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真成要饭了吗?”秋名山八幡推着眼镜道。
嗯,这话耳熟。到底是谁说过的来着?余连想。
对方继续道:“达瓦里希余连,我单知道大学中流行学阀,也知道军中流行军阀,却没想到您居然能提供两者结合的范本啊!大家之所以建立青年俱乐部,为的是公平,公平, 还是公平。您是担心大家伙找不到目标,准备以身饲魔让自己当个靶子?还是准备告诉我们善恶一体光暗共生?这是哪门子二元制的邪教设定啊?”
区区一个个眼镜闷骚,平时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地装面瘫,但毒蛇起来也还是挺犀利的吗。余连便道:“嗨,达瓦里希秋名山,你确实辛苦啦!大不了我让你的名字标在第一位嘛……”
“不, 还是你第一位。我可不能抢主席的风头。而且, 我依然总觉得你是想要坑什么人,咱不好随便背锅, 更不好败了您的大事。您是神选冠军,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你是第一作者,欺骗性才更强一点嘛。”秋名山八幡皮笑肉不笑。
余连耸了耸肩:“这,欺骗性什么的……《防守万能论》是真的。它确实可以对陆战结构起到革命性影响的,至少我们以后一个個不会再看到双方提着热武器对冲的奇特场面了。”
“是的,越真的东西欺骗性就越强,我明白的。”秋名山八幡继续皮笑肉不笑,用眼神传达着“你们这些玩战术的都很脏”的意思。
上辈子830届最脏的就是你了。余连很想这么说,但还是满脸笑容地道:
“我知道,把这些工作都推给你是不太讲究,但没办法,我这边还有更重要的作品要完成。至于别的东西,只能期待你这样才能卓越的战友帮我分担一下了。”
八幡虽然很想再阴阳怪气几句让余连自己体会,但还是被他的话给转移了注意力:“新的作品?”
“新的作品。或者说,是由齐先生完成的,我们最需要的武器, 可以武装这里。”余连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秋名山八幡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余连并不准备把青年俱乐部只是变成了一个加强版的狮心会。记得在一次进行远程电话会议的时候,他就直接明确表示了,这种所谓的少壮派军官救国组织,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一群中二癌晚期的公子哥在自我满足。
是的,这和家庭背景无关,却和受教育背景有关。哪怕是出生普通家庭,可一旦考上军校成为前途无量的“精英官僚组”,他们的精神结构也确实会向着公子哥的方向一路滑坡,怎么都救不回来了。
“这样的组织,哪怕是初心是好的,也愿意付出行动身姿生命,但于国于民都毫无意义,甚至会把整个国度都带入深渊之中。”
于是,在那个时候,真中二病的霍雷肖·维恩听得差点就要翻脸,忍不住反驳道:“那李元帅的狮心会又怎么解释?”
“因为狮心会可不是少壮军官组织,而是一个拉拢了所有地球人反帝国势力的派系。因为李元帅是一个学生时代就能和政商界的大佬谈笑风生, 让他们乖乖纳头就拜。二十几岁就能带着几艘小船把他当初所有的教官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天才。按过去的话说, 就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如果不是他本人没有这个意图,是有威望开朝称帝的。可是,霍雷肖老弟,咱们是吗?你是维恩家的人,你能说服你的长辈们全力支持我们吗?”
维恩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他虽然是中二,但不是杠精,还是很讲道理的。
这时候,罗泽士苦笑道:“余连说得没错。我们的家族确实也在支持我们,但是,这其实更像是一步闲棋。”
“嗯,这是高情商的说法,低情商的说法,就是拿点零用钱让孩子们随便出去玩玩。等到玩够了,也就会见到这个世界的真相,然后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家啦。”余连笑道。于是,大家都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余连就当是没有看到,继续道:“总之,我们需要思想的指导基础。以这个指导基础,保护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然后推动整个宇宙开始进步。这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说的就像是一件终极武器。”维恩冷笑道:“是从哪个启明者的遗迹之中挖出来的?”
