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早发现大柱死在路边的是村西头的二寡妇。
东边天际露出鱼肚白了。村庄四周群山错落有致的轮廓已经显现。今儿个镇上逢九大集,二寡妇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镇上卖点花生、核桃干果,收拾停当,推车走到后山梁,就看到小路上隐隐约约、星星点点的像是血迹,起先她也没在意。可翻过山梁,断断续续的血迹连成了线,再抬头望望四周,群山环绕,除了早起的鸟儿“唧唧”的叫声,再没别的声息。到镇上去,这一段路有五、六里地没有人家,有点荒凉。二寡妇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打了个激凌,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猛然,二寡妇发现前面路边像是躺着一个人,再瞅瞅,没错,是一个人,半侧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下面好大一滩血……
二寡妇吓得扭头就跑,连嚎带叫地跑回了村,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闻听纷纷围拢在二寡妇身边,二寡妇说的不明不白,大伙儿听的不清不楚:躺在路边的是谁?伤了还是死了?二寡妇懵了:不知道。压根就没敢细看。还是三大爷有主意:几个年青后生一起去现场看看;黑娃去喊村长水生赶紧也过去。
几个人一溜小跑到了现场,挪开一看,是大柱,早就死了,尸体硬梆梆地躺在路边,身子下边一大滩血,早已凝固了。村长水生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问三大爷:咋整?答:报案呗。
镇派出所所长亲自开着警车带了俩民警来了,折腾了半天,发现致命伤在脖子上,有点奇怪的是,伤口像是被动物抓挠撕咬所致。问问情况、做做笔录。
“把人先埋了吧。”所长发话了。
话说的轻松,咋个埋呢?水生作了难了。大柱三十大几了,爹妈死的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打着光棍过日子,家里穷的叮当响,现在这一个人也没了,要啥没啥,连棺材都成问题。总不能挖个坑就把人埋了吧?犯难了半天,最后还是三大爷仗义,把自已准备的棺材让出来给大柱用。
人死为大。野鸡洼这个山里百十来户的村庄民风淳朴,大凡遇到事儿乡亲们心齐,大伙七手八脚地在大柱破房子前搭了个灵堂,大柱往棺材里一放,前面帐、幡、香案、花圈一样不少。还把大柱远房侄子弄来跪在堂前披麻戴孝地向来人行脆拜礼,像模像样。村里过年过节才派上用场的锣鼓家什也都拉了出来,咚咚锵锵地喧嚣着,山村的宁静被打破了!
出殡这天,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乌云掩盖了,刚起灵,天下起了大雨,把大家伙淋了个透湿。硬是在泥泞中把大柱抬上南山塞进了土里。气的村长水生冲道师“黄半仙”直嚷:“你狗日的会不会看日子,查的是你奶奶的脚,把老子整死了……”骂的“黄半仙”悄悄的不吱声。这边还在填土埋人,那边“黄半仙”开遛了:看地、查日子的工钱都没讨要。村长水生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哪敢用大耳刮子扇他哩,还敢要工钱?
