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音大惊,猛的扑倒江见时面前,却看他眼都不眨的盯着自己,任由那鲜血往眼里流。
鹿青音一边用袖子捂住江见时额顶的伤,一边怒道:“大师,您这是做什么?他若做错了事情,您说他几句也罢,何必动手?”
高僧回头,朝着鹿青音稳稳的作了揖,平和道:“他是贫僧的徒弟,贫僧想怎么管就怎么管,旁人插不得手。”
他又对江见时道:“你是捉妖师,你知道你与他在一起的后果,想想你的父亲。”
江见时突然身体轻颤,血水流进眼睛,又流出来,颜色越来越浅淡......
他嘴唇白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失血而亡,鹿青音害怕的抱着他的脑袋,想要拉起他去疗伤,却一把被江见时推开。
鹿青音踉跄退了两步,愣了愣:“指月......”
江见时慢慢站起来,神色沉凉,血液染红了他的发丝,被风一吹,挂在了他用来固定发髻的凤凰梳上,点缀了凤尾,看起来栩栩如生......
江见时从鹿青音身边走过,轻轻一阵檀香风,却像是无形的木锯割断了两人之间的千丝万缕......
他低着头跟在高僧后面,地上的血迹点点滴滴,触目惊心。
鹿青音懵了,嘴里下意识喊:“指月,你,去哪?......”
江见时终于落寞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含着化不开的深情:“青音,我走了。”
走?!
“你去哪啊?”鹿青音追上来几步,急道:“你要去哪?”
江见时突然笑了,仿佛脸上那红滟滟的一片血迹是才入秋的小雪,他笑的纯净:“照顾好自己。”
鹿青音半边脸开始发麻,连接着胳膊和腿,他呆呆的问:“你什么意思?”他拽住江见时的袖子:“你不回来了?”
他又急忙看向那高僧:“你师父生气了?因为我?我......我去找他说!我......我跟他道歉!”
鹿青音的尾音带了急切的哭腔,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生怕自己一眨眼错过了江见时的什么......
那高僧却根本不理睬他,径直往外走,边走边道:“早断早好,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你二人看开一些,莫要患得患失,执了心魔。”
鹿青音拖着发麻的身体,追了上去,一把拽住江见时:“你要去哪啊?”
江见时站住脚,不敢看他。
鹿青音气的怒骂:“江见时,究竟怎么了,你跟我说清楚啊?你突然要走算什么?让我照顾自己又算什么?你师父不愿意,那也得给我一个向他争取的机会啊?就这么走了,算什么?算什么啊?”
鹿青音吼的眼眶通红,他拽着江见时不动,五指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发白。
江见时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哀求对高僧道:“师父......我与他说几句就走。”
高僧停下脚步,回头看这二人,对鹿青音道:“鹿师爷想说大可不停的说,但他迟走一刻,就要多挨一刻的罚!”
“我领罚!”江见时毫不犹豫道:“师父,我领罚!让我与他说几句。”
高僧没有丝毫忍让和慈悲,他怒道:“还要说什么?”
他突然看向衙门处的一个漆黑的角落。
显然江见时也顺着高僧的目光看到了,江见时陡然甩掉鹿青音,一瞬间那情和依恋化为乌有。
鹿青音怔然,一块指甲因为江见时的动作瞬间刮掉,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和江见时的血融在了一起......
江见时忍住鼻酸,扫了眼他受伤的手,假装没有看到:“别再纠缠我了。”
“什......什么?”鹿青音脑中一片空白。
江见时咬牙冷道:“别再纠缠我,鹿青音!我来衙门就是为了避难,若非如此怎会允许你来撩拨我勾引我?鹿青音,你我二人都是男人!!你清醒一点。”
鹿青音不敢置信的看着江见时,但他果断退了一步,微微颤抖,静了片刻突然道:“你发髻的梳子可否留给我做个念想?”
江见时盯着他,寒声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怎么可能给你?”
果然!
鹿青音心中一沉,警觉的往周围扫了一圈,他按捺住疑惑,镇定的冷脸对江见时道:“既然你如此绝情,连一把破梳子都不愿留给我,那好!江见时,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江见时眼睛里突然渗出水汽,在鹿青音说完话后,那一丝水汽被冰冷覆盖。
他转头就走跟着那高僧走。
鹿青音默默捏着拳头,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堵的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会回来吗?
