘与清冷。
钱循缓缓闭上眼,这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终于一颗一颗串到了线上,最终形成一串完整念珠。
最离奇最荒唐的猜想,到底还是成真了。
沈颐踏波而行,手执软剑,飘然若仙。
钱循不敢去看贺熙朝的神情,却听着贺熙朝依旧平静地发号施令,而他几乎不停顿的语调里,藏着几乎不可见的淡漠和颓然。
哀大莫过于心死么?
他想象了下,假使郑氏其实并非女子、而是个武功高强的道士,为了不知名的缘由易容在自己身边,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何况已经历过颇多坎坷的贺熙朝呢?
也不知上天要将未来的贺相磨砺成何种模样。
钱循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许久,可也不过短短数息,恍惚间就觉身旁风声一动,沈颐已稳稳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天子密旨,”沈颐似乎用了内力,别说是这两艘船,感觉就是两里外的重明岛都可听个依稀,“重明岛自南朝时便为华夏疆土,无奈前朝晏氏乘乱抢占,为害海疆,令海路不通、倭人作乱、生民涂炭。如今竟敢谋害皇嗣,更是猖獗至极!临淮王代天巡狩,重明岛上下如何处置,请殿下吩咐。”
钱循无语地看着先前那传话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重明岛有四蛟十夜叉,平日横行海上,屠戮东南百姓无数,凡取十四人性命者,赏百金。所有海寇,但凡杀人劫掠过的,尽数交由官府,依律处置,其中倭人无罪者送归东瀛,交由东瀛朝廷处置。其余重明岛民,均恕其无罪。”
“至于重明岛主晏华亭,怜你继任时尚且年幼,只要投诚,便饶你不死。”临淮王说完这一长串,转头看贺熙朝,“贺尚书,小王处置得可还得当?”
贺熙朝点头,“极是妥当。”
许是发觉自己声音干涩、语气呆板,贺熙朝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若是陛下在此,定会老怀甚慰。”
他二人温情脉脉,晏华亭却已是怒气冲天,“我重明岛开拓开疆数百年,均与历代朝廷相安无事,偏偏到了轩辕小贼,觊觎我重明岛良港、航线,先是想分一杯羹,如今干脆想置我重明岛于死地,可谓无耻之尤!这就是你们三元及第的圣天子,这就是至圣先师教导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钱循等着贺熙朝回话,却见他仍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楼船,丝毫未有搭腔之意。他倒是想反唇相讥,可无奈人微言轻,又毫无内力,就是喊破喉咙也不可能让对面听见。
身旁的沈颐轻叹了一声,扬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早在南朝,重明岛由海而出,南朝朝廷便曾派驻官吏。后来晏氏趁乱占据,天启朝定鼎中原后,一时无暇顾及,直到仁宗时才留意此事。彼时你晏氏递表向轩辕氏朝廷称臣,仁宗也曾遣使招抚,并赐印赐爵。我玄启朝承继天启宗祀,重明岛自然也是轩辕氏之臣。后来邓氏之乱,你晏氏再度坐大,垄断海运。先前几代朝廷都未和重明岛计较,直到贺党专权之时,你重明岛变本加厉,竟敢豢养倭寇,上岸劫掠。”
“你方才指摘天子不知何为五常五德,那贫道便想问你,纵容蛮夷戕害黎民同胞,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又算是什么?披着人皮的畜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