人是埋了,可是有个疑问一直笼罩在小村庄:到底大柱咋死的?动物?从来没看到村庄周围有豺狼虎豹啊。
出殡天降大雨——大柱死的不清不楚啊!大伙都这样猜测。
往日安祥的小山村,有了些许恐怖。
更恐怖的事情随后出现了。
山里人厚道,大柱下葬第七天,几个同宗同姓同辈份的年青后生在大柱坟前坟后弄了些枯枝烂草烧了,就是按照传统的习俗“暖坟”,让大柱在土里也享受些许温暖……弄完天也就擦黑了——按上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暖坟”本来就是黄昏干的活。一行人往回走,路过三大爷门前,看到三大爷领着六岁的小孙子狗蛋在门前玩耍,一个个逗了会儿小家伙,就各自往家里去了。
……
“爷爷,快看,大柱!”孙子狗蛋突然叫着三大爷。
“哪里?”三大爷一愣。
“那里。”狗蛋手指着场外的小道。
三大爷瞅了又瞅,小道上空空如也。“哪里有啥子哟。”
“有呀,就是大柱叔,就是,在往这边走。”孙子肯定地说。
哪儿有啥呀?还“大柱叔”呢,有个鬼。
猛然,三大爷脊背一凉,嘴里喃喃着“瞎说个啥”,一把拉过孙子,抱起来就奔屋里去了。半天才缓过神,慌里慌张地把大门关上插牢。
这天夜里,村子里的几只狗狂叫着不停,一直到天濛濛亮……
(二)
几只狗子整夜狂吠,这么多年野鸡洼从没有过。
可偏偏有了。这几天就是,天一擦黑,村东头就传来狗叫声,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几只狗都叫开了,叫着不停。
庄户人家爱养狗,人上地里了有个看院的。来了陌生人狗就叫上几声,主人一吆喝也就打住了。可这些天狗叫的邪乎:主人吆喝不住。
光夜夜狗狂叫不停,已经让人们揪心了。村东头的大傻子“六指”一席话,让整个野鸡洼人心慌慌。
“六指”真是左手六个指头,十二、三岁了,话还说不全,整天满脸的鼻滴,傻不拉几的,脏不拉几的,可说起大柱,可顺遛啦:“看,大柱,大柱来了,往这边来了。”太阳刚落山,群山环绕的野鸡洼刚蒙上黑纱,“六指”用六指指着村东头路口叫嚷着。在一起闲聊玩耍的大人小孩齐刷刷地顺着他六指瞅,哪里有什么呀。可“六指”偏说是“大柱来了”。他爹赶过来,一顿胖揍,打的那小子跪地求饶。再问,答:就是大柱,还在那里哩!有板有眼。再打,再问,再如是答。再打……狗开始冲“六指”指的方向狂吠起来,叫的邪乎,“呜呜呜”的声音有些凄惨……
一众人目瞪口呆、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反应最快的是三大爷,一溜小跑奔家里去了。其他人也慌忙散了跑回家,只有“六指”傻傻地冲小道叫:大柱,你不是死了吗?咋回来了?更惹得狗子叫的更欢……
待“六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早已一溜小跑奔回家的他爹旺财却没有了责怪,心疼地望着傻儿子:“你不怕?”
“不怕。”傻儿子答道,“大柱和以前见到的一样,一点没变。”
“爹,大柱不是死了好久了吗?咋回来了?咋回事啊?”傻儿子问的认认真真,问的旺财胆颤心惊。
还有个人胆颤心惊——三大爷。一溜小跑跑回家,一把拉过孙子狗蛋,问他前天确定看到“大柱叔”了?孩子不会撒谎:看到了。
这时,一句话,更是让大傻子“六指”他爹惊出一身冷汗:“六指”看到大柱背着村后的白奶奶往村外走呢!“看,在那儿。”六指指的方向,虽然天麻麻黑,但还能看得清,旺财的眼神也不错。可看过去,哪里有啥子。问傻儿子:“别……别胡说……你……你看……看清楚!”傻子一点不带含糊的:“看清了,就是大柱背着白奶奶。”
旺财腿一软,不是手抓往了门框,整个人都倒下去了……
是夜,狗子又是狂吠一夜。
天还没透亮,白奶奶家传来儿女哭嚎声。白奶奶过逝了。
听到这个消息,旺财彻底懵逼了。思来想去,找到三大爷一说,吓得三大爷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拢。
“你是不信?”旺财揣摩着问。
“信……信……信鬼……”三大爷答的旺财一头雾水。
村里的锣鼓家什又敲打起来了,邻里邻居、亲朋好友也都聚在白奶奶灵堂前,给死人办丧事,给活人找乐子,小年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牌赌钱——白奶奶八十多岁去世,也算高寿,白喜事办成了红喜事。晚上做道场,“黄半仙”不知疲惫地念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鬼话,孝子孝孙们则应合着一会儿围着棺材转圈,一会儿屋里屋外折腾。大傻子“六指”落的自在,一会儿去厨房摸点吃的,一会儿又去账房弄兜瓜子,兀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吃。
“大柱,你把白奶奶背哪里去了?!”猛然,听到“六指”大叫。
小年青们一怔:傻子又在说混话哩,接着又嘻嘻哈哈地忙着打牌。可这一声叫嚷,把三大爷和他爹旺财吓得不轻,赶紧围拢到“六指”身边。
“在那儿哩……大柱,你昨天晚上把白奶奶背到哪儿去了?!”傻儿子只顾自已叫嚷。
旺财和三大爷左瞅右瞅:啥也没看到。
还是三大爷有些见识:“黄半仙”不是道士吗?让道士过来驱驱邪。三大爷在“黄半仙”耳边悄悄了一番,“黄半仙”做模做样的左手拎着铜铃,右手抓着罗盘,朝着“六指”指的方向,嘟嘟囔囔了一阵,“好了,走了”。
“没走,还在那儿!”傻子梗着脖子叫。
“黄半仙”又折转身,眯着眼朝着那个方向嘟嚷着……
“走了,走了。”“六指”叫起来了。
“黄半仙”一惊,罗盘差点掉到地上。转过头来问傻子:“真走了?”