他若是真的走了,该怎么办?
浮云聚集,轻雷隐隐,绿色的蔷薇围满了长着青苔的院落,几个下人正在处理墙角的青渍。
兔子怀里窝着个刺猬,一路小心翼翼往鹿青音院子走,刚进门就看见鹿青音自己在包扎手上的伤口。
兔子急忙放下刺猬,飞奔过去,担心问:“师爷,怎么搞的?”
说着接过那个被绑的惨不忍睹的布条,重新拆开,重新上药。
鹿青音没说话就任由他动作。
兔子看他阴沉着脸,奇怪的往周围扫了一圈:“师爷,江公子呢?”
没等来回答,鹿青音突然问兔子:“衙门会进来妖怪吗?”
兔子一愣,抬眼疑惑的看鹿青音:“师爷怎么了?怎么关心起妖怪了?这不是江公子该关心的吗?”
鹿青音蹙眉,又问:“会吗?会有妖怪敢来衙门吗?”
兔子将小脸皱起,思考了一阵:“不会吧!衙门里也死过人,可是也没见什么恶鬼出现,况且不是都说那两个石狮子是文殊菩萨坐骑,有那两位震着,哪个妖怪敢不要命?”
“你也觉得不会,对吗?”
“嗯?......嗯!”兔子用力点头。
“那应该是什么?应该不会是人!”鹿青音轻喃。
兔子挠挠脑袋:“师爷说什么呢?”
鹿青音自言自语:“衙门是官差的地界,谁敢擅闯?况且若真的是人,指月一定不会是那个表情!”
“哪个表情?”兔子更懵了。
鹿青音一把拽住兔子的胳膊,疼的兔子呲牙咧嘴,他道:“指月有难言之隐!今天有人在听我们说话!那梳子是我买给他的,他竟然说是他母亲留下的,他跟我说的话都是假的,是为了给别人听的,能躲在衙门不被发现,还被指月这么忌惮,这个人不单是妖,而且是他和他师父都很难对付的!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不要陷入危险,而这个危险,若是我没猜错,应该是,猲狙!”
兔子好不容易摆脱鹿青音,一头的雾水:“师爷,您一个人嘀咕什么呢?什么褐橘?兔子听不懂!”
“你不用听懂!”
鹿青音突然脑中清明,以他对江见时的了解,寻常妖邪定然不怕,何况是普通人,他那般表现,一定是看到了之前离开的猲狙,猲狙在找一样东西,竟寻到了衙门来?是什么东西?鹿青音脑中快速思索,希望能理出头绪。
另一边,江见时才与高僧走出衙门,就急忙上前:“谢师父!徒儿愚钝,方才没有看到他躲在角落里。”
高僧冷然:“方才那些话也并非是假,猲狙已经盯上了这小师爷,你若希望他活,就离他远些。”
江见时看着高僧微驼的背影,心中发难,愤怒的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能杀了猲狙?”
高僧冷笑一声:“你与那小师爷之间何止隔这一个猲狙?即便是你灭了猲狙,你与他也并无缘分。”
江见时不服:“师父,我若与他无缘,上天为何会安排我与他相识?”
“经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高僧道:“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而造,你修行不静心,妖魔常围绕,生出情挚可以理解,为师此次回来就是为了拯救与你,不能看你再在欲海沉浮。”
他站住脚,转头看着脸上被血染的花花碌碌的江见时,眼神柔软几分,慢慢叹了口气,走过去,用袈裟为他擦拭,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江见时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高僧:“指月,你从小悟性高,佛根深种,但你出身与旁人有异,注定不能像常人一般生活在这喧嚣红尘之中,你若生了情,会像你母亲一样得不到善终。”
江见时眼瞳蒙着沉沉的晦暗:“我与母亲不一样,我不是异类,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师父给我起名指月不就是让我见明心性?可我的心在鹿青音身上,我想与他相伴,这有什么不对?来一个猲狙我不怕,来十个我也不怕!扶丰城有傅晟在,有白珠在,有玉蟾、翁仲、司南和刚卯,只要他寻不到我母亲的遗物,我们就不怕他!只要我守在鹿青音身边,他就一定是安全的!”