“放心吧,物质意义上的终极武器是会有的,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种工具。达瓦里希维恩,伱要明白,武器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工具而已。可是,我们既然想要推动整个文明社会的改变,那只靠这种工具是不够的。”余连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首先,我们必须要理解这个社会运转的真理啊!”
回忆到此为止。秋名山八幡顿时也来了兴趣,看对方如此这种态度,莫不是那个所谓的“社会运转的真理”,已经出现了。
他刚想要发问,却又多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自己分明是看到了满溢的恶趣味,不由得狐疑地道:“可是,我怎么总觉得,你兴奋的方向似乎有点偏离啊!并不像是那种完成了一步伟大作品的成就感,而是一种可以满世界拱火的恶趣味?”
“所以我才说了,你要多去读点《道德经》,这样才不至于因为满肚子无处安放的坏水堕落成阴谋论者啊!”
八幡觉得对方是在人身攻击,忍不住反击道:“……《道德经》讲的又不是道德。”
“那又如何?《圣经》难道就讲了圣吗?叫你领会精神啊!”余连没好气道:“总之,齐先生发过来的《原论》第一卷在路上可飘了一个多月。我们可以计划今年之内一定会出版的,没多少时间了。”
没办法,新大陆和银河本土之间可是隔了二百多万光年,也没什么即时通讯手段。就算是通过南天门中转,但新大陆司令部找到的那个源质波通讯仪却是个小号的,用作军用频道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根本轮不到民用。
齐先生便干脆用上了最高等级的星间快递。于是,他的原稿便登上了最顶级的高速邮轮,总算是在今年的3月结束之前送到了余连手中。
这部原稿,这便是《原论》的第一卷了。在这部书中,齐先生充分发挥了自己文史哲的专业特长,从本世代的银河文明的探索时代说起,从各种族的历史变迁一直讲到了现今国际格局的形成。
当然,和其余类似的文史类著作不同的是,他第一次跳出了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桎梏,也终于脱离了在这个宇宙占据绝对主流的英雄史观的影响,从一个更宏观,也更冷峻的角度开始阐述一切矛盾根源的问题。
在第一卷的《原论》中,齐先生终于开创性地指出,决定历史的不是天降的伟人们,而是经济利益、地缘政治、宗教冲突乃至于更直白残酷的生存空间的问题。
余连觉得,仅仅凭这一点,《原论》便绝对能算得上是史学界开天辟地的巨作。
在随同原稿一起寄过来的有声信件中,齐先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是和你这小子有了那么多次彻夜长谈,我是不会想到从如此宏观的角度研究历史的。如果不是帮你修改了一次《绿宝石公主和七个小海星》,我不会想到,到了这个年纪,居然还能进入创造的高峰期。答应你的剧本也一同送到,这是我在著作《原论》期间,换脑子的时候所做的,暂时命名为《冷丘》。”
既然他老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余连当然不会放过好生拜读一番的机会的。不过,当他认真读完的时候,却不由得感慨,这就是所谓文豪级的凡尔赛吗?
“……你管这玩意是换脑子是时候做的吗?只要投资到位,摄制组的水平在平均线以上,妥妥是雅歌弥最高大奖的水准啊!关键是,又红又专,却怎么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余连表示自己一定要把这玩意拍出来,开始琢磨着理想的导演和演员,然后便看到剧本最后的备注:“请交给菲娜小姐拍摄。这剧本其实是送你们两个的礼物,我没说过吗?”
“……”
菲菲还在忙着挖坟掘墓啊!