“走了。”傻子肯定地说,“慢慢在往下走。”
……
“大柱到村长家去了。”几个人还在发呆,“六指”又嘟嚷了一句。
这儿距村长水生家不足百米。水生也是在这儿帮忙,说是明天镇上要开会就先回家了。这不,回去也就一袋烟工夫。
一众人依旧忙着、乐着,也没把傻子“六指”的话当一回事。
(三)
在白奶奶家忙活到半夜,回家躺床上就睡着了。正睡的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三大爷,快起来!快起来……”
三大爷一骨碌爬了起来,提着裤子、踢踏着鞋打开院门,是旺财。一大早,却满头大汗。
“出……出事了……村长……水生……摔……摔死了……”话说的结结巴巴。
“什么?……啥……咋回事,说说……咋回事呀……说说……”这回轮到三大爷结结巴巴了。
两人绕了半天才弄清楚:村长水生一大早骑着摩托车赶去镇政府开会,摔死在半路上。
“就在……上次大柱死的那儿。”旺财说话大喘气。
“啊?……”三大爷又吓了一跳,“太……太巧了吧……”
真的太巧了。三大爷和旺财急急火火地赶到现场,水生媳妇已经在那里哭天喊地了,周围围了一圈男男女女。
转着圈看看车,再转着圈看看人,三大爷猛然心头一紧,水生脖子上分明有道血印,和前一阵大柱脖子上的伤痕象极了。再看看水生躺的地方,分明就是大柱死的地嘛,甚至连姿势都象。
旺财也看到这点端倪了。
两人一对视,几乎异口同声:报案吧!
又是所长领俩民警,轻车熟路。搞定,埋人!
“脖子上的伤是咋回事啊?”三大爷忍不住问了一句。
“鬼知道!”所长答的轻描淡写。
俩民警却在一旁悄悄滴咕:太巧了,还是在这儿,现场几乎一模一样。见鬼了!
望着一溜烟开远的警车,三大爷怔怔地呆立在那里:“邪了门了,真见鬼了……”
旺财没太听明白,追问道“你昨天晚上真看见了?”
三大爷回过神来,反问道:“看见什么了?”
旺财压低声音:“大柱……鬼……”
“看到你了!”三大爷没好气地扔了一句。背着手兀自一个人走了。
旺财纳了闷了:哪天不看到我!
屁颠屁颠地追赶三大爷去了。
三大爷在野鸡洼可算得上是个人物,国字脸,八字眉,走过的年月都镶刻在额头,花白的山羊胡子透显着老头的气质。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前年才退下来,把村长让给水生。虽然不当村长了,可村里大事小事还都拿捏着,邻里邻居娶媳妇生娃、老人过寿,还有老人去逝等等红白喜事,少不了要请三大爷前去主持一应事务。老头也热衷于此,久而久之,三大爷俨然成了野鸡洼村民的主心骨。
水生的丧事必须是高规格的,一村之长嘛。组织架构明显,人员分工扎实,报丧组——其实三大爷叫它“信息组”——就是向镇政府干部、邻村干部发个丧事信息、接待组、后勤组等等等等,甚至连掌勺烧火、劈柴挑水这些活计都落实到人头。一应事务,都是三大爷亲自安排。还把镇文化站的小剧社也请来了,搞得热火朝天。席面搞得也排场,七荤八素大盘子小碗吃的活人油光满面。
终于,风风光光地把水生埋下土里了。三大爷累的够呛,四天埋了两死人,毕竞六十好几的人了。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还没睡醒,旺财又慌慌张张大喘气地来了:“来了……来了……又来了……”
“你又来了……”三大爷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没好气地应付道。
“是……不是……是……大柱……”旺财或许是一路奔跑累的,亦或许是吓的,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啥?”三大爷大吃一惊,“你说啥……咋回事?”人也不迷瞪了。
“六指……六指……看到了!”