“幼稚!可笑!”高僧顿时肃穆:“你怎么知道他寻不到?”
江见时:“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那东西在哪,他怎么会知道?”
高僧:“你太小看猲狙了,我让你捉妖就是为了让你早日正道,收服猲狙,为师无能,希望你能有出息为你父亲报仇,为天下除了这吃人的魔头,不仅仅是师父寄期望于你,更是黎民百姓寄期望于你!你难道想看到这个国家又将成为第二个被猲狙蚕食的北海?”
江见时想说他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当初他去降妖除魔,早日正道也是为了师父能回来看他,夸奖他,守护他!
他不懂指月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他遇见了鹿青音,这样的爱与安全感一大部分都分给了那个人。
他心中的那轮月变了模样!
是鹿青音的模样!
他不想做英雄,不想做圣人,不想做苍生的救世主,不想做心怀大爱慈悲的菩萨!
他就想做个普通人。
集喜怒哀乐于一身,被爱的普通人。
在鹿青音身上,他觉得普通人又何尝不在修行?感受了痛,才能体谅旁人的痛,感受了爱,才能体会旁人的爱......
江见时突然想起那猫妖的话,为世间主持公道者,必先遭受这世间所有不公!这句话说的如此在理,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鹿青音......
可是江见时此刻看着师父那双希冀的眼睛,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这个人亦师亦父,为了让他正道汲汲营营多年,将他扔在大时山,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他能长长久久的平安,他又有什么错呢?
果然高僧道:“山河无恙,邪魔祛除,你可以坦坦荡荡的活在这世间,甚至超脱六道,有什么不好?”
江见时不再反驳,道:“师父,回去吧。”
高僧面色终于松懈,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两人拐过一条街,前面是玉蟾他们抬了轿子来接,还没到跟前,突然迎面遇到一个带着黑色遮面纱笠的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二人身侧停下,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携着笑意道:“江公子这是要走?”
江见时眼眸猛的冷下,一抬眼就看到那人揭开面纱向他挑衅的笑着。
江见时冷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里是衙门的地界?”
葛云衡立刻笑的更加爽朗:“江公子看不到我带了面纱?”
江见时看着前面等待自己的高僧,弯腰作揖道:“师父,您到轿子上等我,我马上就去。”
高僧方一走,葛云衡便挑衅道:“你还真是个大师!怎么不剃了头发做和尚?偏偏要招惹人家衙门秀气的小师爷?”
江见时蔑道:“土匪都敢进衙门,我这修行人为何不敢招惹衙门师爷?你来这做什么?”
葛云衡弯了腰,痞里痞气的在江见时面上扫了一圈,随着马匹摇晃身子道:“我?我来找小师爷玩,怎么?你怕?”
江见时静静地看着他,凤眼弯着,倏尔笑开:“葛寨主,原来你这么爱捡漏?寨主的位子捡完,就连交朋友也要捡漏?”
葛云衡哈哈大笑:“朋友?谁告诉我是来交朋友的?”
江见时隐忍着踹翻他的怒意,笑道:“难道你是来投案自首的?”
葛云衡想了想,撇撇嘴:“我是早有招安的想法,但要看鹿师爷收不收我了?他若愿意,我即刻率我三百山匪来伺候知县大人!”
江见时转头看远处的角落,师父已经坐上了轿辇,不再与他费口舌,道:“人,是我的,你最好记住,否则下次再见,你可能永远下不来马了。”
葛云衡玩味的弯下腰,两手交叉搭在马背上,看江见时:“那你得先下的了大时山!”
江见时摇头笑着,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索性放开声笑,满满的他抬起明亮的凤眸,倏尔娇嗔的唤道:“云衡哥哥,我的本事,你怎会不知道?”
葛云衡瞬间黑了脸,咬牙切齿:“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江见时哪里听他的:“你等着我,我定然会回来,好好跟青音讲讲我二人的故事。”
说完他袖子用力一甩,转头就走,而葛云衡座下的马匹被这一甩弄的受了惊,前蹄抬起来就要将葛云衡甩下来。
葛云衡翻身而下,看那疯马跑的没了踪影,朝着江见时的方向冷哼一声,走向衙门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