余连按了按太阳穴,决定还是先把《冷丘》给放一放,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原论》的正文上。
如果说,第一卷的前半部分还是唯物史观的通史,到了后面,才进入到了现实主义思辨的范畴。
居住在黑劳士星区的农奴和罪名,也会为帝国在战场上的胜利而欢呼,可他们同样也必须要面对自己随时会在劳作中倒毙的现状。
在角斗场中平均活不过一个月的沃夫林人和莱格巨人角斗士,却能在这一个月中享受着外面欢呼的人类观众们享受不到的奢华生活。就像是用于喂养武德的怪物。
同样的,普通的人类平民依然要为一日三餐而奔波不休,但哪怕是一个矮小的拉扎凯人,也很可能只是因为祖上把哪个大贵族服侍得开心了,而一样成为了帝国的统治团体的一员。
对于帝国来说,这正是他们宣扬自己海纳百川的标准范本,但在齐先生的书中,这同样也成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实例。
这便是用敌人的魔法打败敌人吧?余连有点想笑,估摸着《原论》第一卷在帝国一定会是禁书了。
“阶级矛盾”这个提法,正式出现在了第一卷的最后一章中。这或许也是这个文明纪元,这个宇宙中,第一次在专业的社会学著作中出现了“阶级”二字。
到了这个时候,余连每天晚上的时间也全部被占据了。他看书算是看得很快的,但现在也都忍不住逐字逐句地开始阅读。
他原本还担心,齐先生作为一位宇宙级文豪,在创作这种哲学理论著作的时候,会忍不住用上文学化的浪漫主义词汇。毕竟他第一次拿到最高文学奖项的作品可是散文集《流星录》,一直是以雄浑的想象力和绚烂的文笔而著称的,至今依然是文青们的《圣经》。
可现在一读《原论》,才发现先生的遣词用句非常克制,克制到了冷峻的地步。
想想也可以理解。只有不学无术的伪文青和青春期小屁孩才会沉迷于浮华空虚的辞藻而不可自拔。真正的功底,就是用最朴实的语言阐述最多的信息量。
在学术型著作中,这尤其重要。
更重要的是,这些克制冷静的遣词用句读起来却又莫名地很带感,甚至还带着一点让人会心一笑的政治梗和历史梗,相当有可读性。
然而,更让余连更感到欣慰的是,齐先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几句忽悠,才明了阶级理论的概念之后,就放弃了民族主义。他更是旗帜鲜明地指出,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很多时候就是相辅相成的。
这其实很好理解。本民族的权贵为了维持自己的阶级利益,而向外族统治者摇尾乞怜,出卖本民族利益,乃是他们一贯以来的传统艺能了。
统治阶级其实比被统治阶级更“国际主义”,这也是传统艺能了。
其实,只要说明了这一点,便避免了一种全新政治理论问世时的曲高和寡。于是,帝国的义军,联盟的分离组织,甚至所有国家内受到不公待遇的二等种族,都有可能在这本书里面找到理论依据。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银河的一切势力,皇帝和大统领,晨曦之龙和虹蔷薇,联盟的激进派和帝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呢?”
一旦朝着这个方向想象,余连顿时便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成就感填满了。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方向。说白了,第一卷虽然已经提到了“阶级”,但比起帝国的“仁君”和联盟的“民权政治家”,只是更进一步到了种族平等的概念上。
真正要成为挖了某些人祖坟的思想武器,或许还在写作中的第二卷和第三卷了。不过,到了这一步,就会更系统地阐述阶级压迫的由来,以及该如何斗争和反抗了。
不过,齐先生却觉得,倒是那个阶段,自己现有的知识和论据就已经无法依托著作了。于是,才有了谭继泽同学的远行。
这位同学已经当了齐先生半年时间的秘书了,一直在帮老人家整理文稿收集资料,甚至还提供了不少自己的看法,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二作作者了。
于是,他在接受了思想洗礼的同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并准备付诸实践了。
是的,齐先生的信上已经提到,谭继泽准备到全国所有的星区,已经隔壁正在处于战乱期的切尔克王国都走上一走。而且在上个月便已经出发了。
“所以,这特么不就是妥妥的宇宙版的《共同体各阶级分析》吗?关键,这家伙是不是太跳脱了?国内姑且不提,切尔克可是还在打仗啊!”
想到这里,余连便赶紧打开了终端的录音功能,但想了一想之后,又打开了键盘。他当然可以直接录音,但落在笔(jian)头(pan)上,其实更能整理一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