“啥……啥时候……在哪儿……”
“就现在……村口……”旺财一边回答一边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三大爷张开的嘴老半天没合拢。
摸出手电筒,随着旺财,顺道把黑娃叫上,又顺路叫了四、五个年青崽,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旺财家去了。
“六指”已经被旺财媳妇紧紧搂着躲在屋里,旺财叫开房门,一众人拥着“六指”,出门到了院坝边,六个指头指着村口:“在哪儿。”大伙眯着眼使劲瞅,就看到三条狗在那里狂吠着。哪儿还有其他东西呀。“大柱被狗围在那里啦。”“六指”补充道。
这一说非同小可。三条土狗围在那里打个转圈狂叫,本身就够瘆人的,被“六指”这样一说,一伙人老的、少的、壮的一个个头发都立起来了。
“真有鬼?!”三大爷冒了一句。
“怕是真有!”不光是旺财一个人的声音。
(四)
野鸡洼彻底被恐怖笼罩了。
三大爷是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的,本来不信有鬼有神的,党教育了那么多年嘛,咋能是那觉悟呢!可是,最近庄子里接二连三的出现怪事,加上孙子狗蛋、“六指”言之凿凿的一番话语,搅得老汉心烦意乱。
同时心烦意乱——不光心烦意乱,简直就是怕——庄户百姓。太阳一落山,家家屋门紧闭。村道上不见了人影。几只狗撒着欢地狂叫。往日晚上没事爱聚在一起喝个小酒、打个小牌的小年轻也都大门不出,早早搂着媳妇躺在炕上了。
只有一个人不怕:大傻子“六指”。或许是根本不知道怕,依旧大晚上在村子里东游西逛。一到白天,大伙纷纷围着他打听:昨天夜里又看到啥了?“六指”傻人傻办法:不给点好吃的还不说呢。
“六指”能看到“那东西”,在野鸡洼户户皆知,人人皆知——“阴阳眼”啊!
日子过的煎熬啊!
这天夜幕降临,三大爷关好院门,闷在家里无聊,儿媳妇倒也孝顺,给弄了俩个小菜,老爷子好喝两口。正有滋没味地呷着小酒,却听到狗叫声由远而近,竟然在他家院外狠命地叫。老头有心想开门出去看看,可又没那个胆。
正犹犹豫豫着,外面有人叫“三大爷……三大爷……”仔细听听,像是傻子“六指”的声音。由于三大爷在村里辈分高,大伙都叫他“三大爷”,这不,老子旺财这样叫,傻儿子“六指”也这样叫。
三大爷从门缝往外瞅了瞅,不错,是“六指”:“就你一个人?”
“还有大柱!”傻子回道。
三大爷吓了一跳:“你说啥……”
“大柱……”
三大爷怔在那里,好一阵缓不过神。儿子儿媳听到动静一齐把老头扶着才回到房子里。
癔症了半天,三大爷拨通了旺财的电话,让他带几个年青后生来这里。
撂下电话,旺财就没敢耽搁,赶紧叫上黑娃等几个后生,手里抄着棍棍棒棒,一遛烟地来到三大爷门口。只见傻儿子“六指”喃喃道:“大柱……大柱,你把白奶奶背哪儿去了?”旺财听的真真切切。几只狗子围在那里“呜呜”狂叫。
叫开三大爷院门,旺财顺势把傻儿子“六指”一搂抱了进去。
问:六指,你咋在这儿?
答:我跟着大柱来的。
又问:真的又看到大柱了?
答:真的。就在院墙外面——现在还在,被狗围往了。
再问:是……啥……啥样子……
答:和以前一样。
……
三大爷脸色苍白,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了。大伙把他扶着坐到炕上。旺财可能是想打破僵局、调节一下气氛,凑到三大爷跟前:“咋了?怕死?”
