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八年秋,天子率群臣与回纥、吐谷浑等西域诸使臣秋狩于上林苑。
京兆府与禁军负责围场守卫,钱循与大小僚属一同端坐在青骢马上,如临大敌地在围场内来回逡巡,绝不放过一点可疑之处。
沈临沉声道,“此次秋狝意义非同一般,万不能出半点差池。蹈之,你要格外留意皇后与太子处动向,以防有人浑水摸鱼,伺机生事。”
“下官省得。”不知是否太过紧张,钱循只觉自己嗓音都有些干涩。
沈临瞥他眼,“你在下面也是做过一州刺史的人,怎么如此见不得世面?”
钱循听闻过他赤口毒舌,没想到他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只尴尬道:“下官久在州郡,失了体统,请大人勿怪。”
“中孚兄何必过于严苛,”门下侍中赵之焕一身重紫胡服,悠悠打马而至,“你怎么还在这?广陵侯四处寻你呢。”
沈临不为所动,“我既不是苍鹰,亦非黄狗,他自打他的猎,寻我作甚?”
赵之焕摇头笑道:“你啊,自家事一点不上心。”
他手中马鞭向着远处点了点,“回纥国师要和我天、朝论道,陛下已应允了,然后回纥国师点了大报恩寺和玄都观。”
钱循眼力不行,此刻也只能看到一堆和尚道士簇拥着回纥国师,那阵势颇为热闹。
沈临挑眉,“回纥国师与慈光住持均是当世大能,玄都观那位不过而立、才疏学浅,如何能与他二人论道争锋?做个添香童子也便罢了。”
世人皆知这道长是天子的替身道士,想不到沈临竟也如此不留情面,不禁有几分尴尬,想为上官找补几句。
好在赵之焕与他自幼相识,清楚他秉性,听了也不动怒,只看看远处尘嚣,笑道,“圣驾将至,先迎驾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启朝的秋狝狩捕猎物为辅、宣示国威为主,围猎开始前,先得让南北衙十六卫的羽林们在使团面前溜达一圈,数千人马均着明光铠甲、执陌刀马槊、跨骅骝骐骥,军容齐整、士气如虹,将前来赴会的诸蛮王吓得心惊胆寒。
紧接着便由皇帝打头阵,勋贵王孙们纷纷下场,而公务在身的沈临钱循等人只能与禁军一同立马于围场边缘,密切注意里间情态。
时不时有消息传来。
“陛下射中一头麋鹿,上杀!”
山呼万岁。
“宗子轩辕苔射中大雁一只。”
一片欢呼。
“皇后射中黄……黄鼬一头!”
一阵寂静,一片违心的叫好。
钱循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皇后也是不容易,文弱书生好不容易射杀了一只猎物,结果却是个黄鼠狼,还得被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也不知长的是谁的脸面。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些战绩传来,京兆府诸人昨夜勘察围场一夜未眠,此时难免有些困意,便坐在马上闭目小憩。
忽而有一禁军快马来报,也不知与沈临说了什么,沈临面色一白,立即打马往御驾所在之处而去。
上林苑充为皇家御苑三百载,山高林密,纵是诸人来过不下十次,也难以辨明方向,只好将手下分为四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寻。沈临则带着钱循根据皇帝平素喜好,向着西北方而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就在众人焦心之时,远远见一只遍体黝黑的鹞子向东飞去,沈临认出那鹞子为兵部尚书贺熙朝所有,赶忙跟着狂奔而去。
渐渐地便闻到浓重血腥气,依稀有兵刃相交之声,众人心中一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赶去。
打斗声渐渐止息,众人才惊惶不定地赶到,一见景况,心中大定——皇帝不在,轩辕苔挡在皇后身前,左臂受了些小伤,皇后神色镇定,肩膀上站着那黑色鹞子,怀里抱着两只雪白兔子,手里还勉强牵着头通体不见一丝杂色的白鹿。
若不是情况紧急,这场景简直有些滑稽了,可众人注意力尽数被场中另一人吸引——在满地尸骸正中,那人周身浴血,一身紫色胡服竟生生被赤血染成黑色,只依稀可辨其上的衔绶鸾鸟与七章纹,再看他脸上亦是血污交错,唯有手中青锋寒光四射。
沈临上前一步,匆匆打量一眼皇后与轩辕苔,见均无大恙,心下大定,“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皇后贺熙华温雅一笑,“大人来的甚是及时,若不是诸位,今日我与临淮王危殆。”
本为郡王庶子的轩辕苔已于去年获封郡王,并得天子龙兴之地临淮作为封号,可见帝后之看重,虽在秘密立储制下未有太子名分,可皇后亲自教养、上朝听政的架势,已是下一任储君无疑。
此时轩辕苔适时地对贺熙朝行了个大礼,“救命之恩,小王永世不忘。”
贺熙朝闪身避过,“护二位殿下周全,乃是臣之本分,万不敢当一个恩字。”
钱循上次见贺熙朝还是在及第后的杏林宴,彼时贺家势倾朝野、一手遮天,何等煊赫?如今满门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均被赶回老家养马种地,只剩下大小贺在朝中勉强维持。
别看二人依然风光,但小贺是男后,无亲生子嗣,大贺前两年又毅然决然出家做了居士,这贺家眼看着就这么败了。
当年坐的远,没看清贺熙朝的长相,如今钱循却不得不叹一声不愧是以容姿取胜的外戚世家。只见贺熙朝长身鹤立,面若冰雪、目如寒星,鼻梁秀逸、薄唇微抿,光凭这样貌,已然胜过了九成九的朝廷命官。可更让人难忘的却是他的神情,钱循也见过无数青年才俊、翩翩公子,无一人能如他那般沉静持重,像是个古寺里坐定的老僧,可细细看他那双极黑的眼,乍一看寂若死灰,再看又似乎藏着不灭的业火。
沈临不耐他们客套来客套去,上前道:“此地危险,还请二位殿下回銮。”
贺熙华也反应过来,“苔儿与兄长都受了伤,还需太医好好医治。”
众人簇拥着他二人移驾时,钱循留意到先前那只鹞子慢悠悠地飞回到贺熙朝的肩头,抬腿啄了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