“怕的要死!”三大爷白了他一眼。
这时,狗叫声愈烈,且聚在院门口狂吠。
“六指……看……看看……”三大爷吩咐的有气无力。
“被狗挡在门口了。”“六指”回道。
一众人等如临大敌。
……
终于,狗叫声由近及远,越来越远了。
“走了?”
“走了!”傻子答道,“被大黑咬走了。”
“大黑”是二寡妇养的一条狗,一身黑毛,煞是可爱。据说去年老光棍大柱翻二寡妇墙头,被大黑一顿猛咬……后来大柱一铁棍下去,打断了大黑一只后腿,再后来就没见了大黑。
今夜,已经大半年没了音讯的大黑竟出现了。还咬走了大柱。
鬼东西终于走了。一干人却不敢走——三大爷不让走呀。
怕!怕的要死!
大伙围在一起,也不是办法呀。总要想个办法。这鬼东西一到夜里就在村里游荡,吓死人哩。
“要不,请黄半仙来做做法事?”旺财试探着问。
良久,三大爷有气无力地说道:“要不……试试……”
(五)
“黄半仙”是半下午赶到野鸡洼的。
一到三大爷家,就像模像样地忙活开了:公鸡血、黑狗毛、灶膛灰、黑锅灰……帮忙的闲人多的是,要什给弄什。院子里香案也摆上了,门楣上、窗户上、院坝墙……到处贴的都是符。“黄半仙”净手更衣,把师傅传给他的、珍藏多年的道袍、帽子穿戴停当。施法用的家活什在香案上摆了一长溜……
如临大敌。
静等天黑。
今儿个,“六指”享受了从来没有的待遇:坐上酒席了,腊肉、香肠……三大爷一个劲的给他夹,吃的傻小子满嘴流油。吃罢晚饭,又用花生、瓜子把他两个衣服兜塞的鼓鼓囊囊的。然后,端个小凳,往院门口一坐,像尊门神。
这边,“黄半仙”开始施法——道袍前摆往腰间一挽,摇着个铜铃,一会儿烧张纸符,一会儿喷口水酒,上窜下跳、左摇右摆,嘴里咕咕叨叨,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三大爷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一众人等也一脸虔诚,看着“黄半仙”装神弄鬼。
……
“来了!”“六指”在大门口叫道,“大柱往这边来了。”
大伙顿时紧张起来。
“黄半仙”也开始颤颤巍巍,窜跳不起来了。
“到门口了!”“六指”喊。“大柱,你想干嘛!?”
大伙能看到的,就是几只狗狂叫不止。领头的竞是三条腿的大黑。
“快……快施法呀!”三大爷扯着嗓子朝“黄半仙”喊。
“黄半仙”硬着头皮朝着院门口挥舞了一番,问“六指”:“走没……”
“没走!”六指答的斩钉截铁。
再挥舞一阵。
还是没走!
“黄半仙”脸色煞白,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站不起来了。几个后生架起他,裤裆竟湿了一大片……
一个个战战兢兢,只有傻子“六指”理直气壮地在门口大声叫骂:“大柱,你个死鬼,你把白奶奶背哪儿去了……你还想来害三大爷!”和着叫骂声的,是几只狗的狂吠……
……
“六指”双手叉着腰,站在院门正中。
“六指”和鬼东西在院门口对峙着……
“六指”嘴里不停地叫骂着……
“怎么?大柱,你个鬼东西还想进来?你还想来害三大爷?”“六指”叫了起来。顺手从墙跟捡起一截小枝条,在空中挥舞着,“打你……打你个坏东西……打你个鬼东西……”
“打跑了!”“六指”高兴地跳了起来。
大伙犹犹豫豫地踅摸到门口,看到的是几条狗追叫着,越走越远……
“真……走了?”三大爷放心不下。
“真的,让我打跑了。”“六指”依然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小枝条。
“被你打跑了?”旺财半信半疑。
“真被我打跑了,他怕我。”“六指”像是凯旋归来的将军,满满的自信。
三大爷从“六指”手中接过那段枝条,仔细地来回打量。“黄半仙”也来了劲了,挤到三大爷身边,端详着这截树枝:也就筷子粗细,长不过二尺。用它打跑了“鬼东西”?“六指”不是也在说鬼话吧?
可现实是,三大爷院门口没了喧嚣的狗叫声。
突然,三大爷一拍大腿。吓得“黄半仙”打了个哆嗦。
“桃树条!”
老辈人就传下话:桃木能避邪。可光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呀。关键是没见过“邪”。今儿个让傻子生生给验证了一回。三大爷一提醒,“黄半仙”才缓过神来——他行囊里还背着把师傅传给他的桃木剑呢。咋就忘了这茬。
“没准这桃木能降住那鬼东西!”三大爷自言自语,又象是问大伙。
“试试呗?!”大伙七嘴八舌地插言道。
(六)
试试就试试。
竖日一大早三五个小年青就上山砍回了好几截桃木棒,粗粗细细一大堆。
干了裤裆的“黄半仙”又来劲了,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拿出一截,又是比划,又是量,最后用钢锯截了两头,留了个准数:三尺三。杀只老公鸡,鸡血淋在那截桃木棒上,然后用黑、白、红、黄、青、绿、紫七色线把桃木棒缠绕了个结结实实。
一切准备停当,静等午时——“黄半仙”查了时辰,午时阳气正盛,阴气极衰,方可下手。
太阳不紧不慢地终于爬到正中,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来到大柱坟前,先烧纸钱,再是“黄半仙”咕咕叨叨了半会儿。然后把桃木桩插在坟头,把“六指”推了上去,示范了好一会儿,傻子终于用斧头将桃木桩结结实实砸了进去。
如是炮制完,大伙静等天黑。
大伙簇拥着傻子“六指”,“黄半仙”倒也知趣,自顾自个补晚觉去了。
……
一勾残月挂在天际,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夜幕降临了。
依然是将“六指”喂吃的满嘴流油,依然是端个小凳坐在院门口嗑着瓜子。一群老少爷们在院子里簇拥在一起,睁大着眼睛望着“六指”。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听听,分明是南山上坟岗传来的,那么悲壮,那么凄惨,在山村上空回荡着。叫的大伙好一阵紧张。良久,没了声息。山村就恢复了宁静。静!静的可怕。
黑娃一会儿一趟,跑到院门口问“六指”:“看到啥没?”
一直没看到啥!
这一夜,喧嚣好长时间的狗叫声终于停了。
这一夜,山村好多人睁着眼晴熬到了天亮。
……
天亮了,天大亮了。三大爷、旺财、黑娃、“黄半仙”等一众人拥着“六指”一起去大柱坟头一探究竟。来到坟前,竟然发现大黑狗死在坟边,三条腿煞是显眼。三大爷仔细看看,也没见黑狗身上有伤。
奇了怪了!
“黄半仙”愣是好吃:“拖回去剥皮炖了。”
“黑娃,回去拿家活什来,挖坑把黑狗埋了。”三大爷竟没搭理“黄半仙”,甚至连话茬都没接。
不一会儿,黑娃把锄头、锨拿来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在大柱坟边挖了个坑,把黑狗埋了。
“看,桃木桩冒出来了!”突然,“六指”用六指指着大柱的坟头大叫。
大伙定神一看,可不,三尺三的桃木桩愣是冒出来了小半截。昨天可是全砸进去了。
顾不上多想,三大爷拎过锄头,亲自爬上坟头,三下二下又将桃木桩全部砸了进去。完了,又搬了块大石头,压在坟头桃木桩上。
是夜,一个字:静!
出奇地静,狗也不叫了。
山村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宁静的日子没过几天。
这天晚上,旺财夫妇找不到傻儿子“六指”了。满村子找遍,就是不见人影。
“到那看看?!”三大爷说。旺财会意。
“到哪看看?”旺财媳妇一脸懵逼。
几个年青后生跟着三大爷和旺财,打着手电筒来到大柱坟前,一眼就看到傻子“六指”:竟爬在大柱的坟头睡着了!
旺财把“六指”叫醒抱回家,“六指”竟然摸摸索索找不到床。问。答:眼睛看不见了。再问。大柱把我眼睛抓瞎了。又问:“你咋跑到那里去了?”傻子竟哭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六指”真瞎了。
山村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日子又如往日。
三大爷还是以前一样爱喝两口小酒。闲的没事了一手牵着孙子狗蛋,一手牵着又傻又瞎的“六指”,哼着小曲,慢慢悠悠地晃悠到地头,看大伙一派忙碌的景象。
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
三大爷咧开嘴笑了……